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建军||故乡人物谱(之二)

05

六十一姥爷

六十一姥爷是姥爷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官名叫郭守信。村人唤他六十一,并不是他在同姓守字辈族人中排行六十一,很可能是其母六十一岁上生了他。
我打小同姥爷生活在一起,记事起,六十一姥爷即经常坐在姥爷家的炕沿上抽喇叭筒旱烟,姥爷种的旱烟抽起来又硬又冲,经常呛得他憋红脸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咳嗽。那时候,生产队抓得紧,姥爷老娘都要出工上地劳作,经常把我丢给他看护。因为他是半个劳动力,他参加过解放战争,挂了彩,属三等残废复转军人。他个子不高,又肥胖,显得老态龙钟,更有一个特点被村人传为笑柄,就是他那中式老棉裤整年耷拉着,仿佛永远也没有提起来过。村人若见不精干的人即说和六十一一样的。其实,那个时候,他不过刚满五十岁。
六十一姥爷经常驮了我到他家里玩耍。他家住在距姥爷家几十步的后街,地名叫桃园,可能老辈子曾是桃树园子,但那时已不见了桃树的踪影。他的院子方方正正,足有一亩大小,四周用二尺宽近两米半高的土墙围着,墙头上长满了茅草。两间简易低矮的土坯房局促地立于西北一隅,显出极不协调的格局。西墙根长着两棵自生的郁郁葱葱的洋槐和一棵较低的虬枝四开的六月黄杏树,墙外是茅草丛生的村人倾倒炉灰和破烂垃圾的场地。进得用几块破木板拼接而成的简易院门,有一条他常年踏出的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直通土房,两边也是杂草丛生。
六十一姥爷有过家室,不知什么原因离异了。生有一女嫁了后山木来凹村一户人家,此女几年也不来一次。
他的破屋院是我孩提时的乐园,犹若童年鲁迅的百草园。不必说他半晌给我吃炒得焦黄入口咯嘣响的黄豆和玉米;不必说蓝格莹莹的四月天空下怒放的粉红杏花、初夏雪白的洋槐花香扑鼻而来,令人身心舒爽,蜂舞蝶戏,令人心旌摇荡;不必说夏日骤雨初歇一阵轻风吹得院中绿油油的玉米叶沙沙作响,墙根水洼处蛙声蝼鸣,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单是那只身材高大战力超群担当看家护院重任的大红公鸡就充满了无限趣味。此鸡卢冠高耸,喙尖眼黄,身披深红透亮绒装,尾翘张弓,足壮若辫,生性好斗,勇猛善战。蛇鼠见之,即刻逃窜。倘有生人入院,伏下头咯咯叫两声,颈毛呈圈状直竖,两爪向后扬土,随即,直箭般冲上去,两翅扇风起跳,长嘴猛啄人面,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曾有人被啄破过面皮。常有小狗半大狗入院闻闻嗅嗅,意欲觅食,不经意间,公鸡猛冲过来,狗反吠两声狼狈般夹着尾巴逃遁远去。公鸡扇动双翅,引颈长鸣,恢复了悠然自得的常态。六十一姥爷拖着我立于土屋门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六十一姥爷经常搬了木墩坐在西墙的树荫下与我讲故事,故乡叫道笑话儿。他说村南的小山坡上住着一对狐只,多年修炼,已成了精怪。有人曾看见山坡上晒出了鲜亮的彩色被子。山南小村里有一户猎人不信邪,有一天举起火枪打被子,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间,他看到山坡上出现了七只漂亮的狐子,一个个向他吐出白气。随即,火枪爆膛,猎人的两只手飞上了天。又有一天,北山上的两只大苍狼游弋到南坡捕食,发现了狐只,狼不知狐已成精,不自量力的猛扑上去,结果,一狼顷刻毙命,一狼逃回北山,再也不敢越界而往南坡。只是在夜间一声声凄厉地嚎叫长啸,为它那死去的同伴。他说,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小孩子做的错事那狐精都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小心那狐仙不高兴了,夜里下山把你背去了。听了他道的这些笑话儿,我几个晚上都感到紧抽抽的,早早地睡在炕上用被子蒙了头不敢看黑森森的窗外,尽管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做错事。长大后,听台湾校园歌曲《童年》,其中有句唱词,“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我会为自己当初的胆小哑然失笑。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知道六十一姥爷是个好人。
有一年,郭姓族人有个叫守桢的,多次说合,要他的婶母叫三改过的与六十一姥爷一起过活。三改过是闫姓人家叫玉和的继母,这个老太太干瘪瘪的象根炉柴棍,谁都知道是个累赘,棺材瓤子一个。老实的六十一姥爷竟然答应下来。那只大红公鸡不依不饶,见老太太出土屋上厕所,即跑上去一顿猛啄。老太太缠着小脚,大风都能吹倒,不是公鸡对手。六十一姥爷怕出乱子,那年年关,忍痛把公鸡宰杀了。
两年后,老太太过世,六十一姥爷流着眼泪给她送了终。
六十一姥爷是个三等残废军人,他的腿部和腹部两处枪伤,却不从示人,说难看得很,怕把人吓着。村中两个残废军人经常到县上哭闹,往往哭闹是很灵验的,政府每次都给钱。六十一姥爷却按规定一年领一次国家的优待金。他经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有明显的那种红丝子,村赤脚医生说他患有心脏病。那年,村中一位叫民爱的女子出嫁,他去给人家随了礼,村人撺掇他喝了几杯酒。本来他是下定决心次日去县上找民政部门要点钱治病的。却不料,在当天夜里死去了。
清晨,六十一姥爷的邻居跑过来告诉姥爷说,他端了饭碗到六十一姥爷家,一进那土屋,着实把他吓了个半死,六十一姥爷仰面朝天,两只手捂着心口张着大嘴死在炕上。听人说,那邻人是且惊且喜的。原来,六十一姥爷早打算盖两间新房,预备好的檩条椽条等木料都寄放在他家,这下死无对证了。
六十一姥爷死去了,却无人送终。他那闺女和叫黑蛋牛的女婿也赶来了,只为得脚产(就是遗产,故乡都这么叫),对出钱打棺木办酒席只字不提。其实,六十一姥爷的脚产不过一堆破坛烂罐和两间土坯房罢了。姥爷等郭姓族人气愤不过,赶走了黑蛋牛,集资打造了口棺材,简简单单地把六十一姥爷发丧出去了。
六十一姥爷活了六十一岁。
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
六十一姥爷的死,让我感到长时间的心酸。
现在想来,还是心酸。

06

裸户臭毛

臭毛是村中张氏之人,官名叫张子孝。他给人的印象是一名无业游民,他无家无业,四处游荡,为村人所不耻。他那大号臭毛既不是孩提时期父母给的昵称,也非村人随意呼出的骂人话,村人老少大抵不知道他叫张子孝,只知道他叫臭毛。遇上做事不太地道的人,村人会随口而出,某某和臭毛一样。臭毛从村中走过,人们大都不予理睬,有的甚至避而远之,仿佛臭毛是效颦的东施。由此而知,臭毛在村人的语境中实在是一个负面十足的人物形象。
听人说,臭毛的祖上是屠户,这话应该不假,因为臭毛杀猪宰羊也是很麻利在行的。到了臭毛这一代,原本不算殷实的家道完全败落,父亲只给他留下几间土屋和几亩薄田,唯一的姐姐已嫁人。臭毛三下五除二赶走了老婆,卖掉了全部祖产,出走太原府谋生。在村人看来,休妻卖祖宗的产业完全是败家子的德行,这号子弟注定不是什么好鸟,终身可能是个成不了气候的破落户,活乞丐。不幸的是,臭毛的命运被村人言中,臭毛终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仿佛一只融不进鸭群的丑鸡,居无定所,食靠爪刨。
臭毛下太原府讨生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听人说他拉一辆小平车主要从事走街串巷的挖茅锈营生。他的活计挖茅锈一度被村人传得神乎其神,有村人说,茅锈这种东西能提炼出一种飞机上用的特殊材料来。到底是什么特殊材料,至今也没人能说出个来由。其实,臭毛从事的就是掏粪工的营生,与国家主席刘少奇接见过的北京劳动模范时传祥并无两样。
新时代,提倡不同劳动是社会分工,是社会需要,并无高低贵贱。但微薄的收入对于惯于海吃愣灯打的臭毛这个光棍汉显然是捉襟见肘的,更何况,臭毛是个入不了城市编制的乡下人。无奈之下,臭毛只能借贷工友钱财,但他又不讲信用,借贷多了,犹若虱子多了不觉咬,评估债主讨债可能吃亏,伺机溜之大吉,潜回村中避祸。回村找谁去?只能投靠胞姐,赖上十天半月,姐姐举家抱怨。那年月,谁家也没能力养大闲人。臭毛无奈但也还识趣,准备再起身入城。他毕竟是闯荡过江湖的,他知道那个时代最紧缺的商品是粮食,他知道村中谁家有了七灾八难急需钱财。虽然倒卖粮食属国家明令禁止的投机倒把不法行为,但为了度过难关,事主都愿冒点风险把从牙缝中抠出的宝贵粮食换点现金。臭毛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事主,答应有门路卖个好价钱,并且不日即可携钱而归。谁料,臭毛此一去,一年半载竟音信全无。太原混不下去了,骗些钱财潜回乡下;乡下混不下去了,再骗些粮食潜回城中。如此数年几个轮回,他的人品和信誉完全跌入谷底,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到处行骗的无赖,臭名昭著。城里人性子野,敢下手,臭毛怕人家卸了胳膊打断腿,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实在无处躲藏,即潜回村中。村中人老实,出不得手,臭毛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一副无赖样子,能奈他何?只能逞几句口舌之快,自认倒霉,以后不与他共事罢了。
或问,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的年代,草木皆兵,全国一盘棋,农村岂是养懒汉的避难所?臭毛自有高招,他为了逃避村里的摊派提留人头费,编造谎话说要把户口迁到邻村阳平凹,把户口从大队迁出装在身上,把自己变成了一名裸户无籍之人,于村中无有半丝牵挂。因此,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到实行生产责任制时,他因无户口自然也分不到村里一垄田地。
或问,鸟有巢,狗有窝,马有棚,牛有圈,臭毛无有屋院,栖身何处?正可谓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游荡了几十年的臭毛年届五旬,栖身于一户举家迁往太原的破旧院落中,整日与茅草鼠虫为伍。越十几年,房屋倒塌。后又搬入一户去了大连的人家屋院,此户人家说是让其看门护院,实早无归意,臭毛得此安享晚年,今已过八旬。
再问,臭毛地无一垄,何以为生?责任制后,无地的臭毛农忙时给人打短工,吃在主家,一天一包纸烟,外加合理的工钱。给人打工时,臭毛是很挑食的,谁家的茶饭赖了,臭毛逢人便讲主家的不仁不义,仿佛有食物丰盛期一头草原狮子不耻于残骨腐肉的傲气。农闲时,尤其冬季,臭毛经常开不了火,要么破棉衣里揣把掛面去谁家煮煮,借用人家的油盐酱醋。有时,实在连掛面也买不起了,则裹着辘辘饥肠游弋到他认为和善的人家,放下他那草原狮子的臭架子,眼光中带着乞怜,吃些残羹剩饭。人们都说,臭毛有一个优点,他即便是饿的快要昏死过去,也不会动了偷的念头,他对海偷之流不屑一顾。每遇村人讨论某人有搂草打兔子的偷窃行为,臭毛也会愤愤然声色俱厉讨伐一通。用以证明他臭毛虽穷,但比那小偷小摸者道德高尚。
臭毛也觉得靠踅摸难以长期过活。无奈他扛起橛头到村南玉泉山脚下劈炉柴、开荒种地。其实,论受苦和耐力,村人没几个能顶上臭毛的,他也说卖苦力能战败所有村人。此话不假,不出数日,臭毛劈的炉柴整齐地码堆着,仿佛一座城墙。不过,这城墙似的上好炉柴经常来不及卖就有债主逼上门来拉去了。他开荒种出的庄稼郁郁葱葱,煞是惹人喜爱,收成自然不错。但他毕竟是一个三日打柴不够一火烧的人,有即抽烟喝酒,大吃二喝。无则酸楚溜溜,瑟瑟缩缩。一年下来,他还是家无余粮,经常断顿。就这样,臭毛又捱过了十几年。
臭毛过了六十岁,病了几场,没有了当年的劳动能力。他也实在游荡不动了。天无绝人之路。他把口袋中的户口落回村里,成了堂堂正正的公民。是公民即有公民的权利,按照政策,村里给他吃了“五保”,自此,他过上了衣食无虞的日子。为了排遣晚年的孤独,他竟然找了邻村小湖一个身材矮小常年蹲于炕间没人要的半痴苶女人为伴。

07

海偷

世人皆知有加勒比海盗,现代有臭名昭著的索马里海盗。强大起来的中国已向亚丁湾派出好几支护航编队,有效维护了国际航运的行船安全,索马里海盗闻风丧胆。中国履行国际义务的行为彰显了大国形象,赢得了国际社会的普遍赞誉。我们在此不谈海盗,只论“海偷”。相信大多数人对海偷一词都会感到莫名其妙,这不奇怪,因为海偷是笔者的杜撰。
海偷是我的故乡的一个人物。此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好吃懒做,一生嗜偷,恶习难改,真名叫闫三海。
我们知道,偷盗是以非法手段占有公私财物的一种行为,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行为,这种行为为正义善良之人所不耻。但无论哪朝哪代,偷盗者不绝于史,每逢兵荒马乱的动荡时代,偷盗甚至可能更加猖獗,成为社会公害。那么,人为什么要偷盗?这个问题涉及犯罪心理学,我们不加讨论,我们只分析偷盗问题。首先要区分一组不同概念就是偷与盗,我以为,一者偷与盗的心理特征不同。偷一般不需要做心理准备,多为见财起意,带有随意性。盗是有特定财物目标的,要精心策划,采好盘子,要选好行盗时间,想好脱身路线,具有预设性;一者偷与盗在占有财物的量上不同。偷的目标一般是量级较小的财物,所以称“小偷小摸”。盗的目标一般是量级较大以上的财物,所以称“江洋大盗”;一者偷与盗性质不同,在现代法理学上,偷的行为一般较轻,大多为偷鸡摸狗,属违法行为,受行政处罚。盗的行为符合犯罪四要件,往往数额较大,属犯罪行为,受刑事处罚。以上分析可知,偷与盗是两码事,偷与盗不能并称。
话接前文,为何我给村人闫三海起了个别名“海偷”,是因为闫三海是一位一生嗜偷如命的偷者,而非盗者,因而他虽多偷,但从未被冠以盗窃犯之名。又,何以在前加一“海”字,是因他本名“三海”中有海,并不是他曾下海行窃,他一辈子也未见过大海。再者,所以用海者,还有一重要原由,故乡人言语中有用“海”的惯例,比如,“海吃海花,海吃愣灯打”,“海折腾”,“海弄”,这里的“海”是一个形容词而非名词,这“海”形容的是事先不做规划,随时随地,随意而为,是一种很盲然的行为习惯,这习惯长期积累在某位特定的人身上成为一种常态。
我为偷者闫三海起的名字“海偷”是否符合上文特征,下举其三例偷行予以验证。
文革中,村里尚未通电,但因经常夜晚集会,照明只能用汽灯。一日夜,集会毕,伞状汽灯入库。再集会,发现汽灯不翼而飞。三海以偷闻名于村,民兵入其户搜,在其茅厕坑里打捞出臭气熏天的赃物,套于三海脖颈上游街示众,臭名远扬,村人捂鼻发笑。
一年冬日,三海百无聊赖,游弋于街头,忽嗅蒸馒头的香味扑鼻而来,扭头见一家院火口冒着白气,进院无人,蹑手蹑脚上去端锅即走。主妇如厕出来,不见锅,大惊,以为有神灵。转念想,刚才似有人进院,脑海中跳出三海,追至三海家,三海正大快朵颐,怒斥之,还锅而归,路上思之,啼笑皆非。
去年夏初,村里有一家办喜事,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宾主相贺,三海来蹭饭看热闹。宴罢,宾客眉飞色舞,仍寒暄不止,三海忽见主人沙发上有部手机,趁人不备,袖之而出。三海不知是新娘之物,归家藏于炕上褥被之下。约一刻,新娘公公赶来索要,三海死不认赃,公公取出自家手机拨号,褥被之下叮当作响,公公拿了手机,在三海地上狠狠吐出一口唾沫。原来三海不知智能手机如何开关而被人赃俱获。
以上三例,从时间跨度讲,自文革而现在,三海一直事偷,多年保持这种偷的状态,是海偷。从其行偷时刻而论,并非有预谋,是见财起意,临时决定,是海偷。从其所偷之物看,并非他都有用,比如汽灯那么大个物件,他有什么用场?饭锅他家也有,偷多余的来干什么?手机他不会用,他光棍一个,无儿无女,没有朋友,跟谁联系?
海偷嗜偷,村人多讨厌他,唯恐避之不及。或问,海偷如此嗜偷,一定积攒了许多家财吧,不然也。海偷家徒四壁,孑然一人。贾平凹说,大款们的赚钱是一种职业,种猪们的配种不是为了爱情,由此,我们可以说,海偷之偷是一种为人不耻的恶习,不是为了发家致富。

08

年轻的离休干部

每个村里都有几个重量级的人物。在旧时代,这些重量级人物或因做官致仕返籍,居于乡里,其德望影响遍及朝野,受人尊崇。或因洞察世事,能言善辩,遇事调停,息诉罢吵,民众景仰。或因掌握生民一计之长,又不吝其计,乐善而好施,令人慑服。此种重量级人物往往家道殷实,父慈子孝,万民欣羡,人称乡绅,或谓乡贤。
故乡就有这样一位重量级人物,他叫闫满海。此人祖上无有荫功,亦无乡绅贤士之德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重量级人物。他的重量实是因了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一位离休老干部。
他什么时间离休的?村人大都不知道。但从打我记事起,他即梳大背头,穿四兜儿的干部服,两只手反扣着背于身后,高大的身躯杂入穷困潦倒的村人中俨有鹤立鸡群之高贵。那时候,他大约四十岁左右。
村人习惯于十字街口饭场上拉闲话穷开心,熙熙嚷嚷,沸沸扬扬。他金口一开,众人鸦雀无声,只剩下听的份儿,不敢再妄言乱议。他说的在不在理,谁也不再稽考,仿佛他是西圣亚里士多德,是真理的化身。长此,人们悄悄给他起一外号,百事通。也有人用戏谑的口吻说他是千年的夜壶——百球知。
他从不上地干活。上午,一辆绿色的邮差摩托车突突突地停于他门上,邮差把《人民日报》、《山西日报》、《参考消息》等报纸拿在他手上,若是好天气,他即坐在门外的青石上悠闲地阅读,脚地上卧着一只同样悠闲的大黄狗。这样的生活,村人怎不羡慕眼气。
他什么时候参加的革命,村人谁也不知道,只晓得他参加过八路军。具体参加过什么战役,负了伤挂过彩没有,为何早早离休,更无从知晓。只知道他是其母带过来的,从内蒙古来到村里嫁给了一位贫苦的闫姓庄稼人黑狗只,又生了三儿一女,他叫满海,老二老三老四依次叫二海、三海、四海,三海即我们说过的“海偷”。
他这个重量级人物用他的重量护佑了他的家族几十年。
土改时,他的弟弟二海分到了田和德大院西厢房三间,那是当初村中最好的房屋。至今那房屋虽残破不堪但仍立而不倒,产权依然在其名下。后来,二海又不知何故得批准,在田和德后场院盖了新房。他的三弟海偷因偷行太盛,村人多怨愤,但因了他的影响力,多次免于处罚,逢凶化吉。村人说,要不是因为有他,十个海偷也让公家法办了。
他未生下子女,抱养了一儿一女,他动用关系给养子办了半工半农的公社干部,养女年龄小未赶上办理公差,政策即变了。但他本人赶上了国家优待少数民族干部的政策,把他的族籍换成了蒙古族。他的子女仍是汉族。
物换星移,改革开放兴。他始扛起农具上地帮儿子劳动,俨然变成了一个勤快的农人。他几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似乎在不经意间被新时代的大潮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的重量在不经意间不断下降着,人们对他最后裁断式的讲演已全然失却了兴趣,他从当初的饭场主角堕落成一个服服帖帖的听众。他完全变成了村中一位说话不响放屁不臭的普通人,离休干部的威严和风度荡然无存,多年积攒的财富优势也荡然无存。
他终在帮衬不肖子孙无尽的劳作中累坏了身体,带着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的疑虑死去了。

作者简介

闫建军,山西盂县人。1968年10月生,1989年毕业于山西省忻州师院中文系。曾任中学教师5年,司法干警2年。后调入中共盂县县委办公室从事文秘写作工作10余年。2007年担任盂县北下庄乡党委副书记、乡长。现任盂县地震局局长。作者自幼爱好文学,近年已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杂论等10余万字。
特别申明:本平台作品以原创为主,转载为辅,作者提供的照片多来源于网络,如文章、图片涉及侵权问题,自告知之日删除。

留言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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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建军||故乡人物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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