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年已不惑,总担心会慢慢遗忘那些走过的光阴,会忘掉那些曾经历的一切。但记忆却是时光神奇的馈赠。它分明沉淀了美好,让我对过往看得越发的清晰。或许是变老的缘故吧,开始怀念我的童年。又或许最近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写的东西,只好写写过去。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七零后朋友们,怀念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第一篇章:我的幼儿园钟老师
我小时没有上过正儿八经的幼儿园。我们家我哥和我妹进行过高级幼儿园的启蒙,玩过滑滑梯这类高级货。轮到我的时候,家里似乎感觉没有必要去花那个冤枉钱。于是,让我自己端张家里的小板凳,跟着钟家大院的钟二孃去村里保管室读幼儿园,一学期五毛钱,便宜实惠。
我那时感觉去读村幼儿园也很是稀奇的。何况我端去的是家里最漂亮的一张矮板凳,连我妹妹都坐不到了。我当时很满足。
钟二孃也是我认识的。她的麻花辫子又长又粗,都快拖到屁股上了,眼睛呢,又大又亮。她笑眯眯的样子很和善,是钟家大院里一个极好的人。比如我跟我两个姨(我妈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宝宝,一个叫孃孃)到钟家大院下面的井里担水,就她一个人不是阴沉着脸的,反而会很热心地招呼我们,来挑水啦!
钟家大院里的人总是担心上房子里的我们家太勤快,会把他们凿的井水挑干,有时候会用一个破的大簸箕把井沿盖住,把取水的竹杆子收起来,不让我们挑水。遇到这种时候,我只好倒转回家给孃孃取杆子,或者怏怏不乐地陪着孃孃去百米远的水田边的井里担水。母亲说,那个井里的水不好喝。坚持让我和孃孃就挑上面的水。倘若是母亲与我遇到这种情况,母亲就会支使我去找钟二婆借竹杆,她不情不愿的样子让我很为难。我看她一边装着找杆子的样子,一边嘴里嘀嘀咕咕,说些又来挑水了这类的话。我心里很不舒服,但为了挑水也只能忍着。我们家除了我父亲在外工作,还有九口人:我阿婆,我阿公,我妈,我宝宝,我孃孃,我幺叔,还加我哥我妹和我。我没上一年级之前,我阿公还在世。家里一个石缸子,一个瓦缸子,每天必得让两个水缸都要装满才行。
钟二孃没有钟三孃漂亮,但胜在人好。所以钟大娘和钟大爷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给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我记得她结婚的婚房是在钟家大院上面的平屋里进行的。
晚上闹洞房的时候,三四个知青、三四个同村上下房子里的人加上几个钟家院子里的年轻人,簇拥着在各色闪亮亮的小灯泡下欢闹起哄。我是钟二孃的学生,跟着我的两个姨自然也是可以参加的。
我人生里第一次参加闹洞房,新娘子就是我的幼儿园老师钟二孃。
住我们家的女知青让钟二孃跟她的新郎官咬苹果、顶筷子和剥糖纸。这些新奇的游戏自然只有城里的知青才想得出来的。我印象里那个咬苹果的游戏最是有趣味。一个男青年高高地站在钟二孃和新郎官中间的长凳子上,用长线绑着那个苹果的柄,然后把苹果吊在钟二孃和新郎官的头顶上,让两人脸对着脸去咬苹果,要同时咬到苹果才算数。
可每当钟二孃与新郎官眼看着快要成功的时候,那个苹果就会调皮地晃荡开去。我很为钟二孃着急,为什么总不成功呢!越是不成功,那一群家伙们笑得越是开心。钟二孃很羞涩,那个招来作上门女婿的瘦个新郎官倒是个很大方的人。等到洞房闹得实在太久,差不多快十点吧!钟大爷就让钟大娘上来招呼散伙,一个个才满不情愿又乐呵呵地散去。
我跟着出来的时候,抬眼看到月亮刚刚爬出竹窝,挂在头顶上。月光柔柔地撒下来,地上满是婆娑起舞的树影和人影。我轻轻地吐口气,新房里实在太热了,我的脸红得发烫,这会儿晚风拂过来,凉沁沁的,舒服极了。我捏捏口袋里趁热闹时分悄米米藏起来的喜糖,心里快活极了。
我那时也有些小小的狡黠。大人们起哄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盘子里的一两颗喜糖,因为拿得不多,绝不会引人注意,等大家想起都去取糖吃的时候,我就再跟着大人们拿一两个糖,慢慢积攒着。等人散去回家,我的口袋基本也装满了。够我吃上好几天!
第二天,我站在钟老师门口等着同去村里幼儿园上学。我一边咬着糖跟钟家院子里的钟国敏搭话,一边看钟老师房子外面红艳艳的指甲花。那时,我心里想的却是,钟国敏为什么昨天没有去闹新房,今天她没有糖吃了。要吃糖,也要等到幼儿园放学的时候钟老师发糖。幼儿园发的糖哪有钟老师的喜糖好吃呢!
去村里保管室,钟老师走前面,我走后面。她的辫子搭在屁股上甩来甩去,辫梢会俏皮地扬过来又扬过去。我的眼睛啊,就一路晃过来又晃过去。小路左边泥塘里种的魔竽叶子高高低低,又肥大又油绿,泥塘里的水清得透亮透亮的,可以看到水草悠悠地晃荡,细长细长的小鱼儿在水草中间来回地穿梭。我很想伏在田梗上去捉小鱼,但一想到弄脏了衣服,回家免不了被阿婆责骂就作罢,只是想一想就好!
印象里同村十来个孩子全都来了,无论男孩女孩,齐聚村保管室的坝子里等着排队读幼儿园。钟二孃也不是钟二孃了,一走到保管室的坝子里就摇身变成了钟老师。她给每个孩子发一个白色的围腰(即外罩衣)捆上,上面还印着“龙塘村幼儿园”的字样。说捆,并无贬意,小时侯一直这样说,我都习惯了。而且大冬天的穿着厚厚的棉衣,围腰的绳太短,总也猫不过去,不得不另外找布条连着再捆上,我总感觉这样不称心,临行前绝对不让阿婆给我穿得太厚,担心系不上围腰。这个围腰是不允许带回家的,属于公家财产。如此美丽洁白的围腰,我自然万分珍惜,生怕沾上泥。
我那时绝对不会跟高屋基的兰兰和她弟弟一起玩,兰兰超出寻常的美丽,自然是作妖精妖怪的材料,而且居然比我妹妹还要乖些,我更加排斥。兰兰一直跟我妹不对盘,我小时是护妹狂人,凡是我妹妹不喜欢的,我统统都要让他们滚蛋。
事实上,孩子的眼光是毒辣的。兰兰不久便展现了她的妖精潜力,读区中心小学时,凡是节日里演出文娱节目,她永远都是站头排。仿佛跳舞是她们家承包了似的。跳舞是她的专长。兰兰虽然成绩不好,但最后到底还是读了个幼师,找了她妈的关系居然到重庆三军医大幼儿园当老师,后来又找了个三军医大的博士医生做夫婿,一家人早早搬到重庆生活。彻底改变了人生。当我听说此事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为此,我不得不长长感叹:漂亮的好处真是多呀。我一直很妒忌美女,因为自己是丑人的缘故,丑人多作怪嘛,女人的心胸一到这里就变得狭窄了。我实则对兰兰并不了解,我想她能成功,肯定也有自己的努力。不能因为她漂亮就鄙薄人家。
我跟兰兰是混不到一块儿的,她弟弟呢,拖着个长鼻涕很招人烦,而且不用一会儿就跌滚到地上去了,白色的围腰很快就变得灰扑扑的,我那时有些小恶意,巴不得钟老师把他骂哭。
我那时只和我爸爸战友的儿子唐宗辉一起玩,唐宗辉的爸爸退伍回来在镇上的糖厂里做糖卖,是公家人。我后来还曾随唐宗辉去街上的糖厂参观,看他爸如何做糖。虽然唐宗辉的爸爸很大公无私,并没有给我糖吃,但我还是喜欢跟他玩。唐宗辉有一只眼睛是斜着的,长得又黑又瘦又矮,我比他略大些,高兴的时候就亲昵地叫他弟弟,不高兴的时候就跟着别人叫他辉辉。他外婆就住我家隔壁,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太婆,大半时间坐在阴沉沉的堂屋里不出来。比我阿婆略老些,我一直不太喜欢她。唐宗辉如果不回六队自己家,就会跟我一起到他外婆家。等着他爸从街上下班过来接他。
春天到了,油菜花开了,保管室里就会来一群养蜂人。他们把蜂箱放在保管室坝子的边缘,然后打开蜂箱,成百上万的蜜蜂就嗡嗡地飞出来。我那时好奇心胜过害怕,总喜欢往蜂箱边凑,养蜂子的人戴着面罩取蜂巢的时候告诉我们:小朋友,只要不去主动招惹蜜蜂,蜜蜂是不会蜇人的,因为一蜇人,它也就死了。我听了对蜜蜂油然而生敬畏之情。当然也有小朋友不听话的,去招惹蜜蜂被蜇肿了小手,哭得很伤心。钟老师一边给他抹肥皂一边细语安慰他。我站在旁边想,反正也死不了,哭什么。反而是蜜蜂死掉了,不知道蜜蜂的爸妈该哭得多伤心啊。
钟老师有时候会组织我们在坝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当鸡妈妈,我肯定是她身后的第一个鸡宝宝,那时候,我很得意,谁也没有这样的殊荣。我拽着她的衣服跑呀跑呀,不小心就跑散了,松开了手。这时,我铁定就会抬头望天,我特别害怕天上真会下来老鹰,会把我这只鸡宝宝抓走。
天瓦蓝瓦蓝的,白云悠悠的飘着,只有几只小鸟从头顶上一掠而过。
有一回,上头干部下来检查村里幼儿园。我们捆上漂亮的围裙围着一个大圆桌坐得端端正正,一点也没有给钟老师丢脸。等他们走后,我们那间教室里就多了一排钉子,钉子上全是挂着薄薄的花花绿绿的书。
我们那时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比如“人”“口”“手”“大”“小”“多”“少”这类,读书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甚至认为“手”字都不简单,划两横还是三横总也让人犯糊涂。笔划最多的字当属“春”,我却很容易就记住了,因为过年时候家家户户的对联里都免不了有个“春”字。
我们拿着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看图的时候居多,可惜有时候连图也看不太明白。只好数图下面的字,比比看,谁认得的字最多。那时候,钟老师似乎也是不跟我们上课的,只是陪着玩罢了。唐宗辉算是幼儿园里最出彩的小朋友,他认得很多字,还会算算术。我模模糊糊的心里感觉,是因为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跟他爸爸妈妈回来的,所以,他才懂得这么多。凡是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人,懂得都多。我跟他好,未尝没有这个理由。我也想懂很多,我也很想去遥远的地方。
在村幼儿园没呆多久,我就去念小学了。
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舍,反正钟老师随时都可以看见。村里没有孩子读幼儿园,钟老师就去五大队果园村教幼儿园。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民办老师。
那时她教幼儿园在队里是要算工分的,是村里对她特别的优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教幼儿园的,她是钟家大院里的人,钟家大院在我们生产队里是大家族,是有相当的话语权的。我虽然一直不太喜欢钟家大院里的人,但钟老师却是要除外的。
钟老师是我人生里的第一个老师,她的名字叫做钟国芬。
(附记:纯属个人回忆性质,如果记忆有错,或者语有得罪,请多指正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