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爱你
毛姆在1925年出版的一本以中国为背景,颇受争议的小说《面纱》也被译为《华巾》(The Painted Veil)里面有那么一段,当出轨香港布政司助理唐生的凯蒂在接触了霍乱区修道院的几位修女之后,对自己所作所为大为惭愧,对瓦尔特也颇为愧疚,当然不是愧疚于自己不能够爱瓦尔特,而是愧疚于,自己没有像瓦尔特一样看清了官运亨通的唐生势利、自私的嘴脸,然而在凯蒂希望能够获得瓦尔特原谅的时候,瓦尔特却说他鄙视自己: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有停顿。
他放下书,沉思地看着他,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拉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 你不能请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集市上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英国作家很多时候都会有自己独特的风度,有时候会放过一些鸿篇巨著和大题材,转而去写一些有趣味的像传奇一样的作品,比如这部长篇小说《面纱》,从毛姆自己的角度来说,他似乎并非要寄予此有多少超乎想象的宏大意义的,他在序言中坦言,这部小说脱胎于但丁的诗句,并且房东的女儿将这个故事讲述得格外清晰。
“Deh, quando tu sarai tornato al mondo,
E riposato della lunga via
Seguito' l terzo spirito al secondo,
Ricorditi di me che son la Pia:
Siena mi fe, disfecemi Maremma;
Salsicolui che'nnanellata pria,
Disposando m'avea con lasua gemma”
"喂,等你返回人世,
解除了长途跋涉的疲劳,“
第三个精灵紧接着第二个之后说道,
请记住我,我就是那个皮娅,
锡耶纳养育了我,而马雷马却把我毁掉,
那个以前曾取出他的宝石戒指并给我戴上的人,
对此应当知晓。”
那位房东的女儿告诉毛姆说,皮娅是一个锡耶纳的贵妇,她的丈夫怀疑她红杏出墙,但慑于她家族的背景,不敢动手置她于死地,就把她投入了位于马雷马的城堡,以期让她在城堡里的有毒蒸汽中死去。但是她迟迟未能毙命,他最终忍无可忍地将她从窗子里扔了出去。而这个故事被毛姆反复琢磨但是却搁置起来,直到在中国,他才将其写出。
《面纱》里女主角凯蒂出生于一个迫切想要升到上流,却在上流和中流阶层徘徊的律师家庭,为了防止自己给丑妹妹当伴娘,受不了气的凯蒂嫁给了一个沉默地爱着她的驻香港细菌专家瓦尔特,然而作为一个对名利场一切华丽奢侈十分着迷的女子显然不能满足于毫无社会地位和人格魅力的丈夫,于是面对着香港的英国权贵,可能即将升任布政司的布政司助理唐生,她陷入了痴迷,在接触不久后两人就开始通奸,直到被瓦尔特撞破。
小说精彩之处就在于对情节构造的编排,这也是这部小说为何受到争议的原因。因为在瓦尔特撞破了唐生和凯蒂的通奸之后,他并没有直接说明,同样作为一个陷入情欲的爱恋者,他完全将凯蒂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对她所说的一切言听计从,甚至在经历了这一次之后他仍然保持了沉默。小说中,他展现得很不安,甚至在拿起简报的时候,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第一页。而在毛姆笔下, 凯蒂与其的对比似乎像是反了一般,她倒是胸有成竹,她知道华尔特只不过是一个依附于政府的科学家罢了,而她所爱慕的在她眼中英俊高大富有人格魅力的唐生则是一个香港布政司的助理,或许马上就能上升高位主张香港权利,唐生在与凯蒂幽会时表现出无比的傲气,仿佛像瓦尔特这样的科学家就算知道了,也应该如此忍气吞声,从而保住自己的饭碗。然而一下子瓦尔特就让唐生·查理露出了嘴脸。
某天晚上,瓦尔特就和凯蒂说自己已经自愿申请去湄潭府,一个正遭受霍乱瘟疫的地方,并且他要求凯蒂也要去。然而凯蒂一下子就像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贵妇人即将落入羊圈,
她说:"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疯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风。赫化德医生执意要我找个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这儿的炎热都够我受的,更别提霍乱。听一听我都会吓得神经错乱,去那地方不就等于自讨苦吃吗?我没有理由跟你去,我会死的。“
紧接着她又说:“太荒唐了。如果你认为你应当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厌恶疾病,那是一场霍乱啊。我不会硬装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应该一直待在这儿,时候一到我就启程去日本。”
倘若要写人性,最好的方式就是写一个人的转变,或许凯蒂并不知道她从此开始会经历什么,她会如何爱上她本来十分厌恶的人,又是会如何鄙视她原来视为王子的人物,又会如何不舍地离开那个瘟疫肆虐之地,又是如何对自己曾珍视万分的生命痛恨鄙夷甚至想要放弃。
人有着饱满的梦想和精神,却最终逃脱不了世俗的窠臼,这是生而为人最为悲哀的事了。而作家为此写作的一个根本性目的或许就在此。
瓦尔特给了凯蒂很好的选择,和他去湄潭府,或者和他离婚,条件是唐生真是如他甜言蜜语所宣称的那样希望在离婚后立即娶她。信心满满的凯蒂立马去找唐生,然而唐生却对她虚以委蛇起来。当凯蒂将以往的话语一一向唐生验证时,唐生却用巧舌说出了另一番话语,他顿时将他妻子视为生活和工作上的挚友,并且表示自己为了照顾凯蒂的生活和名誉不能为此离婚,而且他又开始宣称自己可以动用政治的权力将此事压下去。
唐生的嘴角冷冷地垂下去:“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句句当真的。”
“你根本就没当真?”
“当时我是真心说的。”
虚伪至此的唐生已然被凯蒂看透,原来唐生只不过是想玩弄一下凯蒂,凯蒂还为此背叛丈夫,全心全意奉献。
但是,正如凯蒂,人不会因为受到无情的伤害就停止爱一个人。她爱唐生,哪怕他曾经出卖了她,抛弃了他,哪怕他再对她冷漠无情。
在后来和坦率而诚恳的韦丁顿聊天的时候,她还因为韦丁顿觉得唐生很招人厌烦而感到生气,凯蒂说韦丁顿是太过挑剔,据她所知,唐生是香港数一数二、极受欢迎的人物。然而韦丁顿笑道:
这是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他深谙笼络人心之道。他有种天赋,让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觉得跟他情投意合,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的事,他总是乐得为你效劳;要是你之所愿稍微难为了他,他也会让你觉得换了谁也是做不来的。
“我认识唐生好多年了,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他摘下他那张面具。不过我不关心他这个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海关低级官员。据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不会向任何人付出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毫无以为他会仕途畅达。他深谙官场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称他为阁下大人,在他登场的时候为他起立致敬。”
对此凯蒂有意称赞道:“不过他官升三级也是众望所归。在大家看来,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而对于才华,韦丁顿又拿出了一番理论:“一派胡言,他这个人愚蠢至极,他给你一种印象让你以为他做起事来精明强干、手到擒来。但如果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个欧亚混血的普通小职员没有两样,什么事都得按部就班拼命应付。世上有足够多的傻瓜。当一个官居高位的人对他们不摆架子,还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会为他们力尽所能,他们想当然以为此人智慧非凡。”韦丁顿由此而提到唐生的妇人,就是那个站在他背后给他拿主意的人,防止他犯傻的女人。
凯蒂曾内心暗自嘲笑唐生的妇人不注重穿衣打扮,韦丁顿却对唐生夫人欣赏有加,认为唐生对夫人一片深情是最为正派一点。并说:“他也会闹些风流韵事,但都不当真,他从不惹祸上身,肯定他不是耽于情爱的人,只是他爱慕虚荣,希望被女人崇拜,而且他夫人常拿他的姘头打趣。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闹,并且说她愿意和查理那些可怜的小情人交个朋友。不过她们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说爱上她丈夫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这简直让他脸上无光”
毛姆最厉害的一点就是能够将一个人物打到一个死角处,因此在一开始对唐生留些生机,并且让凯蒂留存些爱慕,但是到此为止,一些全然变样了,凯蒂最终发现自己不仅上当受骗,而且仿佛沦为了一个二流货色,从整个时候开始,她对唐生的鄙视渐渐地地转向了对自己的鄙视上,于此她甚至考虑到了死亡。
毛姆在这里其实仿佛就站在瓦尔特的角度,等着看唐生将自己编织地彩网一点点撕破,然而再重新结上了一层网。但倘若事情到此,毛姆或许只能成为一个对人性的批评鞭辟入里的写作者。其实毛姆的小说里包含着的同样是一种犬儒主义似地对官场社交的嘲讽,对年轻人情爱的戏谑,然而他将对人性的悲悯放在了最后面。他在小说中开始着重着写凯蒂的挣扎。
在此番受骗之后,凯蒂算是看清了对方的嘴脸,并且开始在内心鄙视他,但她亦不爱自己的丈夫,更看不起他,然而她此时却怀着愧疚和失落的心情踏上了去湄潭府的旅程。她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够让丈夫对她回心转意,同样另一方面她希望自己能够一死了之,毕竟她丈夫将她带来也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然而在接触到了出身王公贵族的法国修道院院长以及那些怀着信仰不惜生命收养孤儿以及照顾病人的修女的时候,凯蒂渐渐地被感动了。
在面对着丈夫像救世主一样在瘟疫区冒死救人,而自己却是如此卑微而低贱,她似乎努力地希望日后这些闹剧渐渐淡去,而她已然决定悔改,也希望瓦尔特能够看淡,两人有朝一日和好,并从此度过和美的一生,然而瓦尔特却是似乎心如死灰,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凯蒂的心意。他再一次坦诚地对凯蒂说,自己已然鄙视自己,因为自己爱着凯蒂。
凯蒂为此也辩驳道: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 你不能请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集市上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这作为书中的经典,一直被许多人引用,算是道尽了一个被虚荣和势利所扭曲而蛊惑的社会的荒唐和畸形。然而瓦尔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不过他面对曾经视为无价之宝而如今只不过是金玉其外的凯蒂,瓦尔特没有责备的意思,作为一个直脑筋的人,他似乎走入了绝望的深渊。
毛姆安排之后的剧情也十分戏剧化,在修道院帮忙的凯蒂最终因为怀孕而昏迷,瓦尔特此时希望能够将她送走,并坦言一开始确实想将她置于死地,纵使他并不知道,凯蒂所怀的孩子是否是他自己的,当然多数是唐生的。然而凯蒂却不愿离开,她也不愿意再欺骗对方说着这是他的孩子,然而深受煎熬的瓦尔特最终还是用自己做了细菌实验,得了霍乱身亡,死时他对凯蒂说,死的却是狗。
这句话取自史密斯的《挽歌》讲述一个好心人领养了一只狗,起初相处融洽,然而之后却结下仇怨,狗发疯将人咬伤,但是人都预料被咬的人会死,但是人活了过来,而死去的却是狗。
其实由此便可以看出瓦尔特着实用情至深,就像开篇他如此坦诚地对凯蒂说,自己深深地鄙视着自己,因为他爱着凯蒂。也有人评论说,整个悲剧其实就源于凯蒂和瓦尔特的结合。凯蒂和瓦尔特的关注点和层次的根本不同,最终就导致了爱的不同步,而且受到了被自己尊严折磨的瓦尔特无法原谅凯蒂,他把自己当做了那只狗,他其实已然被凯蒂的转变而感动,但是他被尊严所羁绊,向狗一样咬向凯蒂,希望将凯蒂置于死地,可是没想到最后死的是自己。这不仅仅是对世俗陷于情爱之人的嘲讽,更是对一种深刻的自嘲。
而面对着瓦尔特的死亡时,凯蒂感受到的起先是一种悲伤和愧疚。之后却感到的是一种超脱的自由。很多读者其实将毛姆的意思误解了,这种陷于情爱的状态终于解脱了,凯蒂因为苦难而悲伤的丈夫死去之后,仿佛就像是被宣告无罪释放了一般。其实这种负罪感只不过是被隐藏起来了,仿佛过错的见证者都死去了,她的自轻自贱的行为就不存在了。然而毛姆并没有放过她,最终将她打入人性的绝境。
唐生的妻子突然出现将其迎接到自己家中,而面对着唐生,凯蒂一边鄙弃唐生,一边再次被他手段蛊惑到了床上,而且她看清了唐生的嘴脸却硬生生地躺入了对方的怀抱。凯蒂开始更加看不起自己了,小说中这般写道:
“呃,他是对的,他的确不应该娶她,因为她一文不值。她比妓女好不了多少。不,甚至比妓女还坏,那些悲惨的女人毕竟是以此来讨生计的。”“她以为她彻底变了,变得坚强了,她以为回到香港的将是一个冷静自制的女人。”
可惜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连像唐生这样的人都比不上的低贱的人物了。她最后痛斥自己,她就是一个荡妇。
人性的挣扎最终到了最后,凯蒂逃脱不掉这个恐怖的结局,倘若她一开始没有看清对方,或许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如今她已经看清了唐生的无耻和卑鄙,然而她还如一个荡妇一般服从于他。凯蒂早已明白这根本不是高尚的爱情,而且连边也没有沾到,他们已然不能被称为人了。
“真是猪“。凯蒂带着这种慌乱和痛苦,最后只能懦弱地选择逃避,书的结局是,怀孕的她回到了自己家乡,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随着父亲远赴他地,她希望今后能生出女儿来,并希望她不要重蹈覆辙。
其实毛姆写这本小说并非是在展现自己冷漠的笔触和世间可鄙的人性,作为一个写作者,他怀有的更是一种对人性本身的悲悯,他首先理解凯蒂,不然也不会撰写凯蒂的转变,他明白凯蒂对唐生的爱慕有其社会性,虚伪而腐败的官僚主义、社交名利场的势利虚荣这些都是毛姆讽刺的对象,但是毛姆真正想在这本书中展现出来的,则是对这些状况形成的必然性,其实毛姆的这种悲观主义中隐含着的便是对人性的悲悯,这些芸芸众生其实很难像修道院院长一样真正能够实现崇高,如唐生、凯蒂、瓦尔特,不管是冠冕堂皇还是落魄无奈,他们的可笑和滑稽都被犀利地描画并呈现在了读者面前,人最终难免摆脱各自的劣根性,只能在苦难中挣扎,或许这就是毛姆给笔者的感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