古罗马的外科
古希腊最著名的医生是希波克拉底。他是名医,但那不代表他用药最多。实际上他用药很谨慎。古人还没掌握严格的疗效和毒性验证方法,知识基于个人经验,所以大多数载入医书的药物其实是无效甚至有害的。希波克拉底作为医圣,是个明白人,知道在总体缺乏有效药的情况下,该做的不是滥用药,而是谨慎用药。所以他的治疗原则是观察等待(watchful waiting),药物其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考虑手术。
古罗马的医学是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但是因为古罗马常年征战,对外科需求就大。外科大师盖伦又为这种需要提供了智力支援,所以古罗马外科的应用比古希腊要普遍得多。除了战场需要的骨折处理和截肢手术,他们还能做一些别的手术,包括复原性整容,膀胱取石,甲状腺切除术,青光眼手术等等。根据古罗马文献,他们做手术不是盲目尝试,而是有足够的技术支撑,比如他们知道血管结扎止血术,知道用扩张器和骨铲来移除带倒刺的箭头。
这些技术,古籍的记载很多。不过咱都知道,古人还没掌握多少科学判断方法,医学跟巫术和神学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所以古代的医术里,常常有很多想象成分。因为实际疗效并不理想,人一着急,写业绩的时候,渲染夸大也就难免。有这层心理摆在那儿,这些古代医书里提到的技术,有多少是想象,有多少是大实话,早先大家就不是很确定。但是19世纪从火山掩埋的庞培城里挖出一批文物,其中有一个屋子里全是外科工具,都是两千年前的东西。别人看到这些工具可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或许还觉得这些东西不如我家厨房里的工具有用。但做过外科的医生们看到这些工具,当时就下了结论,说古代医书里说的那些外科技术不是忽悠。他们真能行。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从这些工具看,虽然没到能做显微外科的水平,可要说普通外科的基本操作,剖开,探查,止血,清理,修补,摘除,缝合等等,用这些工具就全都能做到。
庞培出土的工具很多,下面这张图把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给集中在一起拍了个全家福:
大致说来,这些外科工具包括:手术刀,手术剪,探针,钩针,镊子,钻骨器,骨钳,骨凿,导尿管,灌肠导管,悬雍垂镊,直肠窥器,阴道窥器。大多工具都有不同的亚型,能适应微妙的操作需求变化。
这些器械是两千年前制作的。但是跟现代外科用到的器械对比,很多工具的设计原理相通。做过外科的,一看就知道这工具是用来干嘛的,甚至会觉得这设计很不错,用起来肯定会趁手。
根据这些工具,结合古代文献的记载,我们可以推断,两千年前的罗马外科医生,普通外科需要用到的手法和工具差不多都在那儿了。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没有止痛、止血和防止术后感染的方法,很可能当时的外科医生就不光是截肢,说不定都能做剖腹产。
我们大致按照手术过程来看看这些器械。
手术的第一步是剖开体肤。要针对内部病灶(比如肿瘤)做手术,自然需要人工切开皮肤和肌肉层。即使是本来就有伤口的,比如战伤或是事故伤害,也常常会需要做一些切割,以便清理污染坏死组织,或是缝合的时候边缘比较容易对齐。所以,手术刀是必须的。下面这个图里是古罗马的手术刀。长刀用于大型切口,或是割除大块组织,比如伤口周边坏死的腐肉。短小的刀,凸面刀锋适合做长距离切割(比如切开腹壁)。手拿着刀切开软组织的时候,这种弧面的刀锋能让切割轨迹比较稳定的走在直线上。平直的刀锋适合做精细切割,比如剥离米粒大的囊肿。
现代的手术刀,为了避免交叉感染,都是用一次性刀片。用到的刀片临时嵌入手柄。每个刀片用完一次就淘汰。这个是为了防止交叉感染而做的改进。至于刀锋的设计,跟古罗马一样有不同的形状,这就可以适用于不同的需要。
不管是处理创伤还是治疗内部疾病(结石,肿瘤等)的手术,切开体表之后通常都需要一番探查才能准确识别出病灶。病灶并不总是这么容易找到的。人体是进化而来。而进化是个随机的过程,并不遵循什么工程学设计,所以人体很多组织分布其实说起来凌乱得很,加上血肉模糊的现场,有时候要找个目标就有点像在沸腾的火锅盆里找一片刚刚下沉的羊肉片。这种时候就需要拨开各种组织,比如皮肤,肌肉,筋膜,脂肪,甚至是血管,神经,这样才能暴露手术对象。有些寻找目标比较大,比如一根折断的箭头。这可以直接用手摸索。有些寻找目标很小,或者藏身的地方很深很狭窄,比如从会阴切口寻找膀胱结石,那就需要用钩针来探寻。古罗马手术用的钩针很细很精巧,分锐的和钝的。锐的用来勾起手术切口或是伤口边缘,或是勾起需要切除的组织。钝的用来帮助分离纤细的组织,比如把神经从周围组织里分离出来。
现代手术依然可以用到这样的钩子。只不过材料换成不锈钢,有的还做出双勾,能抓得更稳。
软组织可以用这种纤细的钩针,如果是要对付骨骼,比如骨折,那就需要比较彪悍的工具。
庞培出土的手术器械里有不少骨钻和骨钳,说明当时骨骼手术很常见。只不过在古罗马,因为交通事故导致骨折的不这么多,主要都是因为打仗。古罗马存在的一千多年里,大部分时间征战不断。那时候用冷兵器,所以中招之后如果不死,后遗的问题就不是说哪里埋着一颗子弹,而是身体某处皮开肉绽,下面的骨头还给砸成碎片。在这样的战场服务,外科医生就经常需要处理骨头的问题。颅骨被人砸出碎片(但是人居然没死)的时候,希波克拉底的建议是先用手把碎骨取出。这样不容易伤到周围组织。如果手拔不出来,那就就用骨钳:
现在手术也还用骨钳。材料很现代,但是基本原理一样。就是说,柄要够粗够长,这才可以提供足够力矩。钳口相对短而阔,而且带齿,这样可以保证咬合有力而且稳定。
如果用骨钳都拔不出来,但是那块骨头已经坏死,必须去除,这就要用到骨钻。骨钻可以用来钻出连续的孔,然后用刀切开孔之间的骨头,这样能移除死骨。
下面这个图是庞培出土的骨钻。
现在也用骨钻。不过,现在有电力了,这种力气活就可以用电钻了:
您可能心里琢磨:干嘛用骨钻?不能用锯子吗?
确实,这种时候如果有个锯子,摘除骨性组织会很方便。但是锯子似乎是古罗马外科学界的短板。古埃及4500年之前就有关于锯子的记载。古希腊有个3700年前的锯子放在希腊阿克罗提里古城遗址博物馆里。中国是周朝(约3000年前)的时候有“锯”字。庞培出土的工具里,刀剪钳钻都有了,就是没有锯子。似乎公元79年罗马人还不会在外科领域用锯子。公元二世纪末去世的盖伦在他的著作里没提到过用锯子做手术。从考古发现看,要到公元二世纪之后,才有一些罗马人开始学会在手术中用锯子。2000年,考古学家在罗马附近一个古代墓葬里发现人骨,化学鉴定的年份是公元二世纪。这具骨骼里的股骨只有半截,它的下端是做过截肢手术的残端。残端上有锯痕,说明这根股骨是给锯下来的而不是用斧子砍下来的。另外,残端有愈合迹象。根据这一点推断,似乎二世纪的古罗马人不但知道如何用锯子截断股骨,还知道留着足够的皮肤瓣片来封闭残端——如果不知道这种技术,这么大的裸露残端会有严重感染,而严重感染的骨骼残端是没有机会愈合的。
话说回来,即使有锯子,有些地方,比如颅骨,也需要先靠骨钻开道,用骨钻在两头打洞,然后把钢丝锯从一个洞捅进去,从另一个洞穿出来,然后抓住钢丝锯的两头来回拉动。这样用力比用板锯从外往里用力要安全。当然,用钢丝锯的话还需要有内部保护,避免伤害脑组织。细节就不在这里说了。
现在谈外科发展史的时候,通常会提到,古代做手术有三大难题:出血,疼痛和术后感染。有意思的是,从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叙述来看,第一个难题对古罗马人来说并不是难题,因为他们知道钳夹结扎血管来止血。有这个技术,手术中应该就可以防止大量失血。
这个操作过程是这样:切开肌肤之后,创口里面自然会有大量的血液涌出来,满眼殷红,都不知道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时候可以用一块干净的纱布把伤口的血擦干净。创面擦干净之后,被切断的血管会继续冒血。这个冒血点在刚刚擦干净的创面上很容易看到,这就是血管断端所在。用止血钳对着那个出血点夹紧,然后提起来一点,这时候助手就可以用缝线在止血钳下面把血管扎死。这根血管就不会继续出血了。下面这个图是个示意图。当然,在真正的手术中,止血钳下面不会看到这么长一条血管的。这是为了让它看起来确实“像个血管”才画得这么漫长。
上面说到结扎血管需要先用止血钳把血管断端夹住提起来。但是庞培出土的器械里似乎没有能用做止血钳的工具。这不应该是技术不足,因为他们有别的钳子,就是说,他们会制造中点带枢纽的工具。论工艺,他们有很精细的工具(后面讨论阴道窥器的时候会说),所以不是做不出来,而是当时还没想到做这样一个工具。他们结扎血管的第一步(钳夹血管残端),有可能是用镊子,因为庞培器械里有镊子。见下图。
钳子不光可以用来钳夹血管,也可以用来给缝线打结。在一些狭小的空间里,比如口腔内部,如果需要缝合打结,手是没法伸进去的,这种地方就需要靠钳子打结。古罗马的外科医生是不是会这种打结技术,文献里没说。现代的医学生是都需要练习这种技术的。
这种钳夹结扎止血技术,罗马衰落之后在欧洲就失传了。阿拉伯人保留了古罗马的大部分医术,但是这个钳夹结扎技术他们没能传承。中世纪晚期,欧洲人恢复外科操作,做大型手术(比如截肢)的时候,止血方法是用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家伙烫到创面上,连肉带血管跟烫成锅巴,就靠这个来止血。这么酷烈的方法并不能保证止血。后来坏死组织脱落的时候还很容易出现二次出血和感染。他们就这么炙了几百年的肉,直到16世纪,法国外科大师帕雷才重新发明了血管结扎止血术。为了便于操作,帕雷还发明了鸦喙钳,这是现代止血钳的前身。
现代的止血钳有直头的和弯头的,医生会根据不同场合选用。选用的时候说一声器械的名字,器械护士就拿起这个器械,把器械的柄用力拍到医生手里(用力拍是为了保证医生眼睛不需要离开手术区域就能接住)。
手术完成了,如果能缝合,不但能保护内部组织,还能减少感染机会(古人不知道啥叫感染,但是凭经验应该能感觉到,暴露的伤口更容易让病人出现坏疽或是发烧),而且能减小瘢痕面积,于是减少毁容。所以只要知道缝合技术的,术后就应该会做缝合。
根据考古证据,史前人类就能在做头颅钻孔术之后做头皮的缝合。古埃及人大约五千年前的纸草古卷里有手术缝合的描述。最早的实物证据是一具三千年前的木乃伊上有缝线。大约两千六百年前,古印度的妙闻也讲解了手术缝合技术,甚至提到过弧形针。他列举了几种可以做缝线的材料,包括亚麻,大麻和头发。再晚一点,两千四百年前,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记述过手术缝合。
公元二世纪的盖伦对缝线也有描述,指出选取的原则是用不容易腐烂的材料,否则缝线呆在湿润的人体组织里就容易朽坏脱落。具体可以用的有麻类纤维,丝线和肠线也可以。但是希波克拉底和盖伦没有提到缝线涂蜡。手术缝合要用针线。针眼那里本来就比针的主干要稍微粗一点,加上缝线在这里对折,这个凸起就更明显。这样的凸起在挤过人体组织的时候会造成一点伤害。即使没有这个凸起,没打蜡的线在组织里穿行的时候,摩擦力也足可以造成一定程度的新擦伤。这个不难验证。您拿一根棉线勒在手臂上,然后拖行一段距离,就能感觉到火烧火辣的疼。手术缝线打蜡,让缝线变得光滑,能减小对组织的摩擦。不过,这种技术要到文艺复兴之后才看到有记载。古罗马时代的病人应该还没这份奢侈。他们缝线的时候只能咬牙忍。说“只能忍”是因为那时候没有麻药,有些医生会给一点鸦片止痛,大多数情况下连鸦片都没有,整个手术过程都是在忍。切肤割肉都忍了,缝线那点撕扯,估计对那些患者来说只能算清风过耳。
跟古罗马对比,手术缝线可能是变化最大的一种手术器材。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外科还是用麻线、丝线或是肠线。但是从1950年代开始,手术缝线大部分都改用合成材料,包括可溶解的缝线都能人工合成。古代缝线里,只有肠线现在还在用,但用到的场合也很少了。欧洲和日本干脆完全禁用肠线,理由是怕这种来自羊身上的生物制品万一传播疯牛病(疯牛病的起因可能是羊的一种病理蛋白质进入牛体内)。
要缝合伤口,需要有线,还需要有针。但是庞培出土的器械里没发现有针。这不会是因为古罗马人不懂用针。人类用针的历史至少有一万年了。而且公元前的希波克拉底和公元后的盖伦都讲述过手术缝合。既然懂缝合当然就必须懂得用针。庞培文物里没有针,可能的原因是当时已经不用骨针而用金属针。而针太细小,很容易锈蚀分解。即使没分解,挖掘的时候也很容易被破坏。毕竟庞培不是精心安放的墓葬,而是灾难性的火山湮没,现场很凌乱,挖掘的时候很容易把针当作草根给扔掉。如果是变成锈粉的针就更没希望被发现。这点粉末,别说洛阳铲,糙一点的刷子刷一下就化作云烟了。
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献里,对缝线的讨论比较多,但是没有说到针的技术要求。庞培出土的外科器械里又没找到针,所以没法知道古罗马人是不是会用弧形针。关于外科缝合针,能有可靠的文献和实物证据是到欧洲文艺复兴之后了。即使到那个时候,外科缝针依然是是直针和弧形针并用。直针做手术缝合有些缺点。人的身体不是衣服,不能随便折叠成薄片,那么直针扎入肌肤之后,有时候针尖就没法上翘回到皮肤表面。早期欧洲人的解决办法是用一个带特殊槽口的管子,就像下第二行的那个东西。针穿透皮肤进入伤口里面了,就用这个小管子在伤口的对面迎接着。这样针尖进入管子之后,就顺着那个斜面往上走,这就比较容易把针头带出来。后来发明了弯针,这种管子应该就就没必要了。不过,19世纪的欧洲,即使在用弧形针的时候,似乎也有人用这样的套筒来引导针尖,所以下面这个19世纪的图片里,直针和弯针各自有自己的引导套筒。
现在的手术缝合针几乎都是弯的。每颗针只有纽扣大小,所以不是用手来捏针,而是用持针钳夹着操作,就像下面这个图里示范的这样。您别觉得这样会很笨拙。实际上用持针钳来操作,比用手直接捏要更灵便。
缝合之后需要剪断线头。这就要用到剪刀。庞培器械里有剪刀。不过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交叉结构的剪刀,而是U型剪刀。
现在的外科剪刀比那时的花样多多了。单是处理绷带的剪刀就有这么些:
庞培出土器械里,有一套工具是用来切割悬雍垂的。悬雍垂,民间俗称小舌,就是咽喉后面挂着的那个铅笔头大小软乎乎会动的小肉舌。它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在咽东西的时候抬起来挡住鼻咽部,这样食物就不容易走岔道跑到鼻子里。
上个世纪前半叶,医学界有个说法,就是扁桃体是个没用的东西,倒是容易发炎,所以干脆小时候就给切掉好了。现在称职的(而且对得起医德的)医生不会再推荐这种做法,不过古罗马的外科医生似乎曾经有一个类似的观点,就是悬雍垂不妨切掉。古罗马医学文献里有详细介绍怎么切除悬雍垂,还专门为这种手术制作了成套的工具,叫悬雍垂镊,就是下面这个图里的东西。希波克拉底甚至建议所有医生的工具包里都应该准备一套这种工具。这工具用来干嘛?医生用它在悬雍垂的根基用力夹死。为了能夹得足够稳,有些镊子还带一个滑动环,镊子夹住悬雍垂基地之后,把这个环滑到前面,就能把镊子固定在夹紧状态,这样能把根基的组织“压紧”。这么压紧之后,里面的血管给阻断了,接着在它下面切断悬雍垂,出血量就不会太多。
这个是古人的一种奇怪见解。现在的医院,除非发现肿瘤,是不会去切掉悬雍垂的。虽然切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害处,毕竟喝酸辣汤的时候比较容易呛到。据罗马史学家普莱尼说,当年罗马有个裁判官,喝牛奶的时候给牛奶里面的一根羊毛呛到,居然就给呛死了。焉知这位裁判官不是因为悬雍垂给切掉了,失去了一层保护,所以会给区区一根羊毛呛死呢。
外科操作并不都是开膛破肚。有些检查和治疗是针对人体本来就有的孔道来进行,比如导尿,灌肠,或是窥镜检查。古罗马人也会做这些,而且都有专门的器械,包括灌肠塞和导尿管等等。
灌肠塞没啥技术含量,还容易引发幻嗅,我就不讨论了。导尿管本来也没太多可以说的,但是有一点应该提到:古罗马人已经知道男女尿道有别,而且具体知道男性尿路的走向和曲度。当时人类还不会制作橡胶工具,导尿管是用铜做的。因为是刚性的东西,设计就必须顺应人体结构。所以他们制作的女用导尿管是直的(下图中间的那根短而直的),而男用的就有两个方向相反的弧度(下图两侧那个带弧度的)。
这样就能顺应尿道走向顺利插入。
下面这个东西,说起来有点恶。这是个直肠窥器。希波克拉底的书里说过用法。图的右方,那个标注着B的,是两个外表圆滑的叶片,这是插入肛门的部分。病人仰卧。医生把并拢的叶片插入之后,慢慢捏紧手柄(就是图的上半截那个标注着A的部分),两个叶片就会逐渐分开,把肛门撑开之后,可以观察直肠内部有没有溃疡之类的病变。当然,病人事先需要吃泻药清肠的。
为什么要仰卧?大概希波克拉底觉得这样腿容易分开,腿分开了,直肠也就比较容易扩张吧。现在做这种检查,不一定是仰卧。有仰卧,有侧卧屈膝位,有肘膝位(手肘和膝盖着地趴着),甚至有站地趴桌位。视检查需要而定。
直肠窥器现在医院里还有,只不过是用不锈钢做的。做工显得更精细。
从庞培出土的器械里,最让人佩服的是阴道窥器。样式多是次要的,主要是设计复杂,做工精巧。
有研究机构用X线断层摄影拍出了那些关节的内部结构。这份做工,差不多可以跟现在的车床工艺叫板了。
这些窥器,有两叶的,有三叶的。大多带螺杆控制,这样就能避免手抖导致的猛烈扩张。而且,扩张到位之后能用螺栓固定在那个位置,医生就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操作。
古罗马衰败之后,阿拉伯医学家保留了不少技术,也承接了不少器械,但是没有继承这个窥器。可能是当地的某种性道德观念的约束。也可能是太精密了,后人无法仿造。实际上,下一次人们发明阴道窥器,已经是一千八百年之后了。
这位二次发明人叫做莫里安-西姆斯,是位外科医生。说起来,这位西姆斯有两点很不寻常。第一:他从当医学生的时候开始就非常讨厌妇科。可是后来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妇科手术。第二,他因为用黑奴做实验对象被人垢骂,又因为研究出来的技术被称为“妇科之父”。
西姆斯的职业生涯大部分是在美国阿拉巴马的蒙哥马利镇度过。他1845年在那里开了个外科诊所。咱说过他一直讨厌妇科。但是当时是黑奴时代,黑奴没有专业助产士照顾,生产过程纯天然,所以阴道撕裂的发生率很高。阴道撕裂之后就容易出现阴道瘘,也就是裂口跟膀胱或是直肠接通了,结果就是尿液或者粪便不断从下身流出。这样的问题当时没人能治疗,而且有阴道瘘的妇女往往就不能生育。可是那些奴隶主希望黑奴能多生养(黑奴的孩子身份还是黑奴,这就不需要另外花钱买新奴隶),而西姆斯是镇上唯一的外科医生,所以奴隶主都来找他解决。西姆斯这人被人权保护人士痛恨,但他对行医之道却是很较真。虽然自己不喜欢妇科,人家找上门来了,他就开始研究。要研究就得有练手的对象。外科手术不是实验室研究。医学基础研究能用动物做实验,是因为在分子水平上,人跟动物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可是做手术不是跟分子打交道,是跟人体解剖结构打交道,而人跟动物的解剖是不一样的,所以外科手术就不能拿动物练手。要真能找到手术解决阴道瘘的技法,只能拿人做练习对象。西姆斯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买了几个有阴道瘘的奴隶,在自己家里给她们做手术。一次不成功就做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第三次。因为是奴隶,不需要签署什么志愿书。让干嘛就干嘛。这样的做法,别说在今天会被谴责,即使在奴隶时代,当时就有不少人私下诟病,说奴隶再怎么也是人,西姆斯这么把黑奴当动物来练手,有点过分了吧?
这样的批评绝对有理由。不过,另一方面,如果西姆斯没这么干,也就不会这么快摸索出修补阴道瘘的手术技法。而且,他的研究不是就这么一个成果。因为有这样的经验做铺垫,后来他又摸索出一系列妇科手术技术,以至于后人把他称作现代妇科之父。这个事,道德谴责是必须的,不过我们也应该承认,如果西姆斯当年没拿黑奴练手,他那个治疗技术可能会推迟几十年才能摸索出来。这几十年里,那些已经有阴道瘘的病人就只能天天忍受从下身不断流出的屎尿。西姆斯的研究方法是有问题,但他研究出来的成果,确实还是让后来的很多病人(包括黑奴病人)受益。
扯远了。回来说西姆斯咋个再次发明阴道窥器的事。那时候外科还是比较随意,不用进手术室,也没有专门的助手和护士。就他自己一个人干活。然后,修补阴道瘘,需要在扩张阴道的同时能腾出手来做探索和缝合。但是当时古罗马的阴道窥器已经失传千年。没人知道那东西。西姆斯必须自己临时想办法。他的手术是在自家后院做的。他回屋里找趁手的东西,找到厨房里,看到两个比较扁平的汤勺,就给拿过来,把勺柄拧成直角,把勺子插入阴道之后,勺柄搭在病人腿上,果然这样就能有效的撑开阴道,于是就能进行探查和修补了。
当然每次做手术都拿汤勺有点不严肃,所以后来他让工匠做了个类似的东西,见下图。这就是他重新发明的阴道窥器1.0版:
1870年,妇科医生托马斯-格雷夫斯设计了2.0版的现代阴道窥器,就是带枢纽的鸭嘴开合式窥器。结构复杂了,但是保留了西姆斯的宽大叶片设计。当然,为了适应不同年龄不同体质的妇女,实际上阴道窥器有不同的号数。最小号的,叶片跟古罗马的那种也差不多大小。
这种现代窥器,论结构,没有古罗马的复杂精密。不过它的宽大叶片比古罗马的设计要合理,这样能减轻局部压强,也就能减轻不适感。
但是西姆斯的这个发明曝光之后,曾经引起了一场恐慌。当时欧美宗教气氛依然很浓厚,很多虔诚的职业医学家表达了忧虑。他们觉得,公然把外物插入妇女的敏感部位,会诱导她们产生邪恶欲望,从此沦为花痴或是妓女。有人忧心忡忡的说:“虽然西姆斯医生的这项发明有助于了解女性器官,但是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伦敦皇家内外科学会为这事专门召开会议,研讨阴道窥器的利弊。大多数医生们担心这样的检查技术会误导妇女,让她们从中得到性快感。比如,英国医生罗伯特-卡特(Robert Brudenell Carter)在他的妇科医学专著里这么说:“我见过未婚中产阶级女性,因为多次使用窥器,在精神世界上完全堕落成了一个妓女,于是陷入自渎恶习不能自拔,还不断要求医生为她做性器官检查。”
真正熟悉女性生理和心理反应的人会知道,这位卡特医生多虑了。如果他的那段描写不是编瞎话,那么实际情况应该是他遇到了一个性欲亢进的病人,然后这位病人碰巧对阴道窥器情有独钟而已。一个女性,如果不是本来就有性欲亢进,对阴道窥器是不会有卡特想象的那种渴望的。正常情况下,大部分女性对这东西的反应是心理恐惧和生理不适。
现在我们大概不容易找到卡特这样的“保守人士”了。不过,时代发展造就了另一个极端的先锋人物。1960年代,美国女权运动发端。为了充分实现妇女解放,女权运动人士发表见解:阴道窥器是男性医生(当时绝大部分医生,包括妇科医生,都是男性)用来侵犯女性的工具。我们妇女应该从男性世界里把这个武器夺过来!
真有人想这么干。1971年,一个叫做卡洛尔-唐纳的美国人,是一位家庭妇女兼女权运动人士。她有一次去探访一家非法流产诊所,顺手带回来一个塑料阴道窥器。回家对镜探索一番之后,觉得自己知道怎么用这东西了,就开始奔走呼吁,教导妇女们自己用窥器做自我检查,甚至很热心的教导妇女们如何诊断阴道霉菌感染,然后告诉她们说,如果发现霉菌感染,可以把酸奶灌到阴道里,这样就可以治好。
说酸奶治疗阴道炎,倒不是唐纳自己的发明。这个说法的根据是:研究发现一些乳酸杆菌对霉菌有抑制作用。这种研究确实有,不过,研究发现乳酸杆菌能抑制霉菌,并不等于说把酸奶塞进有霉菌的阴道里就会有效。用一个类似例子帮助理解吧:八角里含莽草酸,莽草酸经过一系列反应过程之后,可以得到治疗流感的达菲。但这并不等于说吃八角就可以治疗流感。是有某些国家的卫生部长说了八角炖猪肉可以治疗流感。不过,这种实例告诉我们的,不是说我们应该囤积八角,而是说在这样的国家里,对于政府官员(即便是卫生厅或是卫生部的官员)发表的医学言论,必须更小心检验一下有没有科学依据。
不管酸奶到底能不能治疗阴道炎,对美国政府来说,唐纳的作为都已经涉及非法行医。美国政府对这些民间大师不像咱天朝这么宽容,于是就以非法行医的控罪逮捕了唐纳。但陪审团成员似乎颇认同唐纳,最后判决唐纳无罪。唐纳虽然免除牢狱之灾,那番行医救世的热情倒是因此锐减,于是就去读了个法律学位,专心搞女权运动去了。这么看,政府打击非法行医的努力虽然在形式上流产,实际上也还是起了作用的。要不是这么震她一把,这位唐纳说不定能成为美国的胡万林。
从文艺复兴以来,在很多年里,史学家都认为古希腊有科学有文化,古罗马只不过是从古希腊那里吸收了现成知识,然后善于实际应用,所以古罗马人会打仗,能修巨大的神庙和斗兽场,城市管理有一套,总而言之是很出色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但是科学技术不是他们的长项。庞培这套手术器械挖掘出来之后,让世人对古罗马人多少改变了一些看法。人家不光是能砍砍杀杀。说到治病救人,就从这些器械看,这水平还是得佩服。别忘了那是两千年前的技术。古印度的文献里也有很多手术的记载,但是至今没找到实物,很难说具体水平有多高。别的很多地方,更是连文献记载都到不了这个水平。从这个渊源来看,后来罗马文明圈里涌现这么多科学巨擘,其实不能说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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