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2
陈式圭郭晴湖徐燕谋熙载诸君招集有怀张挺生
苍生化冢海扬尘,尚喜樽前聚故人。暂藉群居慰孤愤,犹依破国得全身。解忧醇酒难为力,遭乱文章倘有神。张俭望门憔悴甚,并无锥卓是真贫。
【笺说】
此诗当是写于1938年10月,钱锺书先生由昆明短暂回沪的期间。回到上海,好友因钱锺书出国求学至今才首次相见,自然招集酒家,欢饮一顿,畅谈一番。
这次前来相聚的有四人:
第一是陈式圭,本名祖厘,浙江宁波人,他出于钱基博之门,是钱先生任教光华大学附属中学时期的同事。
第二个人是郭晴湖,本名则,字晴湖,号肆园,别署翰音、南郭先生,福建省福州市人。此人工古文,善诗赋、书法。郭晴湖早年曾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无锡国专,1933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随之执教于该校,就在此时与钱锺书相识。上世纪50年代,郭晴湖被错划为“右派”,后在基层任教,为人不事张扬,因而鲜为人知。1986年初,郭晴湖将作于“文革”末期的诗赋,手写结集为《晴湖诗稿》一册,请钱先生题签。可见,郭钱交往延续了一生。
第三人是徐燕谋,之前《薄暮车出大西路》诗的笺说中已有介绍,既是钱基博的学生,又是钱先生桃坞中学的同学,当然还是光华大学的同事。
第四人熙载,即徐熙载,是徐燕谋的胞弟徐承烈,字熙载。
五人相聚,谈话中说起了张挺生。张挺生,本名杰,挺生是其字,江西人。据钱基博在《自我之检讨》中说:“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学被捕二百多人,那时我在光华大学。一天,是冬至的隔夜,夜间十二时,电灯熄,我已上床,听得足声历落。旋有人叩吾房门,开视,乃吾儿子锺书,披衣赤足,低声说:'张杰被捕!’张杰是附中国文教员,锺书是大学英文讲师,两人同住吾隔壁房间,对面床。”据钱先生自云,其《中书君诗初刊》即是张挺生怂恿刊出的(见《中书君诗初刊》序)。民国二十二年,即1933年张杰不知因何被捕。钱锺书等人这次聚会,谈论国事,也谈起张挺生,由此诗第七句看,可能张挺生此时还是亡命在外,生计艰难。
钱先生此诗就是写此次聚会的。
苍生化冢海扬尘,尚喜樽前聚故人。
首联上句描写百姓死难,人世巨变的国家境遇:百姓化为坟冢,大海扬起了尘土。
此句似囊括清赵执信《淮安感旧老友遂无一人矣》诗之“便恐苍山都化冢,剩怜碧海未扬尘”两句而变化成。
“苍生化冢”,即从“苍山化冢”变化而来,是指百姓化为坟冢尘土。
“海扬尘”,即“沧桑之变”,比喻世事巨变;此语出葛洪《神仙传·王远》,据记载,神仙王远造访蔡经,后仙女麻姑也来到,“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王远)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钱先生在前面《将归》诗中已用过一遍此典故了,在这里指日寇侵华以及此前一年日军发动“八一三”事变,攻陷上海。
首联下句,写友人国难中还能相聚的喜出望外之情:还高兴酒杯前,能与故人相聚。
“樽前”,就是酒宴前;樽,是古代的酒具;欧阳修《浣溪沙》:“六幺摧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首联二句,一沉痛,一欢欣;上句的沉痛,正衬出这种欢欣的喜出望外与得来不易。
暂藉群居慰孤愤,犹依破国得全身。
颔联二句全力抒写心中感慨。上句说,暂借着众人相聚,抚慰心中的郁愤。
“藉群居”之“藉”,就是借,借助。“群居”,本义众人居住在一起,这里指众人聚集在一处。如欧阳修在《和武平学士岁晚禁直书怀五言二十韵》诗的“靓深严禁署,闲宴乐群居”,就是指众人相聚欢饮。
“孤愤”一词,本义为孤直不容于时之郁愤,语出韩非子《孤愤》篇,《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索隐云:“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此处借为个人郁愤。
颔联下句写道,庆幸这些人在国破之时还能保全性命。
“破国”,即国破;唐许浑《姑苏台》:“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白波。”
“全身”,保全身体,无伤残;唐刘长卿《哭魏兼遂》:“独行依穷巷,全身出乱军。”
颔联二句描写相聚的相互依存的感受,以及国破仍至今全身的庆幸。
解忧醇酒难为力,遭乱文章倘有神。
颈联继颔联继续感慨,拉回到饮宴情境中来。上句承颔联上句“孤愤”而来,感叹孤愤之沉重:破愁的美酒也对消解忧愁无能为力。
“醇酒”,即味厚之酒。“解忧醇酒”,语出曹操在《短歌行》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里钱先生说酒难解忧,是反曹操之意而化用,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国仇家恨,沉重如山,岂是酒可浇灭的!
可能是相聚也谈论到各自的写作研究,因此颈联下句写道,遭逢乱世,文章或许会写的更有神采。
此句是沿用清赵翼《论诗绝句》中所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观点。这说出了一个普遍的道理,乱世出佳诗,出雄文。试想,屈子不忧亡国,哪来的《离骚》?庾信不遭逢流离,那有《哀江南赋》?没有安史之乱,杜甫岂能写出《三吏》《三别》与《北征》?没有金兵入侵,陆游也不会发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临死哀嘱。钱先生自己也说,自己的“《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其《管锥编》之作,实亦在文革动乱中属笔也。
张俭望门憔悴甚,并无锥卓是真贫。
尾联写到了未能来相聚的张挺生,叹息他的艰难处境。上句借用张俭,比拟张挺生:像张俭四处逃亡,面容憔悴到极点。
“张俭”,东汉时人,桓帝时因弹劾宦官被诬而亡命。“张俭望门”,即“望门投止”的典故,描述张俭向人家门内张望,看看是否能投宿。当时的人,看重张俭的名节,往往不惜破家相容(见《后汉书·党锢传》)。
尾联下句,描写张挺生处境的艰难,没有立身之地。
此句借用了《吕氏春秋·为欲》中“无立锥之地,至贫也”一语,也是借用了《五灯会元》卷九的记载,记香严智闲禅师悟佛法空无之旨说的颂:“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有卓锥之地,今年锥也无。”
“锥卓”,立锥之地,形容所需之地极少;卓,立;苏辙《次韵洞山克文长老》:“无地容锥卓,年来转觉贫。”
由此可见钱先生非常同情和挂念张挺生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