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哀歌
李修文
我还小的时候,在小镇上的一条栽满了槐树的巷子里,经常会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端着饭碗站在槐树底下哭泣,据说,这个中年人坐了将近二十年的牢,刚坐牢没多久,新婚妻子就跑了,但是母亲一直守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只是,母亲苦等了十几年之后,在他刑满释放的三年前,还是先走了一步,死了,所以,哪怕这中年人已经回家了好几年,隔三岔五地,饭做熟之后,一想到母亲没有吃上他做的饭,也不管来往是否有人,他便忍不住伤心,槐树底下一站,就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了起来。后来,他疯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满街里奔跑不止,尽管如此,他却又总是记得回家做饭,院子早就荒了,房子也早就塌了,但他总有办法把饭做熟,再端着饭碗,站在槐树底下哭,就好像,母亲一定舍不得他继续哭下去,一定会重新现身,接过他的饭碗。
好多年之后,有一度,我在东京鬼混,回也回不去,留又不想留,就每天去住处附近的一家图书馆里借了中文书回去看,有一回,我竟然借到了一本繁体版的《乐府诗选》,归路上,刚翻了几页,读到了一首诗,可能正好是秋天,秋气迫人,经过一排槐树的时候,我竟恍然以为自己置身在家乡小镇上那条栽满了槐树的巷子里,不自禁地,当初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便好像随时都会从街对面走过来,再想起他的平生遭际,一时间,我竟悲慨莫名,而那首诗,哪怕只读了一遍,也像刚刚落下的雨点一样滴滴作响了起来,而实际上,它只是乐府诗里最寻常的一首,名叫《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
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
“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
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
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
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
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
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
泪落沾我衣。
只要你认得这首诗里的字,它之所写是何事是何意,就自当一目了然,而我的断言是,只要你没有忘了它,这一生里,总有一些关头和际遇,你会想起它,会为它悲从中来,甚或不能自已。关于此诗,历朝以来,论说者何止百千,却以清人陈祚明之言为最切:“悲痛之极辞。若此者又以尽言为佳。盖言情不欲尽,尽则思不长;言事欲尽,不尽则哀不深。”而我,每读此诗最是不能自已之处,其实是,在“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与“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之间,我分明看清了一个早已没有了魂魄的人,因为魂魄俱无,所以便也没有了清醒,甚至也没有伤心,人至斯时,生和死,哪里还会有边界?这个人,像是走在生里,也像是走在死里,所以,一切的行走和劳作,无不迷乱,无不迟缓,又无不化作了再也不問黑白的顺受,若不是如此,他怎么会等到“羹饭一时熟”的时候才看清楚自己“不知贻阿谁”?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有确切的证据。倒回去许多年,在那小镇子上,仅仅出自好奇心,我曾有好多回跟踪过那个已经疯掉了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我原本以为,生火做饭时的他已经从疯狂里苏醒了过来,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安静了下来,安静地淘米和择菜,安静地看着灶火升起,再安静地等待着饭菜被做熟蒸熟,可是,我却从这迷乱、迟缓和顺受的安静里感受到了疯狂的另外一种面目——疯狂原来跟躁动、嬉笑和斥骂无关,此时此刻,它只跟安静有关,因为过于安静,时间就像被无限制地拉长了,因此,疯狂也被拉得越来越长,直至令我无法忍受;终于,饭菜都熟了,到了这时,他才似乎迎来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清醒,一刻也不停,双目炯炯地,手忙脚乱地,他端着它们奔向了屋外的槐树底下,只不过,这仍然是疯狂的一部分。也许,他唯一的、真正的清醒,便是他端起饭碗哇哇大哭的时候,那是因为,无论疯还是不疯,无论在阴间还是在阳世,一如《十五从军征》里的那句“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一个人,只要他在等待着母亲重新接过去他递上前的饭碗,那么,这个人就是有资格去清醒的。
由此,即使远在东京,我也将那本《乐府诗选》读下了不知多少遍,越读,越觉得无一首不是哀歌,作诗之人里,不管是那些生于艽野之上的无名氏,还是如曹操、鲍照或李白这样写下拟作的后来者,无不尽露了赤子气,依我看来,是不是赤子,全在自知与不自知,惟有不自知,才是一个人被视作赤子的前提;可信的赤子气,往往又以婴童之气打底,正好,大多数的乐府诗都还没有学会潜藏行迹,甚至没有像那些领受了真相或部分真相的人们一般,执意地去向死而生,相反,生之欢愉与贪恋,无不被再三地赞叹,而对死亡、疾病和灾祸的恐惧与厌弃更是一览无余,并因此而格外明亮,越明亮,就越深挚,再去看它们时,就越不忍;论诗之时,船山先生王夫之尤重乐府,以及从乐府里生长出来的《古诗十九首》,究其因,便是这些不曾潜藏行迹之诗所显露出的明亮、深挚和不忍,所谓“情之所至,诗无不至,诗之所至,情以之至”,就连曹操,马踏河山,杀人无算,在乐府诗里,也绝无王侯公卿式的自矜,更多的,却是被惨状震慑后的脱口而出,是为不自知,那首《蒿里行》,便是清白之人写下的清白之诗,在痛诉了各路围剿董卓的义军之心怀鬼胎以后,他写道:
淮南弟称号,
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
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
很显然,这便是哀歌,更是其来有自之歌,这首《蒿里行》,是从更早的《蒿里》长出来的,那《蒿里》,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与它同气连枝的,还有一首《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相传,这《薤露》与《蒿里》本为同一首诗,传至西汉,李延年将其一分为二,用作送葬时的哀歌,不同的是,《薤露》送的是达官贵人,《蒿里》送的却是草芥之辈;既是哀歌,多少人便避之不及,唯独曹操,偏要直面一个“死”字,先作《薤露行》,又作《蒿里行》,前者哀王怜上,后者悲下悯民,最是这一首《蒿里行》,以己度鬼,念兹在兹,绝未顾盼自雄,更无狼子野心,而是一意低去,低到了蒿里,低到了白骨,但它们恰恰印证的是曹操之未得解脱,《文心雕龙》评说曹氏祖孙三代之乐府诗时颇有微词:“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言下之意,是说他们尚未抵达中正平和之境,可是,以曹操为例,一个大可扬长而去之人,非要做这哀歌之子,非要在乐府诗初生的荒草枯榛与穷街陋巷之间不得解脱,这难道不就是船山先生王夫之一生推重之“正统”吗?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东京的鬼混也早就成了黄粱一梦,乐府诗,也从来没有打我的眼前和记忆里消失,相反,这些年,当我不停地赶路,眼见得路边的作物从沉睡中苏醒,再从苏醒中沉睡,而晨昏却兀自交替,始终不为大地上的声息与造化所动,又或者,当我找到了歇脚之地,眼见得雨雪从天空里坠落人间,再在人间里化为乌有,而人间生死却犹如罗网,既没放过这个,也没放过那个,我便总是觉得,目力所及,仍是那个乐府诗的世界流淌到了今天,乐府诗就像一幅古久而辽阔的版画,将兴亡,将你我,将桑麻稼穑和流离劳苦,全都凝固在了其中,我们也由此而在天道流转中留存了自己的性命和心意。只说我自己,乌鞘岭上,陕甘道中,总归会想起“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巫山之下,猿啼声声,我又怎能不想起“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之句呢?尤其是,每至穷途末路,当我拎着行李不知何从,那首《枯鱼过河泣》便会像突至的阵雨般滴滴作响了起来: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鱼,
相教慎出入。
——因为后悔莫及,一只枯干之鱼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就算早已死去,它的魂魄也要修书一封,告诉身后的鲂鱼和<\\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5#\鱼与宋体.eps>鱼们,前路难行,所有的进退出入,还是要请你们慎重为好啊!对我来说,我要致信的鲂鱼和<\\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5#\鱼与宋体.eps>鱼,却不是他人,而是从前的我自己,这些年中,当一场场徒劳来临时,我也终不免去眺望当初的那个自己,想当初,虽说也不值一提,但是,进退出入之间,坚决之气总还算是如影随形,哪里像现在,前一脚才刚踏出去,后一脚忙不迭收回来,临上车前信誓旦旦,上了车便意兴阑珊,所以,如果我要给从前的自己修书一封,当然也会写下悔意,最深重的悔意,却是自己并未将当初的坚决之气贯穿至今,也只好落得个终日里的旁顾左右,幸而,我的手边还有乐府诗,于是便能时常得到安慰,只说这一句“枯鱼过河泣”,要害便在“过河”二字:一只死去的枯鱼尚能过河和哭泣,说来说去,还是要坚决,你坚决地说出来,那条鱼也就坚决地游了出去,果然如此,再看身外:冰雪之下,岂非正是那纵火的所在?烟尘深处,莫不恰恰正在生成着凭空而起的镜花水月?
当然,乐府诗不是《山海经》,也不是《搜神记》,任你云中蛟龙,任你九五之尊,时辰一到,你们都终须跌落到人间的含混与泥泞中来,再与糟糠、牲畜和忽离忽合为伍,只到唱出和听见山前溪畔的一亩三分地之歌,然而如此甚好,在这世上,但凡遇见飞奔和跌落,如果有一双手迎上来又或托举住,总归是好的,那乐府诸诗,未必是酒,却常能当药,药喝下去,我们从伤寒或热燥里脱险而出,终于看清楚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这何尝不是一桩绝大的功德?我有一个朋友,可谓是鲜花着锦之人,这几年,却又无一日不是败走麦城,自打我叫他多读乐府诗,自打他读过了那首《蝶蝶行》之后,它便成了他的药:
蝶蝶之遨游东园,
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
接我苜蓿间。
持之我入紫深宫中,
行缠之傅欂栌间,
雀来燕燕。
子见衔哺来,
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我的这个朋友,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生病期间,这位家族企业的带头老大在短短时间里便二世为人了:先是身为财务总监的姐姐黑掉一大笔钱远走了加拿大再也不回来,而后公司迅速走向了下坡路,直至难以为继,最不堪的是,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先跑到澳洲,又跟了别人,紧接着再借孩子之口每天找他索要更多的钱财,孩子懵懂不知,每天都打来视频电话跟着起哄,到了此时,说他是万箭穿心,一点都不夸张;拔剑而起,赶尽杀绝,这些词都被他一再想起过,且恨不得咬碎了它们,然而终于还是没有,他说,只要孩子的电话一来,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他不过是《蝶蝶行》里的那只蝴蝶:是的,我不过是一只无辜的蝴蝶,恰好阳春三月,忍不住去那东园里遨游一番,谁承想,猝不及防地,我便遇见了正在四处捕食回去喂养儿女的燕子,狭路相逢,奈何奈何!我根本来不及从苜蓿花丛里逃走,就被那原非恶鸟的燕子劫掠而走,虽说一路绞缠,我仍然被叼持着来到了从未踏入过的深宫之中,再被紧紧地缚在了斗拱上的燕子窝边,见我前来,子燕们纷纷雀立,它们见哺心喜,我却早已魂飞魄散,你们吃掉了我,而我的儿女又当如何?子燕们哪里曾理会我的惊恐与号啕,一只只,全都高举身体,叫唤着,摇起了头再鼓起了羽翼!
这首诗里,颇有几处难解,一处是三个“之”字加上末句的“奴”字,余冠英先生解作是只在表声,而无关诗义;另一處,便是那“雀来燕燕”四字,历来是众说纷纭,在黄节先生一锤定音之前,前人多解为“来往之雀,惟见燕子”之意,即是说,当蝴蝶呼救之时,除了嘴巴里叼持着它的那只燕子之外,檐下还穿梭着别的燕子,最终,清末民初的黄节先生乾纲独断,他以为,此处之雀,实为状语:“雀来即雀立,雀踊也。”那“燕燕”,实际上等同于表达欢乐之意的“宴宴”二字,黄节先生不知道的是,只这一解,便在百年之后让我的朋友软下了心肠——如果此句是前人之意,深宫檐下还飞着别的燕子,他便要将拔剑四顾和赶尽杀绝这样的词重新捡拾起来,但如果“雀来燕燕”只是在说子燕们的见哺心喜,他也只好将一切忍住,放过,毕竟,打视频电话来跟着起哄的人,是他的儿子。
如果说《蝶蝶行》实在令人伤怀,不要急,无边的乐府诗旷野上,总还有《双白鹄》这样的诗等着你我,读之也觉得酸楚,却总归会生出几分人之为人的信心:分道扬镳者常有,大难临头各自飞者常有,但是,唇齿相依者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者也常有。这首《双白鹄》,说的是:“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然而,“妻卒疲且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可怜那雄鹄:“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者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踌躇顾群侣,泪落纵横随。”生离在前,那雌鹄,却作如此答:
念与君别离,
气结不能言。
各各重自爱,
道远归还难。
妾当守空房,
闭门下重关。
若生当相见,
亡者会黄泉。
今日乐相乐,
延年万岁期。
雌鹄之答,句句都平静而笃定,它无非是在说,打今天开始,你我只好各自珍重,归路漫漫,你我也断难再有相见之期,而我,我将与此后的空巢同在,活着时再能相见当然最好,就算死了,也自当在黄泉之下聚首会面,另外,记住这今日的、最后的欢乐吧,我只愿它千年万年永远存留下去!这一首诗里,两句话最能将我触动,一句是雄鹄所说之“乐者新相知,忧来生别离”,显然,它们来自屈原所说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你的山倾之悲,弄不好,说都说不出口,而与此同时,在你的身外,相识和相交,两厢情愿和义结金兰,每一天都会在这世上继续下去。还有一句,便是最后的“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没有怨愤,没有劫持,只说记取此时,一日长于百年,大概正是因为如此,这句话自此扩散开去,成为两汉诗句里常见的结尾,但遇良宴盛会,又或一己之欢,作诗之人总要在最后写道:“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为何那么多人喜欢乐府诗?在我看来,这句话便是标准答案之一,乐里有悲,悲又往往不能禁,但它们正是我们必经的日子和遭遇,但凡为人,概莫能外,就好似一年年都要揭下去贴上来的春联,就好似醒悟的浪荡子终于跪拜下去的灵位,惟有跪拜其下,我们才能找得见又接得上自己的出处和来历。
还是以那首《蝶蝶行》为例,历代下来,多少人都写下过同题诗,并以此认祖归宗,南北朝李镜远有句,直陈身世之困:“群飞终不远,还向玉阶兰。”明朝李攀龙也有句,是自嘲,也是嘲人:“谁忍视蝶蝶,轻薄亦可怜。”就连明亡之际的出家人函昰和尚,也要将东园之蝶比作山河里飘零的自己:“人亦尽蝶蝶,东西竟何拟。明月照江山,幽谷终弗弃。”再说诗中那只豪横的燕子,在后世同题诗里,时而被比作小人和凶险前路,时而被比作暴吏和宦海沉浮,也恰是因为如此,短短一首《蝶蝶行》便尽显了乐府诗之宽宥与正大:容得下孝子贤孙,也容得下不孝子孙。而越是如此,要去乐府诗里接续出处和来历的人便越是不绝如缕,还是说曹操,曹操及其子孙,都堪称乐府诗之狮象,虽然谢灵运在论及曹植时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之言,而我,于乐府诗却独钟曹丕,其人,六岁习箭,八岁上马,目睹过流血积腥,三番五次在绝境里保全过自己的性命,如是,再作诗时便甚少飞短流长和凌空蹈虚,沉郁之气,清发之姿,便都一一入了肺腑:
上山采薇,
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
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
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
郁何垒垒!
——此为曹丕名作《善哉行》之一的篇首,世人多爱紧随的“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诸句,可是,倘若我们凝神静气,便能清晰地看见,其父之骨,其父之血,全都在他的这几句里流淌绵延,它们实在是另一面目的“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倘若我们看得再仔细些,也许还能发现,曹丕此诗,与其父相较,实则更加及物,更加贴紧了从大地上长出的一溪一露,如此,肉身也在这贴紧里日渐坦荡起来,还有心,因为更加广大的依存,心抵了处处,处处里便都有了心,而这,即是有别于“汉音”的“魏响”之魂魄,用沈德潜的话来说就是:“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是魏响。”这魏响,就像曹丕的平生功业,它显然扩大了疆域,别开了新声,然而其中周折一似其父之诗,绝非无缘无故,而是来自辽阔的渊源,且经得起身在其中的一再磨损,如此,这曹丕,才铸成了水中黑铁般的心志,才能击败曹植,最终被曹操定作了世子。纯以作诗论,那渊源的起始,和他承接的其父之骨之血一样,仍是广大无边的乐府诗风,实际上,曹丕作诗,尚实重我,又擅将精思逸韵化于无形,这无形,具体说来,不过还是乐府诗里那些风吹草低的所在和“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的所在,他只是将它们藏好了以绝人攀跻而已,但是,再持重之人,总有情难自禁之时,一不小心,乐府诗的行迹还是要从他的步履所及之处显现出来:
郁郁河边树,
青青野田草。
妻子牵衣袂,
抆泪沾怀抱。
还附幼童子,
顾托兄与嫂。
辞诀未及终,
严驾一何早。
负笮引文舟,
饥渴常不饱。
谁令尔贫贱,
咨嗟何所道。
说这一首《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之前,不妨先看一首曹丕代汉称帝时所作的《令诗》:“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以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再说《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只要在乐府诗里驻足,光天化日之下,人迹罕至之处,如此哀歌,我们时时都能听见它,这诗中的船夫,与《上山采蘼芜》里的弃妇实为同一人,与《东门行》里那个无衣无米者实为同一人,且不说这些人是否等来了真正的获救,至少,在曹丕称帝之时,那些船夫、弃妇和無衣无米者就生长在他的诗里,是为“哀哀下民靡恃”,更因此,“吾将以时整理”,至此,乐府诗其实成为一场盟约,这盟约的实质,就是让生之欢愉与贪恋继续下去,让那些对死亡、疾病和灾祸的恐惧与厌弃也继续下去,这场盟约,不管谁是甲方谁是乙方,所有人,都早已被一幅古久的版画凝固在了其中,管你甲方还是乙方,全都要匍匐在满目皆是的明亮、深挚与不忍之前而无法自拔——是的,到了最后,不是帝王,不是兵戈,而是乐府诗,是乐府诗托举和包藏了这一切。
就好像,前不久,我又回了一趟小时候居住的镇子,显然,当初那条栽满了槐树的巷子早就没了踪影,可是,大清早,当我打听到遗址,置身在其上,一棵槐树仍然破空而出,矗立在了我的眼前,很快,我也看见了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就站在槐树底下,端着当年的饭碗哇哇大哭,我认真地听了很久,因为语不成声,一如小时候,我终究没能听清他在哭喊着什么,然而,当我回头,再去看今日里那些都可算得上宽阔的街道,也不知为什么,瞬时之间,我的体内竟然生出了难言的激动:你看,新生的婴儿正在母亲的怀抱里哭泣,早点铺的油锅已经被烧得滚烫,年轻的丈夫接下妻子递过来的行李坐上了远走的客车,而在街心花园里,蔷薇花上的露水被身在其下的麦冬一滴滴承接了过去——是的,我并不在他处,我仍然身在乐府诗的旷野上,这些婴儿和母亲,这些油锅和露水,我全都认得他们,他们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我们还将一起走下去。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