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的重庆故事
最近我读到一本书:《重庆往事1940--1951》(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封面提示:犹太难民在中国重庆的唯一回忆录。
通过电影和书籍,我对纳粹德国迫害屠杀犹太人的罪恶,有所了解。但对二战爆发前后,几十万犹太人逃离后德国的情景,了解不多;我知道上海曾经接纳过两万多犹太人难民,当时的中国为什么会是世界上唯一无须审查和签证,让外国人入境的地方,不太清楚;上海以外的犹太人,在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了解更少。此前,从画册、视屏中看到过大灾大难面前,中国民间的生存景象,亲临其境的文字的叙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正是吸引我读下去的地方。
回忆录主人公叫沃尔夫岗.卡佛岗。他的祖父获得过德法战争勋章,八个儿子在一战时都为国家效过力。他们是德国犹太人。卡佛岗的父亲曾是军医,后开私人诊所,专事肺结核的医治。1933年纳粹上台,犹太人开始遭殃。卡佛岗的一个伯伯和一个叔叔被纳粹带走,半年后放回来,黑头发全白了。他们受到的折磨,仅一例可明了:纳粹党用绳子捆隹阴茎,强迫灌水,不准排尿,直到人晕过去。另一个伯伯也关进监狱几月,因为写了嘲笑希特勒的文章,他自证是写于希特勒上台之前,才放了出来。卡佛岗所在的中学,老师们已经公开羞辱他“犹大”,同学们经常对他大打出手,还一边骂:“你个肮脏的犹太狗,滚到巴勒斯坦去”!犹太人在学校、在居住区遭到羞辱,过去的同学、邻居、朋友都在远离和抛弃他们。于是,卡佛岗家族中有伯伯、叔叔、堂兄、堂弟多人去了巴勒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巴勒斯坦属于英国托管,准许犹太人从阿拉伯人手中购买土地并在那里定居。随着犹太居民的增多,矛盾增多,后来限制犹太人进入了。卡佛岗的父亲没有选择去巴勒斯坦,他认为那里的医生已很多,没有自己的职业空间。1938年,卡佛岗的父亲因被诬告堕胎逮捕。父亲自辨只是给怀孕的女人看结核病,被判无罪。那时希特勒上台不久,司法尚且独立。母亲在父亲被关押期间病逝。父亲出狱后,决定逃离。
1933年到1939年,有30万犹太人离开德国和奥地利。8万多犹太人到达美国,移民配额早已经超标。1938年,32个国家召开会议讨论犹太移民问题,只有加勒比海小国多米尼加同意增加配额。卡佛岗说:“父亲从出狱那天起,就和我从一个领事馆辗转到另一个领事馆,天天都在跑,每个地方都得坐上几个小时。最后得知,世界上唯一愿意接收移民的国家只有中国,城市是上海。”他们听说,上海没有人会过问你的入境签证或护照,只要能去,就可以落脚。对中国人和日本人来说,犹太人就是外国人,与其他在华的外国人一样。从文化上看,中国的孔孟、儒、道都没有对其他宗教的轻蔑或仇视。最主要的是,中国当时还没有移民法规。
但卡佛岗的父亲没有选择上海,而选择了重庆。因为卡佛岗的伯父里昂一家已经辗转到了中国的战时首都重庆,说跟着政府在大后方比较安全。里昂给他们搞到一张中国内陆的入境签证。父亲被重庆接纳,是医治结核病的肺科专家身份。
卡佛岗和父亲抵达重庆的经历,相当艰难。他们先后从英国、荷兰、法国出境,碍于德国的压力,被拒签过境,返回国内。在几个月的等待后,他们拿到了俄国的过境签证,从阿拉木图飞乌鲁木齐,经成都抵重庆。但是他们邮寄的四个装有医疗设备的大木箱都丢了。每个箱子都有父亲研制的血清。本来有机会从托运公司找回一个重要盒子,卡佛岗的父亲强调里面有治疗结核病的血清,完了!俄国人扣留。几经折腾,一贫如洗,靠国际犹太人救护机构付费到达乌鲁木齐。纳粹对犹太人的出境课以越来越高的移民税,除每人随身可带5马克外,所有财产都冻结,其实就侵吞;接受国家的门槛也高,除高额入境费,对申请者有财产、职业、和技术多重要求。卡佛岗姑妈姑父没有能力出逃,几年以后,“消失”在集中营里。
在重庆,他们遇到了日本人空袭最密集期。但瓦砾中求生的日子,卡佛岗仍有安全感。因为不再有人问他们是不是犹太人,也没有像在德国那样的天天被骚扰,惶恐不安。他看到:日本飞机一离开,大火一经扑灭,老百姓就开始在断壁残垣废墟上建小商店,搭简易棚。他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材料,每片木头,每颗钉子都反复使用,“立马就上”生活从不中断。他心想:“我们西方人真是不知道什么是贫穷。战后一些欧洲人甚至因受不了这样的苦,宁愿选择自杀。”。
卡佛岗的父亲和伯父得到一位中国医生的帮助,让在他的医院开了诊室。中国医生在德国留过学。伯父是牙医,带来了器械,而父亲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父亲的病人大多是得肺病穷人,他挣的钱只够糊口。但德国医生口碑很好。那时在重庆的外国人主要是外交官和传教士、少数成功商人、政府的军事顾问,他们能过高水平的生活。在外国人看来,中国的东西太便宜了,商业的习惯,同样的东西,外国人要付钱更多,但人们不清楚,外国人里,还有逃难的犹太穷光蛋。
卡佛岗来中国时16岁。他学重庆话很快,给伯父、父亲当翻译;给富家子弟当德文家教;在主人的机修车间干活。因为他在职业学校当过学徒,喜欢读有关汽车发动机原理的书籍。离开德国时,食物配给;在这里,他能吃饱饭了。
重庆除了遭遇轰炸,百姓又是怎样生活呢?卡佛岗喜欢逛小街小巷,觉得这里的手艺人,几乎没有他们不能修的东西,没有做不成的事。比如:他父亲让作坊根据自己画的图做一个木听筒,木工并没有见过,就做成了;有个人自己开个“卷烟厂”,烟草来自小男孩捡来美国兵扔的烟头;有些女人和孩子从日本人炸毁的房子里拆钉子,锤直,按尺寸分成堆来卖......。他还提到重庆的茶馆,这里有一个很起作用的系统,叫打会,即从朋友和家庭成员中筹集资金:叫上十个亲戚朋友到茶馆,每人出十块钱给需要的人,这人就筹到一百块钱。下星期,这十个人又聚在一起,每人出十块钱,给下一个需要钱的人......以此类推。这样,每星期都有一笔可观的钱来办点事。卡佛岗没有说,被帮助的人怎么还钱,但我想,如果他每星期来还上十元钱帮助下一个人,不用还利息,也是可行的。这些都让我们看到自主自由经营环境,经济修复再生的智慧和能力。那么恶劣的战争环境,也没有听说饿死多少人。
卡佛岗给美国空军基地开过大卡车,当过英文翻译。在父亲病逝以后,主要靠长途运输维持生计。即便是战后岁月,车破油缺,他靠自己的修车本领奔波在长途线上。他跑过四川、湖南、陕西、贵州、云南,有时一趟来回,要几个月,修车的时间超过一半,无数次的险境求生。他谈遭遇,很详细,记忆犹新;说到修理,术语精准,可见他的情有独钟。
他说如果不是中国人的救命,自己可能已经死在纳粹的焚尸炉里,如同600万被杀害的犹太人。他感谢中国人的友善,不排外,无歧视。在大家都很穷的时候,让他能有谋生之处。他也说到在嫖妓、鸦片、欺骗、地痞、土匪、走私毒品面前的挣扎,坚持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他受到同行的称赞和尊重,在帮会中也有荣誉头衔。
他遇到了心仪的姑娘,真诚等待。传统家庭和新政权都不能容忍中国姑娘与“洋鬼子”的婚姻。他们不能并坐公园,漫步街头。时值抗美援朝,他的黄头发,蓝眼睛总是被当作美国人。有意思的是,他多次被警察传讯,又因诉说自己的犹太人遭遇顺利开释。他们决定离开中国去缅甸。在边境,中国妻子要和丈夫离开中国,还被善意“洗脑”了三天。实在不能让她回心转意,只好放行。卡佛岗在缅甸找不到工作,在仰光与香港的犹太人机构联系上,几个月后,这个机构寄来了移民文件和国际救援组织付费的机票,他们去了以色列。
他们参加了以色列建国初期艰苦卓绝的创建,从住移民营的帐篷,到集体农庄的铁皮屋。已经27岁的他,仍去服兵役,开军用大卡车,最后从海法理工大学的高级机械师位置退休。他觉得在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中十分幸福和快乐。
本书的翻译是重庆人董经绚。他到以色列旅游,遇到一位八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睛的老人,一开口就和他说重庆话。随后寄给他一本英文回忆录,他把书翻译成了中文。
1950年1月,以色列就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期谋求与中国建交,直到1992年,中国才同意与以色列建交。以色列为什么持之以恒地对中国长怀友善?滴水之恩,泉涌相报,这本书或许能让我们对其民族精神有一点具体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