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中篇小说·原创·首发)(五万字)

中短篇小说之一
道  士
 作者丨王亚飞
月色是一幅朦胧画,茫茫然洒遍人间。初秋,夜深,璐州玄隐观道士知苦枯坐在床,不入眠。
“知苦非苦,而何以为苦?”往事如梦如烟,在这一个生命将至尽头的道士脸上,若隐若现。
一  读书少年人
少年时光,匆匆,杭州舒家小院,舒家三子舒庆光迎着朝阳起床。
人间总要有喜事快乐自己,哪怕荒诞不经,就如这个和狗较劲的舒庆光。
经过一晚上,尿终于憋足了。舒庆光有些得意地看着茅房门口的大黄狗,狗与人一同入厕。狗嗞一声,舒庆光嘘一下。再嗞一声,再嘘一下。无数次后,狗无力继续,舒庆光犹有余力继续,获胜的舒庆光哈哈大笑,好不快活。
人嘛,总不能活得不如一条狗。越是少年时光,越要刻骨铭心难忘。
终于,鸡鸣狗吠,人间醒来。江南大城,人潮汹涌。
这一年,崇祯十二年(西元1639年),江南杭州府的春天,尤其热闹人的眼睛。
站在院子里,于这新的一天,舒庆光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家:
砖瓦青青,一方江南庭院;桃花灼灼,几处海棠依旧。院子里的竹子摇曳了一个冬天,青翠还欲滴。
舒庆光洗脸,洗漱,吐出来一口大大的漱口水。黑色纱罗制成的四方巾,戴在头顶上,呈倒梯形,四角皆方,又高又大,像是在头上顶了一个书櫥。藏青色的袍服,包住白白的棉花,裹在身上御寒。
哈一口气,白雾升起,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连杭州都不愿意放过。
咯吱咯吱的织布声,此起彼伏响起。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舒庆光随手拿了本书走进了织机所在的东厢房。光线有些暗,他靠着窗户边坐下,和母亲并排。
三角梁撑起了整个屋顶,几个大铁钉斑驳岁月痕迹,一根根椽子整齐排列,苇编、蜘蛛网隐隐约约可见。
舒庆光鼓起勇气,或许当年二哥也如他今日,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舒庆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平缓一点,再平缓一点,说出来了:“阿母,学堂我还是不去了吧,府试考了四次才考过,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读书,和二哥一样,做个学徒,学门手艺,也挺好。”十六岁的舒庆光有些期待地看着母亲。
“怎么能不读书呢!你爷爷是秀才,你父亲是秀才,你大哥也是秀才。他们不在了,但舒家祖上传下来的耕读传家怎么能在你这里断了呢!”母亲带着自责,也带着恼怒说道,却有一股浓浓的江南吴侬软语味道散开。
北人南音,何其清脆,而舒庆光看着母亲那白发一缕缕和微微驼的背,怎能不黯然心伤,怎么还能反驳说出家里的地已经卖光,已经无地可种的事实!为人子女,惟有用功读书,才可以报答母亲养育之恩。
舒庆光低下头,目光盯紧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大学》(朱熹著),朗朗声音响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嗓音低哑,少年人岁月不说愁。
正月十七,柳枝吐露一簇簇新绿。舒庆光提一箱书籍和笔墨纸砚,往就读了十年的致知书屋走去。
一路上,喧嚣人群热闹。包子香,豆浆烫,油条酥。
美人最养眼,舒庆光一路上看到了不少。而心里最想的还是那个她。
花灯还在,元宵味浓。佳节与谁?不能相逢。
那个她还在吗?是否还在巷子里家门口怅望,等一个人到来?
是否还撑着那把舒庆光送给她的碎花油纸伞?
见到了,见到了。细穗蓝布夹袄,细细的腰身,乌黑的头发,婀娜的身姿。两个人的目光遇见,佳人倩然一笑,倾城倾国。
却传来几声咳嗽,不肯成人之美,惹得佳人红了脖子逃去,气得舒庆光愤怒回头望去。
原来是茹敏源师兄到了,最是正经不过。跟正人君子,自然没道理可讲,舒庆光心肝肺一起疼。
还隔得老远,茹敏源放下书箱,整理衣服,准备与舒庆光见礼。舒庆光不得已也放下书箱,挺直身子,整理衣服,庄重面对。
六尺宽的巷子里,两个少年人遥遥见礼。只见双脚站定,两个人同时抱拳,躬身作揖:“茹师兄,早。”“舒师弟,早。”声音悦耳,传开老远。
等茹敏源师兄走过来,师兄弟两个走进了老师家中,也是他们的学堂所在。
翠竹几竿,昂扬向天。不惧霜雪,岂畏雷电!
开课了,先生周良云端坐于上,十余个少年学子默默静坐于下。戒尺放在桌子一旁,幽幽发光。舒庆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师,收起了调皮,亲切有之,敬畏有之。
一间见风见雨的草堂,最显眼的是门口那副木质对联:
致知格物
青衣胜白雪,便草堂亦可传道受业。
肝胆如雷电,岂白身不能忧国忧民。
粗布棉袍裹着周良云偏瘦的身体,一团白发被一根木簪子扎在头顶,精神震烁。周良云拈了拈没剩下几根的胡子,大声开讲第一课:
“我大明之患有三,曰藩王宗室,曰流民蚁贼,曰辽东东虏……”讲者慷慨激烈,听者热血沸腾,周喷子不愧为周喷子,哪怕只剩下了十几个学生,依然故我。也就是杭州,殷实人家多,读书种子多,才有了他这致知书屋一席之地。堂堂举人,竟混到勉强果腹的地步,也就是周举人了。
然,学生选老师,老师也选学生。周良云的私塾哪怕没有一个学生,有些学生他也是不收的,给再多的束脩都踏不进这个门。
舒庆光听的如痴如醉。“秀才功名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如此老师,遇上了自是幸事。少年人如此安慰自己。
茹敏源以炭做笔,也不怕脏了手,沙沙沙沙声,竟与老师周良云授课的语速不相上下。每次看到如此勤奋学生,周良云都老怀大慰。再看一眼舒庆光,“功名利禄之徒,居心叵测之辈”,周良云也不确定女儿是否所托非人。还好,万事有他,自可压制。
而致知书屋以杂学闲谈为主干,以四书五经为枝叶,教出来的学生考上功名才怪了。少年滋味不知愁,而真到知道愁的时候,一切都迟了。生活会给所有人狠狠敲一棒子,有些人被敲醒,有些人被敲死。
周良云喝了一杯水,准备继续开讲,这时候,一只手高高举起。
“说,所为何事?”一看是舒庆光,周良云老大不痛快。
“老师,再讲讲神宗朝辽东李总兵的故事吧。动辄破家灭寨,杀得东虏丢盔弃甲,杀得东虏尸横遍野,好不威风。如果李总兵还在,今天哪里还有满清叩关。”舒庆光一向在课堂上畏畏缩缩,今天竟然点课、催课,周良云顿时刮目相看。
也是,纵马边关,刀砍蛮夷,守疆卫土,建功立业,少年人最喜欢了。这也是周良云心痒痒处,舒庆光投其所好罢了。
可以说,蹒跚老者周良云的前半生多姿多彩,曾在万历年间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府邸做过幕僚,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野猪皮努尔哈赤给他牵过马,坠过凳。舒庆光因为知道,所以才非要让老师讲。
而今天,周良云看看女儿周柠莘,看看拿着炭笔准备记录的茹敏源,再看看翘首以待的舒庆光等人。周良云决定今天讲一些不一样的,已经大半截身子入土,离死不远的人,还怕什么。
几多回忆纷至沓来,故人隔阴阳,何能再相见。所以,今天周良云讲得很慢,声音中有愤怒,有血腥味。
“……李府八千家丁,威震辽东,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当年只是一个拼了命才挤进李府的小小马倌,区区一个喂马的仆人,粗黑粗黑,我等幕僚都不拿正眼瞧他,连出门给我牵马的资格都没有。而谁能想到努尔哈赤竟然做了蛮酋,乱世崛起,立邦建国,萨尔浒一战,一举定鼎辽东,宋辽之时如同金国一样的底子就这么成了。”周良云停下来,缓口气,端起茶杯润喉咙。
“辽东李氏有八千家丁,还打不过野猪皮吗?”有学生不解发问。
摇了摇头,周良云没有直接回答,接着讲道:
“……如果朝廷不忌惮辽东李氏,不想方设法肢解、压制辽东李氏,努尔哈赤还能趁乱崛起吗?如果真是那样,辽东或许将不再是今日满清的辽东,但也可能不再是朝廷的辽东,很有可能是李总兵李氏的辽东,如同藩王,建立一个偌大的藩镇,威震边关,虎视眈眈中原。”这样的惊天之语,学生们第一次听到,无不惊骇。
“……所以,当年朝廷和辽东李氏之间,终究是一个解不开的悖论。而皇帝陛下怎么可能拱手相让,以成全一个汉人藩国呢!李总兵数十年不入朝堂觐见帝王,拥兵自重,于辽东生杀予夺,岌岌可危边关既已平定,皇帝陛下与朝堂诸公自然不会再养虎为患,却想不到厚养胡人,本是用来离间、钳制辽东李氏,竟厚养出了一个胡人王朝,桀骜不驯,杀戮成性,也不知道朝廷诸公如今作何感想!要知道,辽东李氏自始至终未曾叛乱,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平定胡人叛乱。”周良云之所以是周良云,或许就在于其敢想敢说吧。
“……当年,努尔哈赤的舅舅被李总兵所杀,努尔哈赤的叔叔被李总兵所杀,哪怕只是李总兵所掌控的边军顺手错杀,努尔哈赤也以能够成为李府的马倌沾沾自喜,也以学会了说汉话沾沾自喜,对李总兵部属错杀他亲属的事从来不敢有半点怨言。胡人畏威而不怀德,由此可见。每每我与众位幕僚讨论学问,努尔哈赤想听想学,也只能蹲在窗户外边偷偷摸摸听我们讲什么、讨论什么,我们也不驱赶,反而因为一个胡人慕我汉风,沾沾自喜。却正是我等幕僚和城内唱戏的、说书的给了努尔哈赤这等胡人开阔眼界的机会,反而遭了反噬。胡人有小礼而无大义,于此可见。”周良云无比自责,他觉得自己也是罪人之一。
但满堂学子却不知道,有所成就的人,都有他的特别之处,而人总是善变的。当年,每每周良云外出,到马房选马,偶尔正眼瞧努尔哈赤一眼,都能让那个年龄大周良云好几岁的女真人,笑靥盛开一整天,甘心情愿为周良云牵马坠蹬,深以为荣。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后来竟沾满了血腥。人的善变,怎能预料。
想想也是,大明边军能屠戮女真人,女真人当然也可以屠戮汉家百姓。土地就那么大,人却那么多,谁都想活下去。屁股坐在哪边,自然为哪边鼓吹。
“……辽阳城破,尸山血海……流离百姓,求生艰难……后金立国,不事生产,专以劫掠。遇灾荒,以减丁之法屠戮辽东汉人,好省下粮食供女真人食用。”
周良云凄然一笑,闭上嘴,闭上眼,不再说话,他想到了在辽东惨死的亲人、友人。血是红的,泪是咸的。
此时此刻,舒庆光也想到了或许已经不在世上的外公一家,世代为将,守卫辽东,一朝大变,身死族灭。他的母亲当年十七岁,被外公托付给周良云,不求富贵,只求活命。而大明军人自当殉国,马革裹尸。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书生,一个深闺大院的柔弱女子,飘摇南归,何其艰难!
周良云止住悲伤,目光柔和触摸最最心爱的女儿--周柠莘。往事莫再想,且当思现在。十五岁的周柠莘,是周良云继室生的女儿,老来得女,且独此一女,自然如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世人万千闲言碎语,周良云也定要让女儿在私塾读书。哪怕世人万千闲言碎语,这十余个少年,哪一个不想娶他的女儿周柠莘为妻,特别是舒庆光,哪怕倒插门也行,刚好可以把老宅留给舒庆光的二哥。
一声戒尺响,天已近中午。布置下功课,先生周良云起身离去。静静安坐的十几个人,目光纷纷看向第一排中间蹙眉沉思的师姐亦或师妹——周柠莘。舒庆光看的尤其专注。少年慕艾,岂能制止!或许少年们不愿意离开私塾,除了束脩少,还因为这个如水一样的女子吧。
自以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舒庆光,本来也确实有一副好皮囊,再加上厚脸皮,希望还是蛮大的。
想什么来什么!周柠莘离开座位,竟大庭广众之下往舒庆光座位走来:“难道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补上今天早上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吗?”舒庆光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窈窕淑女,君子当然好逑。一步距离,美人体香入鼻。舒庆光的脸红的如猴屁股,卤水点豆腐,一物真的降一物。怼天怼地怼日月的舒庆光,怂了。
而周柠莘竟然主动开口了:“舒师兄,宋善本《东京梦华录》你看不看?看的话我拿给你。”一帮同门师兄弟,眼睛几乎要爆出来,羡慕地要喷出火来,老师的藏书哪是那么容易借出来的!
“看,看,当然看。刚好,这本《大唐西域记》要还给老师。”舒庆光拿出一本线装书,泛黄,被青灰色布片小心包裹着,双手递给周柠莘。
周柠莘接书的时候,舒庆光用左手手指故意碰触周柠莘的小拇指,周柠莘明显身体一紧,隐有怒意,要发火。
舒庆光赶紧跑开,拉住正人君子茹敏源师兄非要讨论《大唐西域记》。好人品果然是哪里都顶用,当盾牌尤其妥当。
一群激昂少年人关于西域的争论开始了。
学子甲:“张骞凿通西域,班超归化西域,功劳再也没有比这两个人大的了。”
学子乙:“这二人,只是恰逢其会。西汉六十余年积累,至汉武帝我华夏实力恢复,北伐匈奴,东联月氏,不派张骞去,也要派李骞去。至汉武中兴,东汉复国,自然要派人恢复西域了,所以才有了班超建功立业。”
学子丙:“别聊过去了,咱说现在。”垂手在后,如老师周良云一般撇着八字步上前,派头十足:“今日,西域万里佛国为伊斯兰占据,其祸之始在恒罗斯之战,大唐战败。而后,蒙古人西征,拓土数万里,却征发信仰真主之签军东来。从此,不光西域万里佛土不存,便我中华亦为伊斯兰所侵。以夷化夏,华夏入夷狄,此岂为华夏!”满脸激愤,满嘴半熟不熟文言文,神情愤愤不已,学子丙对外来的事物非常排斥。
学子丁:“佛教也为他国传来,我中华包容万方乃大,不应该固步自封。”学子丁明显不赞同学子丙。
学子丙激动上前要继续理论。怕两个人继续争吵,舒庆光一本正经挤进来一句话,问学子丁:“师兄,既然包容乃大,你怎么不去娶个西洋大块头媳妇回来暖床?”
周柠莘白了舒庆光一眼,舒庆光赶紧闭嘴。
似乎是为了向周柠莘解释,舒庆光又说道:“我最爱读玄奘的《心经》了,业火俱灭,不起凡尘之念,免生争斗之心。”摇头晃脑,和茹敏源师兄几乎一模一样。玄奘就是那个西天取经的唐僧,《大唐西域记》是他写的,《心经》也是他翻译的。
“那你当和尚去。既已身许佛门,不要再和周师妹说话。要犯戒的。”
“对,明天赶紧剃个光头。”
“还要点上几个香疤。”
“那周师姐是不是要在对面起个尼姑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同窗已经开始装模作样了,调侃声此起彼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舒师弟和周师妹可一定要记得。”茹敏源师兄一如既往大智若愚。
难道茹敏源师兄发现了什么,一众师兄弟在舒庆光和周柠莘身上瞄来瞄去。
舒庆光和周柠莘对视一眼,满脸通红,落荒而逃。
然后,一群少年人哈哈大笑。
而学子丁走在回家的路上,半天了,还在小声喃喃自语嘀嘀咕咕:“佛法在天竺,不知道今日天竺是否还有真经?能去看看该多好!”如果学子丁的家人听到了,肯定棍棒加身,非打醒他不可。
少年人的时光匆匆,美好的故事一串又一串。崇祯十二年的院试就要开始了。
    院试中秀才
致知书屋师兄弟十余人,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参加院试,舒庆光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茹敏源,考过了就是秀才,考不过还是童生。
大明科举的第一步是童试,分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每年二月举行,连考五场。通过后参加由知府主持的府试,在每年四月举行,连考三场。府试合格后才有资格参加院试。院试每三年举行两次,由皇帝任命的学政到各地主考。通过县试、府试的被称为“童生”,通过院试的童生被称为"生员",俗称"秀才",算是有了"功名",进入了士大夫阶层,从此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
九月的秋,明媚,菊花开满城,却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黄巢那首菊花诗。舒庆光看着蓝盈盈的天和大运河边忙碌的燕子,在心里默默背诵《不第后赋菊》,心心所念却是:如何能够带着黄金甲士,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荡尽外敌,荡尽这世间魑魅魍魉,哪怕马革裹尸!
舒庆光对科举不敢有奢望,八股文是他最大的弱项,这一项补不齐,一桶水永远不会圆满。
看着运河水缓缓流淌,穿城而过,日夜不息。他在担心自己,更在担心偌大的帝国。
而此时此刻,大运河上千帆竟舞,万柯争渡,号子声,浆撸声,响彻人间。舒庆光在河岸上看人,人在船上看他。
人们的目光凝聚一条条线,射向九天之外,却只愿意看清楚眼前所见之物。
梦里水乡,烟霞江南。舒庆光此时此刻只愿意:伊人在怀,恩恩爱爱。
而院试的时间终于到了。九月二十一,天还未亮,舒庆光提着一篮子考具、吃食,在母亲的万千叮嘱中,会和结保的其他三个考生,四个人一起在院试考场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还好老师周良云是举人,可以作保,而且免除了他和师兄茹敏源足足一两银子的具保费。科举太难了,读书累,花钱更如流水,小民之家就不要掺和了。靠着父兄留下的薄产,靠着母亲一日复一日的纺织,靠着二哥一年复一年的做工,才有了舒庆光拿起书本读书。舒庆光是天下万千个幸运的人之一。
天渐渐明亮,密密麻麻的人头,仿佛没有尽头。老的,少的;穷的,富的;美的,丑的……一场考试之后命运就将截然不同。而今天,他们都是童生,为功名而来,好给十年寒窗、甚至数十年寒窗一个大大的安慰。
星辰昨夜如有梦,热血且向九天冲。
锦衣公子几人在,今日尽是一书生。
“我没有夹带,考蓝里的纸条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声音渐远渐不闻,又一个闻名遐迩的学子废了。
而考生们一个个打开考蓝,自行检查,慎之又慎。舒庆光的心为之一悸,真的也怕自己说不清、道不明,莫名被夹带。
一个颤巍巍的老童生,也不知道是被儿子还是被孙子扶着参加院试。白发飘飘,两鬓斑斑。时间啊,消磨不掉执念。人生啊,哪有什么必须。舒庆光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如此,一定不能如此。”
“茹敏源、舒庆光、范奎鹏、李晟晨。”终于轮到了他们四人。隔间里,四个人几乎全身赤裸,一身衣服被兵卒反反复复检查,一篮子物品被翻来覆去查验,连嘴和谷门都没有放过。烛火摇曳生姿,影子跌跌撞撞,读书人的尊严在功名利禄面前弯下身子,匍匐在地。
“你四人可否愿意具结互保?须知如有一人作弊,必将尔等四人除名,从此科举无望。”从九品官服在身的院试吏员郑重发问。
“我等愿意。”四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口同声回答。
装好被兵卒捏成碎块的糕饼,穿好青灰色的儒衫,四个人昂起头,大步走进考场。这是一片读书人剩余不多的干净土,凡天下读书人,迈过去了独木桥,就是人上人。不凭权势、钱财,只凭天资悟性。
逼仄的小隔间,一个个考生安安静静坐在竹凳上。笔墨纸砚俱全,草稿纸、考卷铺陈在睡板临时支起的桌子上,木头做的“恭桶”无声在角落,一股股若有似无的味道刺鼻传来,而前几日下过的雨更让隔间多了几许霉味,增人烦恼。还好,院试不需要留宿,免了晚上寒露之苦。
院试分正试、复试两场,要考两天。第一场正试,考制艺,也就是常说的八股文,要代圣人立言。
朝阳才露出脑袋,一声锣响,皂隶高举试题题目在显眼处让每一个考生都可以看到,并有考官反复大声念出:“水、火、金、木、土、谷,惟修。”如是六遍。
好多人皱起了眉头,解不开题,不知所云为何。大明立国已有两百多年,四书五经里凡是能够作为科举考试题目的句子几乎被出了个遍,越往后来,科考题目自然越往怪异和晦涩的深渊滑去。
而舒庆光刚好知道这个题目出自《尚书·大禹谟》:“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天生万物以养人,当然不能人无一德以报天。惟圣人出、圣天子在,可以把天下万物安排好,各归其位,各行其道。无非代圣人把这些话再说一遍,什么“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什么“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但要写成洋洋洒洒数百字长的八股文,有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太难了。
当然,舒庆光也读出了深意,定要歌颂当今圣天子在位,定要贬斥当前陕北流贼乱民祸国。
考场上,舒庆光莫名想到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晋惠帝:"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灾害连连,饥民遍地,朝堂之上,皇帝竟然质问大臣:“老百姓肚子饿没有米饭吃,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还想到了老师周良云大声斥责的朝廷重臣杨嗣昌写的那句诗:“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堂堂国之重臣竟然怪罪那些造反的人为什么不肯在家里老老实实等着饿死,非要造反,螳臂当车!何其荒谬绝伦!
求功名而来,不该想的不要想。平静心情,酝酿文章,舒庆光铺好草稿纸,毛笔蘸上墨。
“圣天子在位,秉天意而行王道。布施仁政,遍洒雨露。民以耕获食,不违天时;官以慈牧民,不止威刑。圣人立言,以定行止,则人无犬兽狂吠之形状;天道酬勤,耕耘不辍,而谷有满仓溢出之积粮。何患无食,岂悖王命。非天时不以落雨,岂怪哉人君有亏德于天;非自救无以活命,孰言道百姓当自毙于家。顺天命,行王道,济苍生,正人伦,守礼法,淳风俗,则四时有序,各归其位,国之昌盛继之万世不堕也。”
文章汪洋恣肆而下,端庄小楷跃然纸上,却与八股文固定格式: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不相符合。而回头再看,舒庆光满头大汗,”非天时不以落雨,岂怪哉人君有亏德于天;非自救无以活命,孰言道百姓当自毙于家。”大逆不道的言论,怎么敢出现在科举考试的考场。
“老师啊老师,你可是把学生们坑苦了。”舒庆光在心里怪起了老师周良云,更担心茹敏源师兄正人君子病发作,不知变通,犯了大忌讳,惹来杀身之祸。
舒庆光故意把墨水洒在草稿纸上,刚才写有字的地方黑乎乎一片,安全了。然后在心里打草稿,重新写,这一次毛笔如有千斤重,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斟酌。草稿纸上,修改再修改,直到自以为圆满,再没有任何触犯忌讳的地方,舒庆光才正式往考卷上誊录。
科举考试,正式考卷上不能有一个字写错,不能有一点墨汁污垢,否则辍落。
不过数百字的文章,誊录完毕,竟已至皓日过午,而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八股文,舒庆光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也是,也不需要懂,圣人懂就可以了。反正无关乎治国理政,无关乎民生经济,一大堆大道理的堆砌罢了。
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有限,在这边用的多,在那边用的就少。不是以热爱盖起来的房子,都是空中楼阁。八股文对于舒庆光来说,就是空中楼阁。他提不起兴趣,再加上遇到一个鄙视八股文的老师,而且没有经过科举系统训练,制艺(八股文)的火候可想而知,也就是狠下心下苦功夫背时文(即经典八股文),哪一场刚好碰到了,一步登天。碰不到,拼拼凑凑总是够一篇八股文的。
饥肠辘辘,好饿。舒庆光翻出母亲亲手做的糕点,满满慈祥在心,在口,好不甜腻。
八股文完成,剩下的都是小事。四书五经多年揣摩背诵,记的当然滚瓜烂熟,一道道贴经题(四书五经填空),如同送分题。也就是舒庆光,先难后易。而其他人科举考试无不是先易后难,好积累信心,一举冲关。
天色尚早,黄昏还不曾淹没了夕阳,已经有人交卷了。哪怕机会再渺茫,舒庆光慎重对待,再看再审,三通催卷鼔后,舒庆光交卷。
第二天,如昨天勘验步骤再重复。还是逼仄的小隔间,第二场复试,开考了,考策论。这一次,舒庆光的考棚紧邻考官休憩所在,是个好位置。
一群考官,祭拜过圣人,鱼贯而出。泥塑的孔夫子、孟夫子……睁大眼睛看着芸芸众生、巍巍大明。
”拆试题。”一名考官在大庭广众之下,拆封试题。
考试题目,用大大的正楷字誊录到展板上,“盐铁开边论”。
要求以“盐铁开边论”为题,写一篇策论,假装呈给至高无上的皇帝。这正好是老师周良云擅长的,作为学生,舒庆光自然不在话下。
舒庆光用了短短一个时辰,作答完毕,时间还早。昨天,舒庆光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怕沾墨的草稿纸被人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在梦中舒庆光锒铛入狱,被问斩的时候突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睡。阳光正暖,困意上升。很快,呼噜声如潮水击打堤岸响起。
胖考官:”抡才大典,何等庄重。这是哪个考生的呼噜声这么大?成何体统?”说完还故意看了看主考官。
瘦考官:“应予惩戒,以儆效尤。”
主考官:“去看看。”
寻声而至的一众考官,看到睡得昏天黑地的舒庆光,怒不可遏,纷纷向主考官提议,要严惩不贷。
觉得闯了大祸的舒庆光,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完了,完了。”舒庆光觉得自己的科举之路被呼噜声断送了。
主考官看了舒庆光一眼,刚要说话。瘦考官附在主考官耳边说了句什么。
主考官愣了愣,略一沉吟,说道:“良云先生乃当世大家,尔当好自珍重,不可自误。”
说完,不再说话,主考官转身,直接回了休憩所在。
一群考官围坐高台,谈天说地,浑然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胖考官再次起身给主考官续上茶水,半个屁股落座,也不嫌累:“老大人领皇命亲赴浙江,简抜人才,杭州府考生何其有幸,得中秀才可以以老大人为座师,天下美事莫过于斯。”
胖考官话刚说完,瘦考官急忙接上话:“已经有考生答题完毕,与其虚费光阴,以待考试结束,不如加试。老大人诗词惊为天人,何不加试帖诗!”
“应当加试帖诗,以合唐宋古意,以颂当今天子。”
“唐宋者,中国之唐宋;金元者,鞑虏之旧国。皇明承天以来,诗词享誉天下者,既为考官,无不加试帖诗!老大人当于杭州府再开此例,再现我唐宋古风!”……众考官纷纷谏言。
主考官大慰,他早有此意,却担心世林说他贪图名声,不敢破例。主持浙江一省院试,大部分府已经考过,求情加试帖诗的声音一浪比一浪高,到此,正好可以顺水推舟。
“众人既有所请,我当于杭州府允之。”主考官慨然应诺。杭州府院试时间被排在后面,也是主考官故意为之,哪怕这些学子因此错过了今科秋闱乡试。
大红宣纸铺开,年迈的主考官当场蘸墨写上:以腊梅为题,得“文”字作诗,两首。轰然叫好的声音,隔得老远舒庆光都可以听到。
多少年不考了,今年竟然有,偌大浙江布政使司别处不考偏偏在杭州府考,心底暗骂的考生很多。
舒庆光十二岁考过县试,既然挂了才子名头,诗还是会写的,即便舒庆光如他的老师周良云一样,不怎么守格律,随心随性,但舒庆光知道,试帖诗不做为科举考试主要考试内容,写好了固然可喜,写的不好影响也不大。其他考生也这样认为。
赋得腊梅
既得东坡西湖水,何意梅雪冰作身!
黄花不绝眉山道,苏轼古今第一人。
赋得腊梅
枝头摇曳千朵红,人间得享万里春。
南朝烟雨八百寺,北国枯荣亿兆民。
流离莫问食饱腹,辗转何能衣加身!
如能江山瓦罐破,岂可光彩独照君。
如同口水一样的诗,舒庆光“哗哗哗”写出来。第一首,颂扬苏轼。苏轼做过杭州知州,疏浚西湖,筑苏公堤,遗泽万世,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功劳再大,能大过当今天子吗?评价苏轼为“古今第一人”,过了过了。
第二首,也不行。“衣”“亿”两字谐音,“文”字押韵乱七八糟,不合格律。而且,语带悲凉,不合时宜。
舒庆光想了又想,有了:
赋得腊梅
蔟簇梅花先占春,寻常枝丫雪压身。
一年西风多少恨,不及飘荡落纷纷。
赋得腊梅
一朵两朵千朵云,烂漫山头妆容新。
不以雪花白世界,却也相识如故人。
赋得腊梅
故乡今年梅枝新,一枝且寄宦海人。
白发几变山乡月,青丝孰染红头巾!
第一首诗,感念梅花先于春天盛开,悲伤梅花随之冰雪凋零,合乎世俗常情,不出格。第二首诗,借梅花抒怀,道尽世界热闹,而一个人孤单,白发早生,故人何在,不做悲伤。第三首,多谢了就凑凑数。
等待的时光最磨人。而家在杭州,多有方便。
第一天,舒庆光不抱什么希望,府试四次才考过,当年过了县试的神童已经老大不小了。而且,草纸不能带走,虽多加掩饰,也不知道考官发现那些大逆不道的内容没有。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第二天,夜深人静,月华落下,舒庆光是那么地羡慕有明一代名臣张居正,十二岁得中秀才,十六岁高中举人。(此处虚岁,实际年龄减一岁)。一生功绩,以老师周良云的话说:以一场浩大的改革,给大明王朝续了命;以一己之力,开创了一个新时代。而张居正终究败给了时间,败给了世道人心。一旦身死,竟被长大了的神宗皇帝挫骨扬灰,张氏满门尽被覆灭,以至于人亡政息。每说到此处,老师周良云无不长声痛哭,怅望苍天,悲声呼号:“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而每到那时,舒庆光也要陪着老师落几滴眼泪,为这个老大中国。而偌大的杭州府乃至于全浙江大大小小官员,有人当面听过周良云授课,有人在其他人处听过周良云惊世骇俗观点,吁叹者有之,鄙视者有之,无论吁叹还是鄙视,对周良云无不满怀钦佩。而这就是大明,归隐田园,自可妄言议政,无牢狱之灾,无杀身之祸。
无眠夜深,风凉侵人。舒庆光想到了东林书院那副对联: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煌煌然立于人世间,皇权奈他何,达官贵人奈他何!也许他在草稿纸上写的,也不算过分。舒庆光如此安慰自己。
而舒庆光今年已经过了十六岁,即便这一次考中,乡试秋闱也赶不上了,乡试固定在九月,三年一次,这一科在半个月前已经考过。下一科,则在三年后。像前人张居正那样十六岁中举,布衣为卿相,而至首辅,治国理民,生前身后偌大的盛名,他怕是一辈子也达不到了。
第三天,秋天枫叶将红的中午,周柠莘一袭火红火红的衣服,来了,奔放热情,满怀期待,如坠了情网,而两个人早已经心心相许,所有眼睛明亮的人都可以看到。
“还好吧。”“还好吧。”几多情深意切,两个人同时说出。羞红了脸颊,羞红了秋海棠。姑娘二八,云英只待嫁,看谁进谁的门罢了。两个人似有期许,也似有担心。
院试主考官班房,主考官半肚子茶水,半肚子气。初评选上来的试卷七十二份,取孔子七十二弟子之意。主考官期待中可以入眼的诗,没有一首。马马虎虎勉强能看得过去的,也不过十三首。主考官怒了,花白胡子因为生气大幅度抖动。
“偌大个杭州府,诗学如此凋零吗?再看,在找,辍落掉的卷子也不要放过。至少要再给我选出来十份诗能够一观的考卷。”主考官语气不容置疑说道。润一口茶水,又说道:“把这十份诗写的狗屁不通的考卷通通辍落,不得上榜。”老大人重重放下茶杯,打脸打到了自己脸上,难道真要成为士林的笑柄吗?
时间过去不久。“老大人,有了,看这首。”瘦考官跑来,急不可耐念出来:
赋得腊梅
林逋昔年梅做妻,杭州孤山结庐居。
何有比翼双飞鸟,难得双生比目鱼。
“比目鱼是双生的吗?双生并蒂莲什么时候变成双生比目鱼了?简直一派胡言。连个韵都押不准,你眼睛长在天上,所以看不到吗?”老大人再次大怒,差点上不来气。众考官战战兢兢,真怕老大人气出个三长两短。
拍马屁容易,圆上马屁好难。众考官面面相觑,好不忧愁。
“从辍落的卷子里一首一首找吧。”一位资历老的考官发话。好几个考官对胖考官、瘦考官怒目而视。管拉屎不管擦屁股,考官们对他们两个有好脸色才怪呢!而其他考官当时何尝不是拍马屁的人之一,只是时间在前、时间在后不同罢了。
“赋得腊梅   江山代有人才出……,怎么不敢接着用各领风骚数百年呢,不行。”“赋得腊梅   胡尘飞马北来人,南国花草样样亲……腊梅呢,找了半天怎么找不到!”“难忘痴情一片真,身上太虚藏精神……这写的什么。”“梅雪逊雪三分白……这还抄上瘾了。”“与天争做一年春,淡淡梅痕燕南奔……这是想说什么。”……
考官们头都大了,竟恨起考生们只管挤破脑袋钻研八股文,也不抽个时间去学学诗。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些考官又有几个会写诗,又有几个科举考试考过试帖诗。试帖诗都停了二百多年了,瞎猫碰死耗子的事情,考生们又何必去花费功夫呢。
夜深又夜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东方的启明星了。终于,舒庆光的考卷被无精打采的胖考官从地上捡起来,哈欠连连,他是真不想再看了,而主考官非要再凑够十个因诗而得中秀才的考生,才肯罢休。
哪能仅仅凭诗写的好就能中秀才呢!不光诗要说得过去,制艺也要说得过去,策论也要说得过去。而往往是诗写的好的,或策论不行,或制艺不通。太难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家才凑够九个人。
咦,胖考官不禁发出声,又遇见一个诗勉强及格的,再看看策论,中等偏上。再看看制艺(八股文),勉强及格,和一众考官一商量,就他了,虽然,诗写的一般般,但质量不够,数量来凑。拆开糊名:杭州府余杭县岳官里舒庆光。
强撑精神支撑到现在的主考官,翻看着舒庆光的考卷,蹙眉再蹙眉,一众考官紧张得不得了。
直到主考官念出了:
赋得腊梅
故乡今年梅枝新,一枝且寄宦海人。
白发几变山乡月,青丝孰染红头巾!
主考官陷入了沉思,当年他是那么的年轻,踌躇满志出相关,少年得意至京城。宦海数十载,如今发斑斑,胡子白白,说的不正是他嘛!而故乡万水千山之遥,却归去不得。而故人还在否?还能听出他的乡音吗?有一滴眼泪在主考官的眼角打转,将要落下来。
“就他了。”主考官沙哑喉咙定下调子,众人大大松了口气。
誊名,制榜,天亮便知谁高中。秀才名单足足八十二人,那七十二人之外,另加了舒庆光等十人。
官场嘛,有些规矩总是要讲的。
舒庆光排名第八十一名,倒数第二。他考中秀才了。
“茹师兄,八股文和策论,你怎么作答的?”舒庆光私底下问师兄茹敏源。
“策论我是从桓宽著的《盐铁论》中抄的,八股文脑子中没有现成的,我按老师说的把《尚书·大禹谟》全默上去了。”
“你都没有改改,或者说变动变动次序?”
“没有。”
舒庆光脑袋疼,茹师兄太可爱了。西汉的《盐铁论》套在现在的大明肯定不合适。《尚书·大禹谟》,只要眼睛不瞎的考官都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再说也不符合八股文格式要求。也好,至少没把老师惊世骇俗的话默上去。
三  与伊结连理
第四天上午,舒庆光得中秀才的细节满城皆知,学子们好不羡慕。意料之外中了秀才,而结保的其他三人一个未中。或许是腊梅诗真的入了主考官的眼,所以制艺(八股文)不怎么精通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道贺、祝贺、庆贺自不必多说。
与师妹周柠莘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时候越来越多。
老师周良云书房。
“庆光,婚事可否愿意?”
“庆光愿意,但凭老师做主。”
“但我属意的并不是你,乃是敏源,虽然迂腐,但品性纯良,可为依靠。”
舒庆光尴尬笑笑,不说话。
“女大不中留,柠莘既然非你不可,那就是你了。以后不可再油嘴滑舌。”
“弟子定不负周师妹,定可撑起一片天,为周师妹遮风挡雨。请老师放心。”
“你既以科举搏富贵,致知书屋以后不要再来了。”
“老师,弟子……”
“志既不在此,何必假意欺人欺己,不要再说了。我托了张家二爷,堂堂进士,自可以补上你八股文这个弱项。”
“弟子谢过老师。”
“致知书屋,我留给敏源,你不可起贪念。”
“弟子谨记。”堂堂秀才,就这么被赶出了私塾。明明娶了老师独女,却不能继承老师衣钵,此间事哪能好事全占了。
慕艾少年将娶妻,既已情深当珍惜。
举案齐眉平生事,莲藕并蒂育儿女。
惟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纳采(送礼求婚)、问名(询问女方名字和出生日期)、纳吉(送礼订婚)、纳征(送聘礼)、请期(议定婚期)一步不落,只待娶妻。已为秀才,赘婿自然是不合时宜。两家约定,舒庆光娶周柠莘过门,将来他们生下来的长子过继给周氏为孙。
新郎官亲迎(新郎亲自迎娶)那一日,秋海棠花开正艳。
给新娘子净过面,一块大红色红盖头盖到了新娘子的头上,那上面用丝线绣了一龙一凤。
新娘子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还可以看到上面刺绣刺破了手指结的痂。良人如何,又如何能够提前预知。今天就要离家,心里恐慌无有依靠,新娘子想哭,但她不能哭。她要以最贤淑的仪容给未来一抹期待。她相信世界从来安好,会对她温柔以待。那么,就坐在床上等待不可知的命运吧。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吉服耀眼,笑容满面走街串巷,接受乡邻亲朋的祝福。
到了,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新郎官十年如一日,登门求学。家里面有最亲的母亲,这里边有最智慧的老师和他将要爱一生的女人。
一帮师兄弟,打趣,凑热闹。争着看新娘子新郎官的人挤满了小巷子。讨吉钱的小孩,一个接一个。笑容在在场每个人的脸上。
“婿舒庆光,拜见岳父大人,拜见岳母大人。”磕下头的瞬间,舒庆光百感交集,能与期待的人相伴一生,此人间何等幸事。
“女儿拜别父亲大人,拜别母亲大人。”新娘子跪在地上,泪水洒湿地面,她终究没有忍住。太多不舍在心,太多疼爱要记下一生。
先生周良云清了清嗓子:“愿你们永结同心。此生勿相负,勿相负。去吧,去吧。”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只见白发越发白。旁边,周良云的妻子强忍着眼泪,不哭出声。
一别而为舒家妇,再也不是周家人。周良云恨他为什么生的不是儿子,这将要至乱世,这将要乱的江南,女儿能活下来的,他不敢肯定。
糊涂的人容易快乐,清醒的人总是悲伤。
“新人上轿,鞭炮齐鸣。”司礼的声音响起,鞭炮的声音也响起。
周柠莘透过红盖头最后一眼望了望家门,弯腰,上轿,离家。
舒庆光的家布置一新,大红囍字贴在大门上,舒庆光的母亲坐在正房主位。
舒庆光的父亲、大哥在北方不知所踪,有人说为朝廷尽了忠义,有人说死于流寇,有人说殁于东虏,也有人说投了流寇,更有人说降了满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留下来寡母娇儿,一路走来,几多艰难。往事如烟随风去,已有今朝儿娶妻。舒庆光的母亲关闭回忆,看向眼前一对新人。
大红喜字新新,且说新人新婚。
众说纷纭谁问,哪个娘子郎君?
新郎官英姿勃发,大红喜袍,映衬一副姣美的容颜,男儿却如女儿俏,亲朋、好友、乡邻评头论足不尽。
新郎官上前,在供桌香案上插三柱香。
司礼走上前,咳嗽数声,提醒众人。然后,向天地诸神及舒氏先祖,大声念出:
“告天地诸神及舒氏先祖:舒周两姓联姻,夫妻一堂缔约。缘分天成,以许白头;子孙繁盛,以奉祖宗。敬鬼神以求庇佑,亦当自强不息;法天地以全忠孝,犹需厚德载物。国以廉明,家以和兴。赖政通人和,国致太平;幸风调雨顺,民享安乐。耕读传家,虽万代不堕家风;诗书继世,必千秋而兴门楣。恩勿以仇报,悖人伦而失大义;人勿以礼废,行乖张而得恶果。节衣缩食,勤俭以兴家业;问安视膳,恭顺以奉至亲。舒氏子庆光、舒氏妇柠莘,谨记,再拜,尚飨。”
周良云的文章,果然非同一般。告天地诸神及舒氏先祖后,一对新人屈身向司礼致谢。
新郎官、新娘子走进正房,婚礼最神圣、最有仪式感的部分到来了:
“一拜天地。”一对新人面朝南,神色肃穆行大礼跪拜。
”二拜高堂。”一对新人转身,对着舒庆光母亲所在,感激在心大礼跪拜。
“夫妻对拜。”一对新人,彼此弯腰,盈盈一拜,心心相印,相许一生。
愿结连理做夫妻,许诺此生恩爱已。
白发到头平安好,饱暖不易且珍惜。
“入洞房。”新郎在前,新娘在后,两个人手上抓着一条六尺红绫,大红色的花打结在中间,娇娇艳艳,谧人心肺。
而一路上,怦怦心跳的,何止于新郎官与新娘子。
西厢房,大红色的被褥,大红色的枕头。红烛燃燃,红盖头新新。新娘子好不容易找对地方坐下。
红盖头还盖在新娘子头上,新郎舒庆光却不得不出去应酬亲朋故旧。晚上,夜深人静时候,将是一对新人最美好的时刻。
而恩爱几许,缠绵几多,此生何能永如此夜。
清晨,鸟鸣鸣声不绝于耳,催人醒来。
有些害羞的新娘子,明明醒来,却装作睡觉的样子,眼睛紧紧闭着不睁开。
舒庆光鼻子贪婪闻着伊人香,蠢蠢欲动的手越来越不老实。
新娘子周柠莘忍无可忍睁开眼,嗔怒,舒庆光也假装才睁开眼,两个人情意绵绵对望。
脸颊如涂了胭脂,新娘子周柠莘败下阵来,却问到:“舒师兄,你会负我吗?”
“昨晚不是还叫我舒郎吗?”舒庆光答非所问,眼睛却越来越贼。
看到新娘子脸色不对,又赶紧说道:“怎么可能负你,定会爱你、珍惜你一辈子。”甜言蜜语,最暖人心。
新郎官看着眼前的娇庸美人,越看越喜欢。凝脂如雪,乌发如墨,眉眼如画,唇红齿白,越看越动人心魄,然后,自然又起了一场天雷地火。
爱意深深,日子长长。
但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样样都不能少。
还好,家有秀才,诸事轻松。没有了差役徭役拖累,见了知县可以不跪,犯了事官府不能用刑。士大夫、士大夫,此之谓士大夫。
曾经海瑞抬棺上朝,铮铮铁言进谏皇帝。大明嘉靖皇帝连连招手:“惹不得,惹不得。”好面子的嘉靖皇帝,被逼得躲在深宫里不敢出来,不敢相见。
而权力集于一身的大明至尊,一旦发威,不止放权给宦官得以排除异己,不止诏命于锦衣卫、东厂得以杀得人头滚滚。
只见过大明宦官乱政杀大臣,何曾见过大明宦官乱政忤逆皇帝。强势如九千岁魏忠贤,崇祯皇帝一纸诏书,跌落凡尘,身死族灭。所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明王朝已经失了大宋王朝的精髓。
当年,取代宋朝执掌中国权柄的蒙元部落军事贵族政权,留下来的极端专制传统,至今在大明王朝仍剔剔不能除尽。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鞑虏是驱逐了,而鞑虏留在这个民族躯体上的毒瘤,如包税制,如暴虐等等,还根深蒂固存在。
元朝实行包税制,把一个县、一个府或者一个行业的税收承包给某个私人,多收了他赚,少收了他赔。明朝立国,实行粮长制,由官府挑选民间小康之家担任粮长,自负盈亏,暴虐粮长往往赚钱,凶狠粮长往往回本,良善粮长则往往亏到家徒四壁。
大明朝廷的衙门口总是悬挂一张人皮,里面填上草,迎风晃来晃去,威慑世人;哪怕贵为大明一品大员动辄大庭广众之下被扒下衣服打屁股,谓之廷杖。曾经,朝廷官员因“大礼议”之争,惹怒了嘉靖皇帝,134名官员被当众扒下衣服,并排趴在紫禁城皇极殿下接受廷杖,百余根棍子同时起落,声响震天,血肉横飞,十六名官员被当场打死。所谓皇权至高无上,这就是皇权至高无上。
舒庆光对老师周良云所讲过的这些内容,既惊且惧,但深信不疑。却又想到,拿着秀才的禀米,操着王朝兴亡的心,舒庆光不禁摇头作罢。张家二爷派人请舒庆光去见他。
张府大宅,冠绝杭州。一门三进士,文章风流冠绝当世。
百余亩大院,雕栏画栋。百余间房屋,琉璃明亮。簪缨世族,累累数百年底蕴,果然不同凡响。
张家二爷:“良云先生没有告诉你吗?”
舒庆光:“告诉我了。”
张家二爷:“怎么不来?”
舒庆光:“新婚燕尔。”
张家二爷:“大丈夫不可无志!”
舒庆光:“大丈夫不可无妻。”
张家二爷:“那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舒庆光:“那我把这句话带给我老师。”
张家二爷觉得自己上了好大一个圈套。周良云那样的人,招惹上,太吓人。
“老夫错了。”
“二爷无错。”
“你跟你老师很像。良云先生还说你是什么油滑之辈,功名利禄之徒,我是一点看不出来。”
“二爷谬赞了。”
“到底所为何事不肯来?”
“养家糊口。”
张家二爷抬头认真看了舒庆光一会儿,说道:“我张家藏书楼藏书太多,需要有人照看,免得水火无情,请舒公子勉为其难。”
“怕高,登不上去。”舒庆光干脆利落拒绝。
“那勉为其难去我的书房清扫卫生,如何?”
“伺候人,不自由。”
张家二爷怒了。“那去我张家书坊抄书去吧。”
“谢二爷赏口饭吃。”舒庆光欣然接受。
“张家门楣竟如此不堪,以至于你不愿意登门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张家二爷顿时刮目相看,久久不语。
“你走吧。”
“谢二爷。”
舒庆光已经走了好大一会,张家二爷还不能回神。百闻不如一见,什么的老师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不卑不亢,光彩照人。
舒庆光从此每天抄抄抄,抄书的昏天暗地。
张家二爷读书笔记,张家二爷八股文心得,张家二爷所做过的八股文……
所谓抄书,换个法子教学而已。两个人心照不宣,但感激涕零自然在舒庆光的心里攀援生长。
中元节到了,祭祖,总要有块肉给祖宗。买肉的人太多,肉铺前面排队队伍长长,舒庆光也在,等着等着舒庆光却跑神了。
一方铜镜,一个美人。笔化峨眉,砂点红唇。妖娆婀娜,美艳不可方物,舒庆光只愿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尽是如此。
轮到舒庆光了,老半天不说话,卖肉的刘大叔急性子:“三小子,你到底要瘦的还是肥的,要多少,快点给个准话。”
“嗯,啊。”舒庆光还没回神。
“你比你家那小娘子还拿不定注意。老朱家姓朱,我也照样杀猪。老朱家都能大大方方把猪给人杀,你怕个球。你娘和你媳妇吃不了你。”一脸横肉的刘大叔急不可耐,毕竟后边还有几个人排队。
占过刘大叔不少便宜的舒庆光有些不好意思,买块肉也能跑神。
当然,舒庆光打嘴仗还是可以的:”听说,豆腐西施七嫂子又开门了。刘叔,你还去帮忙磨豆子吗?”一群街坊邻居,突然哈哈大笑。
卖肉铺前一下子热闹起来。“快刀刘,豆浆是不是都磨出来了?”“何止豆浆,那白花花的豆腐更好吃。”“快刀刘,你真又去了。”“我看见去了。”“那我要告诉胖婶。”……
喜好八卦这一口的人太多,诨号快刀刘的刘大叔面红耳赤,火眼看要憋不住了。
舒庆光赶紧催促:“刘叔,快点,切二斤瘦的,回家给我媳妇吃。”舒庆光说出了要求。
“你媳妇能吃下二斤肉吗?”“恐怕是舒秀才自己想吃,吃饱了晚上好干活。”“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哪一次舒家嫂子买的不是肥肉。”舒庆光成了新靶子,吸引了火力。
家长里短,正是留给别人说的。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
舒庆光只管傻笑,不接话。称完肉,刘大叔又搭上几段猪大肠,既然推辞不过,那就收下,恩情记在心,以待将来报答。
而路过的一个酸秀才,刚好听到了这一切,长吁短叹:“污人耳朵,污人耳朵。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而舒庆光好想回他一句:“孔夫子难道不是野合而生吗!既然觉得污了自己耳朵,干嘛非要听!孔夫子教导的非礼勿听不知道吗!”
舒庆光回到家,推开厨房门,走进去。一个佳人,布衣钗裙,正在烧火做饭。
“肉,一个月吃一次就好了。上次买的专门留了一块今天祭祖用,不用再买了。”周柠莘心疼丈夫买肉花出去的二钱银子。二伯还未娶亲,一家人都在省吃俭用积攒,婆婆尤其如此。作为弟弟在哥哥之前娶妻本就不对,但是好姻缘怎么能够经得起等待呢,舒庆光的母亲急,周柠莘的父亲也急,不忍心错过,怕出现变故!
省城居,大不易,何况是杭州这等繁华之地。乱花钱,丈夫不怕婆婆怪罪,周柠莘却担心影响了婆媳关系。
舒庆光给出了买肉理由:“知道,知道。这不是抄书今天刚得了钱嘛!对了,上午在渔家码头见到二哥了,得掌柜的赏识,要带他下乡收货卖货。”舒庆光对二哥的事很上心。
“母亲知道了一定高兴。”周柠莘露出笑容,如荷花绽放一池明媚。
“我爹安排茹师兄送来了一张请帖,张府张二爷的,要在西湖办一场文会,说是知府大人也会参加,爹想让你替他去。”
进士主持的文会,父母官也在,舒庆光当然要去。既切磋学问,又长见识。而且张家请帖烫金,能换大钱。
“快,快,在哪放着,给我看看。”舒庆光对烫金请帖充满了期待。
周柠莘拿出来一张请帖,娟帛镶饰,贴银烫金,好不富贵,能值不少钱
“老师终于想起来我也是个穷学生。”舒庆光心里美滋滋,至少一两银子到手,如果脸皮厚,拿到张家当铺死当,至少能得五两银子。
一看丈夫财迷样子,周柠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不准打歪主意?让我爹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老丈人贴补穷女婿,请帖送给我,就是让我换大钱的。”舒庆光强词夺理。
“那是我爹给我的,不是给你的。你敢去张家当铺,我就敢告诉我爹。”周柠莘急了,真怕丈夫干了傻事。读书人名声一旦没了,什么都没了。
看到媳妇急得只想哭,舒庆光不敢再调皮开玩笑了。做下万般承诺,发下千般毒誓,周柠莘方才破涕为笑。而实际上舒庆光怎么可能不顾脸面,骨子里他比谁都要强。要不然也不会拒绝张家二爷,选择抄书养家了。
正事要紧,这时候他才想起茹师兄。“不是该茹师兄去吗?他在我们师兄弟中间可是最有文才的。这种好事,他至少包圆了一半。”
“茹师兄说他不够资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有考中秀才。一般的文会可以参加,一门三进士的张家门槛太高,茹师兄迈不过去。也就是你,十二岁过县试,十六岁中秀才,占了年龄小的便宜。”
“嘿嘿。”舒庆光偷着乐。
    文会几多事
时间如一道闪电,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约定的西湖珈蓝文会时间到了。
燕子往北飞,几多烟霏霏。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舒庆光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他的妻子周柠莘,死拉硬拽费了无数口舌才带来的。
西湖边,柳枝一根根垂下来,叶子舒展。野鸭在西湖里尽情游荡,几只鸥鹭飞起又落下。有渔船遥遥可见,似有一排排鸬鹚在船头张开翅膀。
人来人往,只因为今天的西湖才子佳人太多。年已十八岁的舒庆光光彩夺目,站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高大挺拔,英姿勃发。
舒庆光旁边,一米六有余的倜傥公子更加灼人眼睛,如同谪仙人从画里走出来,渲染了此间万千景致。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舒庆光的妻子周柠莘,今天穿了一身男装,青青儒衫,好不风流。
既然羡慕人间富贵、热闹,舒庆光当然要带着妻子一起经历万般美好。既然巾帼不让须眉,就当惊艳一番,做做男儿该做的事,不枉费了这一身才华横溢。
当肚子装了足够多的墨水,自然腹有诗书气自华。
一路上,姑娘们送来的秋波,舒庆光接之不暇,不光接下送给自己的,也接下送给妻子周柠莘的。哪怕右边的腰被周柠莘拧的生疼,舒庆光乐此不疲。
佳人皱眉的样子,也好看。因为好看,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喜欢。
前面一阵阵吵闹,有斥责声传来。看热闹的人太多,路断了。
舒庆光和周柠莘停下来,也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扬州来的一位富贵公子,在纵容奴仆殴打乞讨的人。说是因为乞丐太臭,污了西湖这一方空气。
幸灾乐祸的人很多,只因为棍棒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被打的乃是一家四口,一个老妪,一个妇人,两个小孩。
看到有小女孩被绊倒在地,周柠莘要向前,被舒庆光扯住。
摇了摇头,小声告诉周柠莘:“做样子打人,没有真打。盐商钱多,送钱呢!”
果然,富贵公子喊了声“停。”一人丢下六两银子,扬长而去。
二十四两银子,够被打的一家四口在杭州落脚了。公子凶狠,敢抢钱的都要掂量掂量,况且欺负妇孺,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
做好事,做的如此与众不同。这扬州公子有个性,舒庆光觉得堪为知己。
舒庆光又看到了,蓬头垢面十几个人,以老人居多,追着扬州豪门公子乞讨,今天和以后几天他们或许可以吃饱饭了。
时值暮春,风和日丽。江南之地,最易安身。哪怕此刻的北国如人间地狱,而这里是江南,是杭州,是人间最繁华膏腴之地。
说书人在讲故事,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听的津津有味。一人一串冰糖葫芦,好吃。
白娘子的故事,讲的太多,听的太多,好多人以为雷峰塔真的存在,而好事之徒,果然在西湖建了一座雷峰塔,就是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压了一条白蛇?
“你说,我要是被关起来了,你会等我吗?”周柠莘问舒庆光。
“等,哪怕三生三世!”不做犹豫,舒庆光以心中所想作答。
而竟一语成谶。很多年后,等了又等,心中期待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归来,只是换了彼此。哪个人的命运不多舛,哪个人的一生是坦途?
但今天,舒庆光和周柠莘只有无边欢喜,纵情山水间,尽享此一钟钟醇美。
舒庆光和周柠莘特意去了断桥。不见残雪,而有万顷水面,波涛起伏。
断桥上,舒庆光和妻子举目远眺,山水间好多景致,暖人心扉。
两个人穿着靛蓝色棉布衣服,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银簪子于一团乌黑中亮眼。从棉花纺成线,线织成布,布染上色,再裁剪成衣服。针针线线,都是周柠莘和舒庆光母亲的功劳。
好多仕女,油纸伞,丝绸手帕,结伴春游。好多冰糖葫芦、煎饼果子、水晶炸鱼、糯米糕点、西湖藕片等待人们品尝。
前面,一艘好大的画舫,如浩大宫殿铺陈在西湖湖面,富丽堂皇,人影晃晃。
几百人,几千人,甚至上万人在岸上羡慕看着,好想登上去。
两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向码头走去,向着画舫停靠的所在。这两个人可以进去画舫吗?人们有太多的期待。
码头边厢车多的如繁星,码头边高头大马成群,码头边仆役如云,码头边轿子多的如彩霞。两个步行而去的年轻人,能进去吗?期待的不仅是画舫下边的人,还有画舫上边的人。
仆役拦下,两人果然拿出了请帖。登上船了,登上船了。酸水好多,填满了太多人的腹中。窃喜好多,仿佛那两个人就是自己。
“舒公子,周公子,这边请。”张家仆人明显看出了什么,却不点破,在前面得体引路。
歌舞管弦,炫人耳目,软软的,腻腻的,填满了耳朵,甜丝丝,让人喜欢。
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挂满了眼睛,比从岸上看到的更多。宫灯一盏又一盏,那绢布上绣的百灵、画眉、锦鸡、杜鹃、鸳鸯……好可爱。
倚栏远眺,目光开阔,西湖缥缈如在仙境,有芦苇旁鸳鸯成双成对,记下相思。
舒庆光在前,周柠莘在后,穿过雕花走廊,走进画舫正厅。两个人眼睛一亮,画舫正厅,好大;雕栏画栋,好美。哪怕把他们的家搬进来,都放得下;哪怕把他们卖了,都不一定赔得起这里的一扇镶金楠木窗子。
已经来了不少人,一堆一堆,谈天说地。两个人拼一张桌子,刚好可以坐下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两个人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
小方桌子上,糕点果子、象牙筷子、白玉碟子……好不精致。
舒庆光拿起一颗糖,剥开糯米纸,递给过于紧张的妻子。
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颗,细细咀嚼,好甜。
两个人,心有灵犀眼睛对望,微微一笑,倾城倾国。
大厅一点点安静下来,好多双眼睛看向他们,有偷偷摸摸的,有明目张胆的,有赞赏的,有贪婪的……
舒庆光后悔带着妻子周柠莘来了。那些太讨厌的目光让他们很不舒服,特别是那个左手边首位坐着,右手摇着竹子兰折扇的富贵公子,眼睛赤裸裸的似乎要把他们整个人吞下去。而那个人,舒庆光认识,正是殴打乞丐送钱的富贵公子。以为可以一交,心底生起的好意,如今尽被舒庆光狠狠抹去。
舒庆光握拳,欲起身冲过去,狠狠教训富贵公子。妻子死死拉住,使劲摇头,不许舒庆光发作。
舒庆光憋着狠劲,闷头吃酒,也好醉去,好早点带着妻子回家。舒庆光不相信大白天,煌煌天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舒庆光心里太憋屈了,早知道他不来了。
舒庆光作势欲扑人的凶狠样子,大口吃酒吃肉的豪横模样,吓住了太多人,连那个富贵公子都脖子一缩。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们,他们也不愿意接近其他人。
终究是富贵人家,荒唐人、荒唐事太多,却舍不得拿命一搏。
酒不过三杯,周柠莘止住了喝闷酒的丈夫,不准再喝!
大厅里,丝竹声还在耳,在舒庆光听来却如蚊子嗡嗡恼人。再好的酒、再好的肉,不如温暖温馨的家。舒庆光只想带着妻子早早回家,而主人公却迟迟不肯出来。杭州张家,别说他,连他老师周良云都得罪不起。舒庆光决定,尽到礼数,就赶紧走。
天近中午,张家二爷终于从孔雀屏风后走出来。
珈蓝文会开始了。
一队队侍女、仆役上前,收拾盘子、桌子,留下一壶满满的桃花酿和一个玉石杯子,铺上上好的宣纸,加一方砚、一支笔、一块墨。
“有贵客从京师来,不得不招待。姗姗来迟,怠慢了诸位,罪过罪过。老夫满饮三杯,自罚。”张家二爷真的一连饮下了三杯酒,足足有三两桃花酿。
“大富贵之人,必是大酒量之人。老师诚不欺我。”舒庆光在心里想到。但舒庆光酒量不行,不过三杯,已有酒意。
“诸位父老,这一杯同饮,共祝我大明风调雨顺,水旱无灾,国泰民安。”张家二爷豪迈声音洪亮,却不吵人。
“共祝我大明风调雨顺,水旱无灾,国泰民安。同饮。”舒庆光和妻子也举起酒杯,满饮。
“第一道题,以西湖为题目,作诗填词作赋作联皆可,以一炷香为限。”第一道题,张家二爷没打算难为众人,很简单。
但有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在前,想写出的出彩很难。
略一沉吟,舒庆光提笔写下了一副对联:
山河既无泪,何意落雨满西湖,乃苍天怜悯世人哭!
盛世偏有饥,哪处饱食以终日,本兴亡皆是百姓苦!
酒意上头,昏昏沉沉的舒庆光在对联中彻底放飞了自我。
张家仆人一个个桌子上卑微着身子,收卷。孔雀屏风后,张家二爷看着舒庆光慷锵有力的字和对联,不住点头。过了一会儿,递给不远处的知府大人,并说道:“良云还是有传人的。”
“是啊,世间骨头尽在此辈,但你我是做不到了。”说完,舒庆光的对联随手被知府大人放在落选的一边。
“听说张兄欲往河南任职,那可是闯贼肆虐所在,甚危。福王尚且不能身免,还请张兄三思而后行。”知府大人显然不在意文会,更在意张家,更在意张家二爷。
“总是要有人出来做事的。我张家世受国恩,不能不报。”张家二爷眼神坚定、望向前方说道。
“张家高义,真乃我辈楷模,吾不及也。然,张家于杭州但凡有事,还请不吝吩咐。”杭州知府大人拍着胸口,作出承诺。
“张某先谢过老父母了。”张家二爷,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揖。
杭州知府赶紧起身,抱拳,恭恭敬敬还了一个揖。
杭州知府大人在杭州地面上明明高高在上,在杭州簪缨世族面前却比谁低头都快,哪怕这个簪缨世族在他治下!
第一道题,考核结果出来了。一番品评,名次靠前的人荣光焕发,舒庆光自然无缘榜单,既已料到,何有伤怀。而少年人终归争强好胜,面子上不好看。
舒庆光抬头,面向张家二爷,张家二爷也面向他,以欣慰赞赏的眼神看他,舒庆光目光躲闪开,提前退场的想法被暂时憋了回去。
第二道题目,以“明德必有我师焉”为题,制艺(即常说的八股文),以一个时辰为限。果然不出舒庆光猜想,文会必有八股文。
酒壮人胆,这一次,舒庆光竟然不肯落下一笔,以老师周良云的态度鄙视空洞无物的八股文!但再怎么鄙视,也不挡他人求功名利禄的心。老师说过,当年他也是其中之一,而舒庆光正在这条路上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能不能上岸。
周柠莘有心劝丈夫舒庆光,看到舒庆光对八股文嫌弃的样子,不忍心说出来。舒庆光的委屈,周柠莘知道,但生活不是你不喜欢就能不去选择。
经过了无数次抄书刷题,舒庆光知道,第二道题是一道截搭题,科举考试基本都是这一类题目。选圣人两句话,各截取一部分搭在一起,作为科举考试题目。截搭题,可能在一本书上选两个不同的句子截搭,也可能在两本书上选两个不同的句子截搭。
舒庆光还知道这道截搭题的出处。“明德”出自《大学》,有两处,一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另一处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这里与“必有我师焉”截搭在一起,“明德”二字当既是讲修身,也是讲治国,更是讲牧民。
“必有我师焉”出自《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在这道截搭题里说的是修身、治国、牧民要从圣人处学道理,以上古三代圣人、圣君为榜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舒庆光觉得,张家二爷也算厚道,这道截搭题通俗易懂,在坐大部分人应该都能解出来,但倔强上来他就是不愿意落下一笔。
一个时辰后,摇着竹子兰折扇的富贵公子第一个交卷,还故意瞥了瞥舒庆光二人桌子上空无一字的宣纸,骄傲如一只孔雀,开满了屏。明明有仆人收卷,非要自己去交。富贵公子就是与众不同。
舒庆光以凶狠的目光怼回去,富贵公子又吓得脖子一缩,赶紧回到座位做好,目不斜视。
交卷时间到了。仆人到了舒庆光这一桌,见到空无一字,不发一言,无声无息,转到下一桌。
屏风后面,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把试卷翻了个遍,满怀希望,也没有找到舒庆光答题的试卷,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相视苦笑,无奈摇头。有些后辈,想提携都不给机会,而上一道题舒庆光交上来的对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两位大人物自然也得到了消息,随舒庆光而来的是他的妻子周柠莘。少年人,果然像他的老师,有性格。周良云的女儿,果然如其父,与众不同。
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不知道的是,舒庆光因为喝多了酒,才以真性情癫狂在此间。
两位老大人走出屏风。又是一番点评,被点到的人无不兴奋到手舞足蹈。
“科举有望,科举有望,这可是两位进士大人的点评。”被点评到的人高兴坏了。
请教科考注意事项的人好多,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身边围了一层又一层,功名利禄果然动人心。
而舒庆光只是默默看着,有些心动,却挪不开步子向前。少年人,还是放不下脸面。
第三道题目,苏小小墓,不做任何限制,随意作文,一个时辰为限,有点像给某个人量身定做。
舒庆光也感受到了,拳拳之意,何其感动。奈何酒意汹涌,有心无力。
苏小小的墓,在西湖西泠桥畔,从这艘画舫往东望去,依稀可辨。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前去祭拜过。
荒坟枯骨,独居郊野。莫道沧桑,只是凄凉。
当时,周柠莘泪如雨落下,哭得让人心疼,也不知道是为周良云哭,还是为苏小小哭。
多少男人,胸有天地,腹有才华,报国无门,报国无门。多少女人,明媚如兰,聪慧贤淑,红颜薄命,红颜薄命。
就像苏小小,仅仅二十三岁,就在最好的年华里逝去,结了一座坟,安在杭州城。
南朝南齐一歌妓,家居杭州青青雨。
数百年间繁华地,油璧车上叹嘘嘘!
舒庆光想象过,那个定然明媚的女子苏小小。容貌必然冠绝当时,才情必然超群脱俗。却每日里,不得不坐在吱吱呀呀油壁香车上,南来北往,卖笑卖唱,以色娱人。而谁能以深情待她,一场一场大梦后,不过二十三岁,那个明媚女子苏小小已经忧郁到咯血而死,不得不带着那无边的才情和无双的容貌,葬在了杭州西湖西泠之坞。
数百年后,大唐诗鬼李贺来看他了,一首《苏小小墓》,幽兰露,油璧车,泉下如相遇,惺惺当相惜。
但后来人吊唁者如潮,不过寻一番心中自以为是的才子佳人故事罢了。热闹是热闹了,没有魂魄。
而繁花再似锦,总要凋落。故事有自己,才可长久。
酒意上头的舒庆光只想带着妻子回家,却有些抬不起脚,面色发苦,几多难言之隐难出口。
看着丈夫眉头皱皱,周柠莘以为舒庆光正在心里遣词造句作诗,不忍打扰。
周柠莘本有心代写,却怕伤了男人那点自尊。
天色已近黄昏,晚霞披挂在天上,万道光芒。周柠莘终于发现了丈夫舒庆光的不妥,两个人决定回家。
万事如过客,何妨早早归。想到苏小小身不由己,舒庆光、周柠莘又何尝不是。既然礼数已经尽到,两个人自可不必流连提前离开。
周柠莘搀扶起舒庆光,高大的舒庆光手搭在周柠莘肩膀上,亲密无间往画舫大厅外走去。
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富贵公子发现了,看两个人腻歪在一起心里尤其不舒服,起身走过来,拦住去路。
“舒兄,周兄,还请留步,还请务必留下墨宝,好让陈某得以一瞻两位兄台惊世才华。”堂堂扬州盐商之子,一向高傲的陈公子怎么能让得罪过他的人如愿以偿。所以,面带微笑,包藏祸心。陈公子太想看到舒庆光两人出丑了。
扬州陈公子认定舒庆光两人胸无墨水,假借酒力不胜,要怯场退走。
“某笔力不足,才情欠缺,不堪大任。请让一让。”舒庆光有气无力拒绝扬州陈公子。再说,沐猴而冠的事,舒庆光不会委屈自己去做。
舒庆光这个时候只想回家。也就是今天西湖举办珈蓝文会,画舫外边有不少马车、牛车等着拉客人回杭州城,舒庆光他们二人才有马车可以乘坐。
陈公子心中再次肯定急着要走的两个人腹无诗书,空有一副好皮囊,更不肯放过他们了。
“要不咱们比比。”陈公子说道。
“不比。”舒庆光坚定拒绝。二人欲绕道而走,将到门口,陈公子急了。“两位兄台,不比试一场就走,甘心情愿被人叫做缩头乌龟吗?”
舒庆光酒被气醒了一半,顿足停步,要转身。周柠莘拉住他,以目光催促舒庆光赶紧回家。
要走的两个人,离门口更近了。堂堂陈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激将法不好使。
而准备放弃的陈公子再次看到两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你侬我侬的样子,眼睛几乎要喷出火,竟不顾一切大声吼出:“舒公子、周公子怯场了,要跑了。”
一群人目光围拢过来。舒庆光对陈公子怒目而视,酒全被气醒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咱两个就比试第三道题,谁不敢比试谁就是乌龟王八蛋!”舒庆光气鼓鼓说出。
“好,就比试第三道题,谁不敢比试谁就是乌龟王八蛋。”陈公子咬着牙恨恨答应。
“胜了负了,该当如何?”陈公子问道。
“由长者评判,败的一方学狗叫三声。”舒庆光这个惩罚专打富贵公子脸面。
对舒庆光来说,败了学几声狗叫没什么?而富贵公子可是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对舒庆光是“胜固可喜,败也不馁”的事,对富贵公子可是要命。舒庆光当然要恶心恶心这位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他们的富贵公子。
“学狗叫怎么够?还要学狗爬,大厅里爬三圈!你们敢不敢!”陈公子自以为胜券在握。
“敢,有什么不敢的。”舒庆光更不怕此类惩罚,当然希望越多越好。
“本公子再加点彩头,100两银子,谁赢了谁拿走。”陈公子一如既往财大气粗。
舒庆光的眼睛一下子充血,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样子,赶紧答应:“好,我同意,谁反悔谁是乌龟王八。”
舒庆光可不会认为陈公子为了给他们送钱,所以才加了彩头。当然要把话说死。
舒庆光和陈公子,击掌为誓。
“请张公见证。”两个人一同抱拳请求。
两个人话音刚落,张家二爷从屏风后走出来,声音响起:”好,老夫就做这个见证人。年轻人争强好胜之心,还是应该有的。”也不知道张家二爷在说谁,他早早在屏风后面就听到了大厅里的吵闹,却不制止,反而有意推波助澜。满屋子人精,怎么会看不懂张家二爷意思,就是想让周良云的弟子舒庆光出丑亦或是露一手。
也就陈公子自大惯了,反应迟钝。
但陈公子肯定是不愿意输的,拿出来一百两银子做彩头,就是请会赢的人的润笔,长脸的事,万贯家财如陈家公子当然愿意去做。
陈公子转过头,面向同来赴会的人。“宋兄,卓兄,还请助小弟一臂之力。”抱拳深深一揖,竟然真的要请人代笔,脸皮有多厚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在他人看来或许不合时宜,但在陈公子看来打仗当然就要打万无一失的胜仗。
陈公子一直以“我们”自称,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给舒庆光埋好了陷阱。
舒庆光反应过来,但迟了,瞬间面如死灰,一百两彩头要飞走了,好可惜。
“不可请人捉刀,仅限你们三人。陈贤侄可从舒公子、周公子他们二人中间选一个。”张家二爷一锤定音。
柳暗又见花明,舒庆光笑得如花儿,陈公子则目瞪口呆。“你张家不也是这样玩的吗?今天为什么偏偏难为我。能用钱砸的事,为什么非要用才华!”这些话,陈公子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
“姓舒的肯定不行,要选那个姓周的。姓周的话都不敢说,肯定文章更不行。”陈公子在心里认定了要拿周公子做比试对手。
“我选周公子!”陈公子手指着周柠莘说道。
周柠莘看了看丈夫舒庆光,舒庆光点了点头,将要上前。张家二爷又出声了。“陈贤侄最好换换人,免得闲言碎语。”
陈公子蒙了,在心里大吼:“你偏袒的也太明显了吧!这是你家亲戚吗?穿这么寒酸,也不怕丢人。”
“不,我就选周公子。”陈公子死活不肯改口。好几个人的目光,奇怪地看着他。
周柠莘开口说话了,竟是女儿腔:
“那就如陈公子所愿。请张世伯见谅,柠莘胡闹,羡慕繁华,穿男儿衣服潜入文会,多有不当,万望不要告诉家父,万望勿要怪罪相公。也请诸位贤达见谅。”周柠莘敛眉凝目对着张家二爷、知府大人和众人福了一福,何止惊呆了众人,更惊艳了众人。
如此英气女子,可惜不是我妻,好几个富贵公子只差捶胸顿足了。
傻眼的人不少,尤其陈公子,龙阳之好竟用在了一个女人身上。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悔不当初。
从不对女人假以辞色的陈公子,在另一条路上走的太远太远。而好不容易以为遇到了同好之人,同为读书人或许可以长长久久。
“错了,错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痛。”尤其想到竞对一个女人起了非分之想,陈公子忍不住了:
“哇哇”“哇哇”……陈公子大声呕吐,喝下的桃花酿和着吃食吐了一地。
无数人掩面,陈公子看见了众人嫌弃模样,急怒攻心,竟气得晕倒了,众人好不手忙脚乱。
张家二爷岿然不动。一方黯然退场,一方气势如虹还在,比试结果不言而喻。张家二爷宣布:“不用再比了,舒公子一方获胜。”
而周柠莘却不肯接受白白捡来的胜利,看着丈夫对大笔银子的灼热,周柠莘非要现场写一首关于苏小小墓的诗,好堵住悠悠众口,好心安理得拿到彩头。有了那笔钱,二伯娶妻就有了莫大希望。
摊开洁白宣纸,研磨浓稠墨汁,提起狼毫毛笔,周柠莘左手提起右手袖子,蘸满墨,挥毫泼墨于纸上:
苏小小墓
忆钱塘,江水东流淌。黄花佐酒添衣裳,何处销魂记情郎!今却隔阴阳。
飞花莫问扑面香,人间残碑落夕阳。油璧车上人怅望,是几年情深如海不能忘!
一盏茶功夫不到,填了一首词。哪个不惊呆,哪个不惊为天人。陈公子如果这时候醒来,恐怕要再被吓得晕过去。随便一指,竟指出来个李清照!太吓人了。
“娟娟字,如见美玉在眼前,晶莹剔透。
怡怡人,如沐春风香十里,和煦可亲。”
张家二爷第一个出口称赞,竟再成一副妙联。
有了张家二爷这副对联,加上这首清新脱俗的词和这个非同一般的女子。要火了,要火了,千秋名声可期,无数人争抢着开口。
“塘与淌开头,望与忘结尾。妙哉,妙哉。”
“忧思何人,与君难忘!今有杜康,可解愁肠。当此妙文,当浮一大白!”
“人鬼殊途,奈相思何!不落俗套,又见妙章。”
“这竟是一曲没有出现过的调子。歌伎,速速唱来。”
……
一段文坛佳话,众人定要把它坐实了。
舒庆光好羡慕。“媳妇要出名了,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舒庆光无端多了幸福的烦恼。“不行,一定要写一首。”舒庆光心里从没有如此急迫过。
越急越写不出来,舒庆光满头大汗,握毛笔的手都在颤抖,而期待好多,包括张家二爷,包括知府大人。
周柠莘走过来,握住了舒庆光的左手,好紧好紧。
或许爱情便是彼此支撑,走完余生。
舒庆光闭上眼睛,呼吸放缓,念头放空、再放空。一柱香、两柱香……
周围寂静,落针可闻。突然,舒庆光睁开眼睛,宣纸上一行行墨汁溢出来,一个个方块汉字恣意跳跃。
菩萨蛮 苏小小墓
未舒广袖情依旧,三生悄然成仇寇;
抚碑叹往昔,枯骨墓中栖。
幽兰开未见,啼血杜鹃现;
算算不归来,衣袂翩翩白。
曾经,在李贺的诗中,舒庆光第一次读苏小小,南国风物、南朝烟雨一幕幕侵入眼底。江山迟日丽,只待伊人归。舒庆光似乎看见一个佳人,广袖舒舒飞天而上,有物结同心,烟花亦堪剪。
曾经,舒庆光与妻子结伴寻古迹,一通残碑,一抹斜阳中。乌鸦聒噪,恼人情绪。舒庆光不禁想问:苏小小还好吗?三生等哪个,而今是否在墓碑?是否等到了最后,尽是仇人,陌路再也不肯相逢。
也许,如今那一块潸然而立的墓碑,那一个墓碑中安息的她,没有枯骨,只有一首诗,大唐李贺的《苏小小墓》。
无数个画舫上的人,沉吟沉思这一首不一样的《菩萨蛮》,寻苏小小,寻自己。大家似乎从中看到了啼血杜鹃,在萋萋声中回溯流年,哪一个是她?哪一个是李贺?哪一个是他们自己?而钱塘城里再无人烟,只有风做的衣裳飘飘,水刻的玉佩泠泠。
满座杭州城翘楚在画舫上看到:孤独站成了一棵树,一抹衣袂翩翩,不肯归去的是她,不肯归来的还是她,在一辆油壁香车中,在无边西泠烟雨下,草如茵,松如盖,风吹着细雨,潮拍着堤岸。
张家二爷、杭州知府大人、周柠莘……一个个如痴也如醉,恍然入梦,不能醒来,而终要醒来,好评声如潮水滚滚,淹没了画舫。
数日后,杭州城最好的酒楼,扬州陈公子设宴致歉。
“眼拙以至于错认,酿成大错,悔不当初。然,陈某别无恶意。某满饮一杯以致歉意,万望舒兄海涵,原谅则个。”扬州陈公子干净利落饮下杯中酒,眼中是无尽的悔恨。
“先生不予见陈某,乃陈某罪有应得,自作自受。天下大儒,无过先生,奈何不得拜入先生门下。然,先生大义,陈某自当铭记在心,已效仿先生代扬州陈家往善堂捐一万两银子。”陈公子慕名来杭州拜师,结果恶了人家的女儿和女婿。人走背运,老天爷都不肯帮他。
五  家国与天下
数月后,夏蝉恼人,燥热闹心。黄昏,书屋草堂,正可会友。
两位老人,两张藤椅,一壶茶,一筐子菱角。短褂子是周良云,长绸缎是张家二爷。
“见周兄一次真不容易。”
“我这里不是龙潭虎穴,随时可来。”
“我来了,周兄不是授课,就是读书。面是见了,却难说上一句话。”
“这不是说上了。”
“周兄还是这么不拘一格。”
场面沉闷,周良云不再接话。
“令爱光彩夺目,令婿腹有山河,真乃一对神仙眷侣,令人羡慕。”
“上次的事,多谢了。”周良云郑重说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扬州盐商,富可敌国,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把这块肥肉吃下。”张家二爷感慨说道。
“刀把子够硬就行。”周良云随口说道。
“看来是陛下的了。”
“陛下如果真能吃下,就不会加商税加得举国皆敌了。”
张家二爷脸有些红,反对加商税,张家是闹的最凶的家族之一。周良云这是在讽刺他们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
“周兄事务繁忙,我就长话短说。珈蓝诗会那一日,朝中来人,欲请我出山。弟有意赴河南开封府上任,想聘请令婿入幕。”张家二爷也是要脸面的人,怕待的时间长了周良云再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
“找死别带上我家人。”周良云的话如钉子刺人,一下子就让张家二爷下不来台。
“令婿已答应,我也有意收令婿为入室弟子。”张家二爷一颗软钉子顶了回去。
周良云恨恨看着张家二爷,说道:“张鎏,洛阳城必被闯贼攻破,下一个被围的就是开封。”
张家二爷被吓了一跳,赶紧问:“开封城是否会被攻破?”
“不会。”听到周良云这样说,张家二爷明显松了口气。
张家二爷一口气还没出完,周良云又加了句:“黄河会被挖开,淹城。”
“可解吗?”
“无解。”
张家二爷眼前浮现出黄河水波浪滔天的样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久久不说话,夕阳坠落于地平线下,如这个大明帝国。
周夫人掌灯,续上开水,放了碟子糕点,无声离去。张家二爷睁开眼睛,看着那一点光,坚定说道:“这次我下定决心了,破家许国。”
“真的。”周良云明显不相信。
“真的。十万两银子,可否请你出山?”张家二爷开出了价码。
“不行。”
“二十万两银子。”
“不行。”
“五十万两银子。”张家二爷咬咬牙,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豪门大族真是有钱啊。朝廷户部一年也不过三百万两银子入库,张家三房加起来怕是顶的上几个户部。都说天下无钱,原来钱都在豪门大族啊。”周良云话中有话。
周良云狠狠咬碎菱角,如咬下仇人,接着说道:“二十三年前(西元1619年),萨尔沪之战,大明战败。700万两银子可以平定辽东,辽响不用征收。”
“十三年前(西元1629年),李自成造反,天翻地覆。2000万两银子可以完成北人近半南迁,同时向南洋开拓,交趾布政使司(明成祖朱棣设置,今越南)有望恢复。既可开疆拓土,又可安置流民,练响、剿响不用征收。”周良云越说声音越大。
“藩王缙绅占天下田地之七,却不用纳粮;商人占天下财富过半,商税仅仅三十税一;国用尽在小民身上榨油,丰年尚可,灾年呢!数十年来,冬天越来越冷,连杭州西湖都结冰,可想而知北方;雨水越来越少,南方尚可,北方陕甘等地数年不见滴雨,颗粒无收,民饥肠辘辘者何其多!
太祖封皇族亲王、郡王、将军49位,永乐年间增至127人,嘉靖三十二年(西元1553年)增至19611人,万历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又增至八万余人,至今日,则更多。偌大皇族,都趴在帝国身上吸血,要有多少血才够他们喝。”周良云喉咙都要喊破了,而苍天何能听到,而天下百姓何能衣食无忧。
周良云耷拉下来脑袋,簪子掉落,白发散开,如泣如诉的声音幽幽传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旱灾导致流民叛乱,流民叛乱朝廷出兵镇压耗空国库,国用不足则加税,加税则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则起来造反,造反则缴纳皇粮国税的人越来越少、兵费支出越来越大,国用更加不足。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了。”
周良云长声叹气,太多无可奈何,接着说道:“江山鼎革,天下动荡,而谁又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要在乱世里走过一遭。天潢贵胄、豪门大族只有在冰与火里走过了一遭,才会知道权柄、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到了那个时候,活下来的又能有多少。”张家二爷如同中了摆子,瘫在藤椅上,不停发抖。
“江南的未来可能比现在最黑暗的人间地狱还要黑暗。”这句话,周良云不敢说出来。
周良云又想到了辽东李氏,独霸辽东,称雄一时,如果再晚个二十年凋零,赶上这一场逐鹿江山的盛宴该多好。汉人当国,天生自信。蛮夷当国,必然野蛮。
“谁将得国?”张家二爷看了看左右,悄悄问出来,想提前下注。
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周良云喟叹一声,说道:“当今天下三家,大明病入膏肓,南迁或有一线希望;闯贼一盘散沙,不急功近利也有可能;满清兵强马壮,进不来山海关,终是一群跳梁小丑。”
张家二爷认为区区蛮夷断无可能。
晚风吹来荷花香,周良云尽情吸着,怕以后再也吸不到。张家二爷张鎏走了,一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在藤椅上被菱角压着。钱再多又有何用,周良云随手打落,任凭银票落在地上,又被风吹起,飘飘荡荡。
银票飞啊飞,飞到了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上,饱满翠绿的叶子一片又一片,青色果子坠满枝头,压弯了树枝,秋天到来满树红。
“柿子”与“死子”谐音,人们不愿意种在院子里,认为它是凶树,克子。周良云偏偏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如有灾祸发生,请自他始。即使数十年安然无恙,偌大个杭州城,几十万户人家,还是就这么一棵柿子树,于斑驳院墙内孤独生长。寿长、丰产、耐饥,世上独此一份,而世人何以愚昧至此。
吃过晚饭,周夫人拿扫把把银票从柿子树上打落下来,问周良云:“还是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给敏源买书吗?”
“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给敏源买书。记得再跟敏源说,不要买那些孤本、善本、原本。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炫耀的。”周良云叮嘱道。
夜拉下一块幕布,盖住人间。周良云的心却还在辽东,拔不出来。往事如烟,就是不消散。
朝廷几番折腾,偌大的辽东李氏终于被朝廷折腾到摇摇欲坠。那一日,那一场与李总兵的对话,和之后发生的种种,周良云到死都不能忘。
辽东的黄昏,远山在远处拼命拉下夕阳。病榻之侧,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抓住周良云的手久久不放开:
“我不是为我辽东李氏,乃是为这辽东汉家万里河山,乃是为这辽东数百万汉家百姓!胡人畏威不畏德,刀把子不硬怎么能够镇得住!我辽东李氏世代忠良,世代戍守铁岭卫(今辽宁铁岭),竟落得如今朝廷百般猜忌忌惮。太祖皇帝所设卫所早已腐朽不堪,我为卫所戍边大将,胡酋作乱,杀戮我百姓,抢夺我积蓄,卫所兵不堪用,戍边卒皆老弱,我不养家丁何以打仗,我不打胜仗汉民何以在辽东立足!”手中握有大义,才可以指摘他人,李栋梁比谁都清楚,但偏偏大义在朝廷,不在辽东李氏。
“致斋(周良云的字)劝我辽东李氏谋夺朝鲜,自立国家,以为大明藩属。我辽东李氏有此实力,也有此意愿。想我辽东李氏乃陇西李氏之后,唐朝末年避祸入朝鲜,太祖洪武年间复归中华,先祖以军功授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200余年间,驻守辽东。”李成梁讲述先祖往事,不胜唏嘘。
“……日本侵吞朝鲜,朝廷决议出兵,我辽东李氏自以为天赐良机,举族东征,日本人退走了,辽东李氏部属也战死的差不多了。朝廷驱狼吞虎,真是好算计啊。明明朝鲜如砧板上的肉,就在眼前,我辽东李氏却吃不下去。”想到死在朝鲜的族人、部属,辽东总兵官李栋梁心有戚戚。
“如今,辽东李氏在朝鲜有再大的名声又如何,将寡兵微,无力立国。 ……驱狼吞虎,虎为患!兔死狗烹,狗肉香!我辽东李氏不是不愿坐以待毙。……我辽东李氏憋屈啊。”说到激动处,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又开始咳嗽了。风寒侵入,病倒在床,多少人盼着李成梁死,又有多少人盼着李成梁活。
周良云起身,给李成梁拍背顺气,稍有好转,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又开始讲述:“那些被我剿灭的胡人部落,朝廷却想方设法赐以恩惠,帮助恢复,置我数万边军卫所军于何地?连我家一个小小马倌,朝廷都不吝赏赐,只因为他也是被我剿灭的胡人部落后人吗?这些胡人真的不会谋夺他朱家江山吗?不会祸乱我辽东汉家百姓吗?一个小小马倌何德何能配得上朝廷将军称号!”李成梁气愤朝廷不公,更担心自己一旦身死,那些辽东胡酋谁还能镇得住!
辽东李氏八千家丁几乎尽殁于朝鲜,日本侵吞朝鲜狼子野心自然被浇灭,但辽东大地上凶狠暴虐的胡人呢!辽东李氏如今只是一个空壳子,胡人不作乱,只因为李成梁虎威尚在罢了,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戍守辽东30年,杀死的胡人太多,胡人被杀怕了。同时,朝廷也被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拥兵自重吓怕了,30年掌军,驻守辽东,辽东还是朝廷的辽东吗?
周良云唏嘘不尽,连他都可以看到虚弱的辽东李氏只是没有了牙齿的老虎,虎王在还好,一旦身死,辽东必然有新的虎王崛起,朝廷忌惮辽东李氏这样的汉人将军世家,在辽东的汉人将军世家将没有一个有机会登顶,朝廷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辽东李氏的,不予汉人,宁予胡酋,周良云的心里只有恨、恨、恨。
但周良云只是一介幕僚,区区举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周良云当然懂李总兵的意思,想要靠他的锦绣文章给辽东李氏正名,不求名垂青史,至少求一个可以活下去的机会。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却迟迟不肯死,朝廷没有耐心了。斥责李成梁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勒令致仕(卸任官职),入京荣养。一代枭雄,不敢做反抗,也无力反抗,束手就缚,七十余岁老将军,收拾行李,准备入北京城荣养。
枭雄之所以是枭雄,就在于敢与虎谋皮。周良云不知道的是,李成梁走之前秘密会见了努尔哈赤。
辽东一个山坳里,前任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趺坐在一张黑虎皮上,努尔哈赤赤裸上半身在旁边恭敬跪着,背上插了6根荆条。
“奴才受朝廷蛊惑,多有冒犯,请主子赐罚。”努尔哈赤请求责罚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
“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毕竟是从我府上走出去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李成梁黑着脸,想发作,又无法发作。辽东李氏的商队、货栈、私堡多次被眼前的人劫掠,损失不小,努尔哈赤却有着朝廷袒护,又无确凿证据,辽东李氏无法追责。即便有了确凿证据,朝廷也肯定偏袒努尔哈赤,辽东李氏得不到朝廷支持,就没有大义名分征讨努尔哈赤。
“谢主子。”努尔哈赤“砰砰砰”在地上磕头,声音很响亮。
朝廷赐封的都指挥使、龙虎将军(正二品),大礼参拜自己,向自己大表忠心,李成梁似乎老怀大慰,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但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演戏的两个人,都是好演员。
双方达成秘密盟约,辽东李氏支持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努尔哈赤在将来要出兵帮助辽东李氏在朝鲜立国。自此,努尔哈赤明面上有了朝廷支持,暗地里有了辽东李氏支持,如虎添翼,疯狂吞噬其他女真部落,滚雪球一样,快速壮大。不过几年时间,不光朝廷害怕了,辽东李氏也害怕了,但悔之已晚矣。
当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盟约自然成了一张废纸。万历四十三年(西元1615年),90岁的李成梁在北京城咽下最后一口气。三年后(西元1618年),羽翼丰满的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借口,造反了,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而屠刀自然猛烈砍向辽东汉人,周良云一家老老少少十九口人仅有他一人因为身在军中,得以身免。李成梁留在辽东的次子李如柏,因为平叛不力,与努尔哈赤作战失败,丢官失职,被迫于家中自杀赎罪,辽东李氏自此烟消云散,当年那个立国朝鲜的春秋大梦早就破碎了一地。
努尔哈赤一路走来,太顺利了,遇水有桥,逢山有路,每每陷入绝境,总能安全脱身;每每打了败仗,总能东山再起。幸运一次是幸运,幸运五次、十次、一百次呢?没有大明朝廷不遗余力支持,努尔哈赤就没有大义名分;没有辽东李氏不遗余力支持,努尔哈赤就没有数之不尽的钱粮和情报,脱颖而出怎么可能!
周良云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难道是大明朝廷和大明辽东最有权势的家族李氏共同催熟了努尔哈赤这样一个怪胎吗?这怎么可能!
六  嵩州行路难
西湖,一群士子,浪荡岁月。美人香草,酒醉醺醺。那个少年舒庆光已经十九岁了,容貌越发挺拔玉立,高高的个子,遗传自母亲,在一群江南士子中鹤立鸡群。
16岁,得中秀才,如愿以偿娶了师妹周柠莘。上个月诞下一子,过继给了岳父周良云为孙,取名周至淳。
又是一年秋,风月凉飕飕。崇祯十五年(西元1642年)的秋闱乡试如期而至,十九岁的舒庆光名落孙山。
三年挣扎,努力,舒庆光还是秀才功名,举人如天堑,终是不能变通途。
而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径,院试能得主考官赏识,得中秀才,已属侥幸。
偌大的名声,也是莫大的负累。而家庭不可能无止境供应一个人读书。要脸面的人,要做有脸面的事。诗词乃小道,毕竟不如字画容易糊口。狐朋狗友再多,也是因有所求,求不得的时候,就散了。
“我决定接受张家延请,随张家二爷至嵩州赴任,为衙门书吏。”再是秀才,也要生活。舒庆光犹豫着向妻子周柠莘说出了心中所想。
沉默在两个人心头结网,一宿无言,只是缠绵。
再有不舍,终要别离。杭州渔家码头,一群人和一群人作别。
周柠莘怀中抱着儿子周至淳,腊月冷冷寒风中挥手,与丈夫作别。旁边是婆婆,婆婆旁边是二伯、二嫂以及二嫂怀中的侄儿。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不去搏一场富贵怎么行。
沿运河一路往北,白色芦花飘飘荡荡。过了长江,过了淮水,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这贼老天不给人活路啊!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降水少。北方有些地方连续三、五年绝收,吃到最后,不想吃家人,就要吃别人。”张家二爷不知什么到了舒庆光身边,也靠在船头,神情落寞地看着夕阳将落山的北国。有几个孤独的影子行走在荒野,有大片的白和大片的黑,而在这个该做饭的黄昏,却望不到几股炊烟袅袅。
有三、五个孩子,拿着破碗,在运河西岸,大声苦苦乞讨。还不肯放弃,追着这艘官船,往北,艰难往北。突然,一个孩子从岸上滚落下去,滚到水边,一动再也不动,肉眼可见的血蔓延一片红。
“不忍心吧。”张家二爷又说话了。“孩子确实是饿得快死的孩子,但背后有没有惦记我们船的人,谁知道呢!”
“官船……”舒庆光还没有说完,张家二爷就把话接了过去:“中都凤阳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王子王孙死了足足十几个,何况这是一艘装满了的官船。死都不怕,还怕官船。”缓了口气,张家二爷接着说道:“别再从船上拿粮食下去了,这是我们带往嵩州去的救命粮,也是我们一路上迫不得已时候的买命粮。只有保住了自己,才有可能救更多人。”
舒庆光脸上有羞愧,或许这些天运河两岸一幕幕可悲,都是为了这一船粮食。命啊,贱的时候,连一袋粮食都不值。
舒庆光想到了南方的富庶,想到了家中的妻子和孩子,还有母亲,还有……
人们,总是抓在手里的幸福,不愿意触摸。不能抓在手里了,才又想起。
官船留在了山东,结了冰的黄河行不了船。张家护院,赶一辆一辆驴车,满载粮食,往河南府嵩州而去。一行人沿黄河往西,一路往华夏祖地----河南洛阳所在,顶着刺骨寒风前行。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数月前,闯贼大军蜿蜒北去,留下满地疮痍。于一片狼藉中,张家二爷受命北上,授豫西招讨副使,知嵩州。
孟津到了,一行人沿黄河支流洛水转向南,洛阳到了。沿洛河支流伊水再向南,嵩州到了。
一场雪,白茫茫大地,迎一群风雪夜归人到来。近二十个张家护院,张家二爷,舒庆光和管家、仆役等等,手、脸无不冻裂开口子。对见到雪花第一次飘落的惊喜,早被路途艰辛磨去。北方人到南方易,南方人来北方难。太冷了。
稀稀拉拉,几十个士绅,是偌大嵩州闯贼屠刀下仅剩下的几十个人。乱世活命太难,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有一腔血泪不愿意说起。
伊水在旁,北风呼号。火堆大大,不觉天寒。
“我等见过知州大人。”
“草民见过知州大人。”
……
跪在地上的人多,抱拳作揖的人少,读书种子,读书种子,看着眼前仅剩的读书种子,张家二爷眼睛一酸。
一个族群的传承,文字和承载文字的人是第一位。文明从这里觉醒,希望从这里萌芽。
而天就要亮了,乌云将要被拨去。一袋袋粮食被分下去,交给一双双结了厚厚茧子的手,仅留下来张家一行数十人两个月的口粮。
多少人等着粮食活命,要不然一大群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地里等到半夜。明天破五,惟愿诸事大吉。
收拢流民,安置百姓。张家二爷的银子流水般泼出去,听不见一声响儿。大地化冻了,粮食从南方一船船运来,希望在每一个人脸上绽放。
周柠莘给舒庆光的信也被捎来了。
“舒郎见字如面。前信已至,离愁得慰。家人安康,勿做挂念。杏花新开,春至南山。桃李芬芳,鱼出西湖。雷峰塔隐隐,则许仙白娘子何辜!龙门佛嗔嗔,则人间业与火何消!郎念我在心,妾思之亦多。愿以天长,待君日久。当以白头,许以永年。夜深无寐,郎君何思!书有残香,谁与之共读!月倚东窗,君行之已远。添衣为念,切记加餐。山隔万里,水通云烟。聊以莲蓬,寄我相思。切切 妻柠莘杭州书”
簪花小楷,几多思念将成疾。舒庆光读出了蜜糖甜的爱意。而功名利禄,于男人如毒药,不撞南墙不会回头。
嵩州这一遭,舒庆光觉得大有可为。闯贼、官军来来回回拉锯,河南早已破烂不堪。嵩州地偏、山多、人稀,闯贼不一定看得上。而且,嵩州比一府之地小,比一县之地大,大好舞台正好可以施展一身所学,辅佐张知州建一个地上天国,给世人瞧瞧。
有了张家二房支持,空空足以饿死老鼠的官库,渐渐丰盈、饱满。破家为国,张家二爷这一支,钱财一点点癟下去,声望一点点鼓起来。
舒庆光很忙,近乎于半个仓官。“新到一万斤籼米,请舒大人查验入库。”“大莘里续支1200斤米,兴修水利,请舒大人示下。”“新募团练72人,请拨衣服、器械。”……舒庆光何止半个仓官,近乎半个知州。而在老师周先云处学的杂学、实学,终于可以大展身手。
算盘噼里啪啦响,账目册一笔笔记下,一丝不见慌乱,一个不见错误,舒庆光已经声名鹊起,颇有能吏之名。同时,勤练刀法,勤练骑术,以备不时之需。
“舒大人,这红薯、土豆真的那么高产吗?以前可没有见过,出了差池——”一众百姓围着舒庆光,定要官府给个说法。
“断无问题,我老师周良云已在杭州试种多年。育苗、移栽、储藏都已摸索出方法,大家尽可放心。”舒庆光一再安抚解释。
“我等实在不放心,还是想改种回小米、大豆。”又是一遍遍请求。
“既然租了官田,可由不得你们。吃官府的、用官府的,三年不纳粮不交税,全天下独此一份,如若不从,通通驱逐。”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舒庆光深娴此道。可惜,小民惧官,士绅大族不怕,一再劝说,没有一家愿意种红薯、土豆。渡远洋而来的粮食明明产量高,为什么就不肯种呢?没见过的不一定是洪水猛兽,世人却惧之如洪水猛兽。想到还有玉米要推广,舒庆光愁肠百结。
北方缺粮,南方有粮,可惜运输不便。曾经,老师周良云劝张家二爷采购籼米北运,当时张家二爷不以为然,以为反正都是米,没什么区别,只是抹不开面子,才买了籼米北运。
如今,才知道了籼米的好处。籼米吸水性强,煮饭时要比别的米多加一些水,煮出来的饭反而又稠又多,因为不易消化,更耐饥。粮食北运,不容易的地方太多,路上一张张贪婪大口至少要吃掉一大半粮食。而籼米耐吃相当于多出来了半成,能在嵩州填饱不少人的肚子。张知州爱屋及乌,对舒庆光更加信赖、依赖。
所以,程氏祭祖,特意派舒庆光前去,以嵩州名义,同祭。张知州熬了几天几夜,写成了一篇祭文。世家大族之间,当然要诚心交往,相互扶持。
“此去,务必恭敬,不得张狂。”张知州郑重交代,并拿出誊录好的祭文,交给舒庆光。舒庆光珍重收好,翻身上马,抱拳作别张知州,带着二十骑团练,往八十里外二程坟茔,轰隆隆奔去。钱多,自然马多。
扬名示好的事,张知州当然想去,但嵩州事情多,而且离嵩州治所不远的二程故里他已经庄重拜祭过。他也想派自己的儿子去,奈何儿子们不在身边。所以,张知州想不重用舒庆光都不行。
所以,舒庆光还有一个职务,嵩州团练副使,正使当然是张家二爷张知州。张家二爷带来的护院充任各级头目,与其说是嵩州团练,毋宁说是张家私军。张家二爷愿意以五十万两银子请周良云出山,所图必然不小。也就是舒庆光拨不开云雾,沉浸在金戈铁马、报效国家、马上取功名的美梦中,悟不透而已。
张家二爷不遗余力,仅用了一年时间,在嵩州练出来了千余名团练,守卫嵩州足够了!好几处上官已经开始打这支团练的主意,也就是张家二爷有钱,堵住了他们的嘴。
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拿来主义,即省力气又方便。
春风荡漾,鸟语花香。伊水北流,柳绿花黄。荆山脚下,一片坟茔蔚为壮观,石人、石马、翁仲、神道碑,宣示着这个家族无限的荣光。程氏后人从四方来,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不忘祖宗,勇敢向前。活着已属不易,哪一个人不想在这乱世里寻找哪怕仅仅是一根头发丝大小的安慰!
净身、净面、净手。舒庆光接过程氏后人递过来的细条长香,小心插在香炉上。躬身而拜,好不虔诚。
大红宣纸打开,方块汉字从嵩州团练副使舒庆光的嘴里跳出来:
……
贼寇张狂,屠戮四方;胡虏犯边,而谁守疆;
非在庙堂,岂在故乡;何所飘荡,而归何方。
谨作栋梁,保我母邦;杀虏荡寇,无所遁藏。
彼我无忘,稼樯黄黄;而告贤良,祈复尚享。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考。舒庆光并不认同二程理学,但不妨碍他祭拜这两位煌煌大家。
如果多拜几次就能多收拢几个嵩州士绅大户的心,那么,舒庆光愿意一直拜下去。前方的路晦暗不明朗,世家大族观望的居多,如张氏这样愿意出来做事的很少,谁都不想赔上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做事很难,阻力更大。张知州想给百姓授田,想安置流民,拿银子求这个求那个也不过买来三万亩地,杯水车薪。大片的土地,哪怕荒芜,无人耕种,但都是有主人的,碰不得、摸不得、动不得。嵩州不过四十万亩耕地,20万亩是洛阳福王府的免税王田,5万亩是当地士绅的免税田,非士绅地主和百姓手中只有15万亩耕地,所有的皇粮国税、徭役、夫役全在这15万亩耕地里出。舒庆光算是知道反贼为什么越剿越多了。
“我程氏祖茔在嵩州,自当为嵩州尽一份力。南阳程氏愿纳捐20两银子助张知州剿抚地方。”一位程氏中年儒生第一个慷慨解囊。
“汝州15两”“登封11两”“有莘里3两”……总计769两银子。
张家二爷既然准备破家许国,怎么会缺钱,安排舒庆光过来是想雇壮丁买地的,结果土地丁口被豪绅们捂的紧紧的,就是不肯松开口子。
在豪绅看来,祖上传下来的土地是命根子,卖地就是卖祖宗。而且,对豪绅来说,无人耕种,地荒在手里就让它荒着,反正也不用纳税。降地租绝对不行,租子好降,不好升啊。
春风荡漾,阳光明媚。舒庆光等人骑马走在往嵩州治所去的路上。769两银子沉甸甸、白花花,足足有57斤重,分成了两份两个人背着,舒庆光背上背了30斤。
伊河水清澈,有鱼儿跃出,刚好被燕子一口吃掉。一群人在河的西岸,逶迤前行。转过一道大弯,三棵大树倒在了前面路中间,路被断了。
“有土匪,准备迎敌。”舒庆光大声吩咐,大家纷纷抽出刀,围在一起戒备。
一声锣响,数百人从西面山坡上冲下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土匪拿着刀冲在最前面,后面是一群拿着各种各样武器的人,大部分人手里只有一根头磨得很尖的木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土匪分成三股,一股堵后面的路,一股堵前面的路,一股直接冲向他们。
舒庆光骑在马上很害怕,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好多。后边竟然还有更多的老人、孩子和女人。乱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刀与肉碰撞,血飞洒空中。一个人死去,两个人死去……都是拿着木棍冲上来的人。拿刀的土匪在不远处目光狰狞盯着舒庆光等人,等待机会。
眼看后边也被几棵树挡住道路,东边是滔滔伊河,西边是山,舒庆光他们骑在马上左突右突,冲不出去。有马匹受伤,有马匹死去。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落马的同僚被戳成了肉窟窿。
既然冲不出去,那就拼命,剩下的十几个人下马聚做一团杀敌。
“想活命,专杀那几个拿刀的人。”舒庆光说完,第一个提刀冲过去。舒庆光还有妻子,还有儿子,还有母亲,他不想死在这里。
而且土匪中青壮不过七十多人,敢上前和他们厮杀的不过二、三十个,他们十几个人还有机会活命。
一个刀疤脸吆喝的最凶,那就先杀他。跟着团练练过几天的舒庆光拼起命来,很勇猛,一米七八的个子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高,再加上身子结实,冲起来虎虎生风,很是唬人。
舒庆光拿着刀在前面乱砍,挡着的人节节后退,连着砍伤两个人,路打通了,舒庆光冲到了刀疤脸面前。刀疤脸不仅没有逃,反而迎面杀过来,很是悍勇。
“杀”“杀”钢刀碰在一起,火花冒出,刀疤脸和舒庆光手臂同时一震,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再来。舒庆光砍上路,刀疤脸砍下路,刀疤脸顺势低头躲过,舒庆光砍空。刀疤脸的刀砍过来了,舒庆光跨出的左腿差一点被刀疤脸砍断。
没有经过战场惨烈厮杀的人,都是菜鸟。刀疤脸显然是老鸟。
舒庆光收腿后撤,却没能躲过刀疤脸快速撞过来的脑袋,猛烈撞在舒庆光胸口,舒庆光被撞翻在地,翻滚了好几下,身上带的银子洒落一地。周围的土匪顾不得击杀舒庆光等人,跑过来,拼命从地上抢银子,甚至彼此下手。刀疤脸大声制止,却没有几个人听他的。另一个背着银子的同伴,解开包袱,把银子使劲抛向四方,场面更混乱了,连外围的老人、女人、孩子也全乱了。
舒庆光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猛然向刀疤脸杀去。刀疤脸挡住了第一个人的刀,刀疤脸身边的人挡住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的刀……有些反应过来的土匪再次向他们包围过来。
刀疤脸确实很勇猛,一刀磕飞了砍过来的钢刀。之后,再一刀,舒庆光同伴的脑袋,在空中滴溜溜打转,脖子处血嗞起来老高。舒庆光面色一紧,发狠撞开挡他的人,把手中钢刀用力向刀疤脸掷去,反正是死,拉个垫背的。
刀疤脸堪堪躲开,手臂被削掉一层皮,鲜血直流。他很愤怒,他要亲手杀了这个向他掷刀的人立威。
其他人被刀疤脸支开,舒庆光其他的同伴被围起来,停下厮杀,似乎都在等待两个人对决的结果。
“好汉,比试如果我胜了,银子留下,马留下,可不可以放我们剩下的十六个人走?”舒庆光近乎恳求说道。
“不行。狗官,杀了我的人,还想活着离开,做梦去吧。”刀疤脸语气狰狞。
“看到我这张脸了吧,在福王府受的刀伤。什么王子王孙,我一个人用刀劈了好几个,你这狗官算老几。”说完,还专门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
“我家是杭州大户人家,我家有钱,我愿意出5000两银子买我们十六个人的命。”舒庆光为了活命拼命编故事,只为了活下去。
“你当我刀疤脸傻呀。钱没到,官兵先到。别废话,来。”刀疤脸扔过来一把刀,扎好架子准备开始。“刀疤脸”正是刀疤脸的匪号。
舒庆光很意外,以为自己只能赤手空拳,土匪竟然也讲道理。
舒庆光捡起来刀,握紧,腿渐渐不再打颤。“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舒庆光目光越来越锐利,刺向刀疤脸。
舒庆光竟然先出刀,刀疤脸受不得刺激哇哇叫冲过来。
距离舒庆光两米左右,刀疤脸不小心踩上一颗小石子,脚打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刀被抛到空中,老高,老高。刀落了,刀落了,竟刚好落在仰面倒在地上的刀疤脸脖子上,血咕咕流出来,刀疤脸身子颤抖几下,一动不再动。
天意实在高难测。土匪们目瞪口呆,舒庆光等人却趁势挥刀,闹得最凶的五、六个人被杀死,土匪们崩溃了,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舒庆光等人大获全胜,竟俘获226名土匪,除了受伤的三名青壮,余下的全是老人、孩子和女人。
那些坐在地上的老人、孩子和女人,狼一样的目光望着地上死去的马匹。
那眼光连舒庆光都感到害怕。锅碗瓢盆,在西面的山上藏了好多,应有尽有,拿来便用。
大家支起大锅,烧起柴火,洗干净马肉丢进去,今天将吃一顿饱饭。
把所有人排成一排,排了长长的队伍,静悄悄等待死去的马的马肉被煮熟。肉香传来,越来越浓。第一个人动手抢,第二个人动手抢,一群人动手抢,马肉还不曾煮熟,就被一群女人、老人、孩子争着抢着吞进了肚子里。
哪怕舒庆光几人,挥刀制止,也无济于事。好多人中刀,哪怕流着血拼命也要抢马肉吃。六个人被踩踏致死,十个人被活活撑死。
命啊,贱的时候还不如一顿饱饭。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不会走路,艰难地在地上爬行,想近一点,再近一点,马肉,哪怕是肉汤已经一点不剩,这个瘦弱的、瘦弱的孩子还没有爬到地方。
舒庆光走上前,蹲下,递给小男孩半个烧饼,小男孩接下了烧饼,却不肯吃,说要等他的母亲一起吃,说他的母亲就在那一群抢马肉的人中间。
舒庆光很怕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出了意外的人之一,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渴望小男孩的母亲是受伤昏迷中的人的一个。舒庆光不让小男孩过去,他怕小男孩在那一堆尸体中发现他的母亲。
舒庆光抱起小男孩,如抱起如一团棉花,好轻。一大一小,两个人不说话,静静看着太阳,往山的西边滑去。
一个在地上躺了好大一会的瘦弱女人手指动了动,起身,寻找什么,突然跑过来,从舒庆光手中抢走孩子,那目光凶狠的要杀人。直到看到孩子手中半个烧饼,目光才柔软下来。
这个瘦弱的女人把抢到的马肉从嘴里吐出来、从胃里抠出来,一个破了角的瓷碗盛着,不到半碗,却是她抢到的所有的马肉了。瘦弱的女人端起碗,碗里面如同盛着满世界的美味,一筷子一筷子小心地喂给她抱在怀里面黄肌瘦的孩子,那是她的儿子。
她说,孩子五岁了,原本会走路,后来饿坏了身子,不会走路了。
她说,以后吃饱了饭,可能还会走路,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路了。
她说,这个孩子是她仅剩的活下来的孩子。
她说,将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被饿死,她要饿死在她仅有的这个孩子的前面,她想让她的孩子活着,长命百岁。
她说,她是从南阳被挟裹进闯王大军的。家里房子被烧了,家里耕牛、粮食全被抢了,不跟着闯王走,一家人没饭吃,要被饿死。
她说,攻打汝州,她的公公战死了;攻打洛阳,她的丈夫战死了;渡黄河的时候,她的大儿子落水淹死了。她们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无能为力。
她说,她的婆婆是饿死的,她的二女儿也是饿死的,一家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着。
她说,刀疤脸是个好人,在福王府受了刀伤,眼看要死去,又活了过来,就留在洛阳不走了,带着这一群闯王大军不要的人在山林里求活。
她说,刀疤脸他爹是粮长,地皮都刮干净了,也凑不足赋税,家产全部冲抵也不够,被县太爷抓进牢里死了。
舒庆光想哭,他恨死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嵩州震动,福王府震动。舒庆光一战成名,也不过才杀了八名土匪。杀多少人不重要,杀对了才重要。那个刀疤脸的尸体被福王府的人带走了,据说如福王一样被点了天灯,给横死的福王爷报仇。
舒庆光被福王府保举为正七品把总,虽然是武官职位,但也当上正儿八经的官了。
但舒庆光并不觉得快乐。他救不下所有人,救一两个还是可以的。
“我分了十亩职田,在河边,上好水稻田。你愿意种的话就去种,不收租子,也不用交赋税。附近有一处宅子我买下来了,勉强可以住。”舒庆光对那个瘦弱女人说出来的话,好多人羡慕。
瘦弱女人放下孩子,跪下来,磕头,一个又一个。
夜安静的很快,有些祭奠却进行的很慢。嵩州衙门,舒庆光住处。舒庆光点上一支香,插进瓷碗做的香炉,再在地上点一袋纸钱。然后给两个杯子倒满酒,放在木头桌子的两端。
“刀疤兄,你比我敞亮,兄弟敬你一杯。”说完,舒庆光仰头喝下杯中酒。
“刀疤兄,兄弟无用啊,那些妇孺快被福王府砍完了,兄弟是个罪人啊。”说完,舒庆光嚎啕大哭。
秋天来了,收获的时候到了。老天爷开眼,加上兴修水利,嵩州今年大丰收。
福王府的运粮车一辆接一辆运走粮食,不光收今年的租子,往年欠的也要补上。一个个农家,前一刻欢天喜地,后一刻如丧考妣。
“不能阻止吗?”
“不能!”
“那我们花钱买下来。”
“不卖。”
“闯贼怎么不把他们全收了。”
“左良玉也派人来了。”
“这个大魔头派人来干什么?”
“粮食,二十万斤!”
“那嵩州人还活不活了,还不如不种地,不修水利。”
“我们不给,左良玉将自己来收。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匪来可挡,兵来呢?”
“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家二爷最终一半粮食、一半银钱打发走了左良玉的特使。
还有皇粮国税,还有练响、剿响、辽响……张家二爷张知州操碎了心。怪不得,好人不当官,当官没好人。这世道,好人活不长,好官当不长。今年他能贴补嵩州,明年他能贴补嵩州,后年呢?大后年呢?千里为官只为财,官不为财,谁肯来!张家二爷刚好反过来了。
是年,嵩州红薯、土豆、玉米大收,无数人痛哭流涕,无数人手舞足蹈,他们看到了吃饱饭的希望,他们看到了战胜旱灾的希望。
然而,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传来。崇祯十七年(西元1644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年号永昌。正月初五,李自成攻克太原。三月初一,李自成攻破宁武关。三月十五,李自成占领居庸关。三月十六,李自成包围京师北京。三月十九,北京城破,崇祯自杀。传言,李自成大索京城,得白银7000万两。
曾几何时,国库空的老鼠都要被饿死。灾民嗷嗷待哺,流寇劫掠四方,东虏虎视眈眈,平民百姓年年被榨油几乎被榨成了人干,实在榨不出来油了,也不敢再榨了,不得已,崇祯皇帝以帝王至尊的名义,诏令京师勋贵、官员、富户捐献,勋贵哭穷,大臣哭穷,富户哭穷,朝廷不过得钱20万两银子,一场好大的闹剧。但李自成一来,大刑伺候之下,7000万两银子到手。世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崇祯募捐,堂堂国丈周奎竟跑到大街上卖锅碗瓢盆筹钱,周皇后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父亲胡闹样子,偷偷摸摸送来5000两银子让父亲捐献,国丈竟然克扣2000两银子自用,仿佛这个国家与他毫无关系,但李自成不和他讲规矩,屠刀之下,大明嘉定伯周奎乖乖送来了足足100万两银子,依然落了个妻子、儿媳受辱自缢,长子被打死,自己和次子、侄子被严刑拷打到几乎丧命。
贪婪是人的本性,食利者阶层自然在其中。但是当一个国家对食利者阶层的贪婪失去了钳制,让他们在规则之内,把律法和道德变成他们手中的盾牌和利剑,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之下蚕食鲸吞民脂民膏,垄断世间权势、财富,那么,依靠规则力量则永远打不破食利者阶层那一层薄薄的蛋壳。
然而,食利者阶层的蛋壳终将被不遵守规则的人前赴后继打破,蛋清、蛋黄被这些人吃的肠肥脑肥。李自成如此、张献忠如此、努尔哈赤如此、左良玉也如此。但是,蛋壳被打碎完了,小鸡也就孵不出来了,没有了下蛋的鸡,敲惯了蛋壳的人将被饿死。李自成是第一个出局的枭雄,因为他把北京城里的蛋全敲了。
张家二爷不想做那个蛋,他想筑一巢,把蛋孵出来,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富贵连绵无穷尽。
王朝末世,敢于打破规则的人最有力量。王朝末世,打破了规则的人才有肉吃。但李自成有打破旧世界的勇气,没有建设新世界的能力。一场京师大索,天下士绅全被李自成逼成了敌人。
四月二十三,李自成派出军队与吴三桂激战于山海关,吴三桂不敌,请清军入关。四月三十,李自成弃守北京退往陕西。五月初二,清军进占北京。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墙头变换大王旗,太快了。满清白捡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北京城,因为该杀的已经被李自成杀了个干干净净。
七  不屈战清兵
得知君父崇祯皇帝殉国,嵩州知州张鎏感觉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如画的江山,不知道将要吸引多少英雄豪杰。但国家虽然亡了,废墟之上将滋生新的希望,天下还在。
得知京师被满清占据的消息,嵩州知州张鎏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江山如果被蛮夷占了,那可不仅仅是亡国,那是亡天下。张家二房的钱才花出去六十万银子,而留给张家二爷的时间不多了。他后悔,为什么当初死抱着钱罐子不肯放。
张家二爷想着乱世里谋一场富贵,立一番功劳,千余团练这点微末兵力,只似一根鹅毛,太轻。李自成席卷北方,他想过投靠李自成,奈何李自成在北京城人心丢失的太多,败亡的太快。
士绅好多,聚拢在嵩州衙门,弹冠相庆逆贼李自成在湖广(辖地今湖北、湖南)通山县九宫山元帝庙误认作强盗被大明百姓误杀,管他误杀真杀,君父大仇终于得报。
全不管此时李自成数十万大军正与满清在陕西、山西、河南激战,挡住了清军南下步伐。李自成无子,李自成一死,数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顿作鸟兽散。
满清运气还是如此的好,白白捡了三个省的地盘。
“清兵将至,大家议一议,是战、是和、是逃,今天要拿个注意。”嵩州知州张鎏神色凄苦说道。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天翻地覆。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当战,死战。”舒庆光慷慨出声。
“清国有诏,入关乃吴三桂将军所请,为我君父报仇,待平定叛贼,自当退回关外。吴三桂将军及诸多大明官军皆在,届时清国不退走也得退走。”一位举人功名士绅侃侃而谈。
“我中华兆亿人口,岂撮尔小国可染指。清国民不过百万,兵不过十万,蛇口太小,吞不下大象。”一名朝廷卫所军官对满清不屑一顾。
“清国与我士绅百姓秋毫无犯……”说话的豪绅还没有说完,被激愤不已的舒庆光打断。
“那辽东的百万汉人怎么死的?”舒庆光怒目睁大,如要吃人。
一室无声,沉默无言。
“那就战。”嵩州知州张鎏替大家做了决定。
为清军前驱而来的竟是大明官军。红色战袍,灼人眼睛。千余官军,刀枪林立。百余杆火铳被官军支起来,砰砰做声,好不吓人,相距还有数百米远,自然不会有人受伤,弹丸射不了这么远。
嵩州城外,舒庆光骑着马在最前边,握紧钢刀,排在后边的嵩州千余团练纹丝不动,只有最后边助阵而来的两千多民夫,队伍乱了不少。偌大嵩州,大部分士绅做壁上观,原意带人来助阵的不足三成,全在这里了。嵩州知州张鎏站在城头满心担忧。
“舒庆光这孩子太倔了,非要出城作战。”嵩州知州张鎏不同意,却拗不过他。也是,不碰一碰,成不了强军。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说真正的清军了。这一战,他对嵩州团练很有信心。
嵩州团练是张家用银子堆出来的,人人被授予十亩耕地,千余团丁不是为别人打仗,是为他们的十亩土地打仗。且赏赐丰厚,无非卖一条命而已,乱世之中,人命最不值钱。
看到火铳没有吓退嵩州团练,邱都督一骥越众而出:“我乃大明朝廷授予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尔等食君之禄,竟敢作悖君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你这样的满清走狗,也配说大明官员,我呸。”舒庆光看不起所谓的邱都督。“正三品大员,就这么点兵,唬谁呢!。”舒庆光明显不信。
“不得放肆,清国与我大明有大恩,顾念尔等守土有功,不予计较抗命之罪,特命我来接管嵩州,供应剿匪大军粮草。尔等敢不感念清国大恩。”这番话,邱都督竟能说的理直气壮,舒庆光听得都要吐了。
“去他娘的。”舒庆光霍的一声,拔刀。
“兄弟们,跟我杀。”舒庆光一马争先冲了过去。
“不讲武德,不讲武德。”邱都督大骂舒庆光,却赶紧骑马后退。
一千余官军竟被一冲而散,土鸡瓦狗不过如此。
打扫战场,查验身份,邱都督确实是邱都督,真的不能再真。俘获的把总、千总竟有四十多个,大明官军官可真多。
“大清为替我君父报仇而来,厚待士绅,善待百姓,赏罚分明。……”邱都督喋喋不休。
“……张知州投过去,至少四品知府……舒将军,可不敢自误。舒将军带人投过去,至少是个实职千总。满大人求贤若渴,有真本事的都不吝赏赐。以张知州、舒将军本事,升官加爵自然如探囊取物。不才商丘邱大可,不过立了些许功劳,大清赦封我为三等子爵……”
“堵上,堵上,把这个汉奸的嘴给我堵上。”舒庆光气愤异常,一个人卖祖宗,竟然可以卖得心安理得。
但是,听了邱大可的话,张家二爷和士绅们明显心动了。万贯家财,身骄肉贵,怎么可能舍得死。奈何,嵩州团练士气高昂,对舒庆光这个团练副使无不高山仰止、钦佩至极,嵩州士绅的话在团练中间不好使。在张家二爷看来,将来很可能是划江而治的局面,他的根在杭州,北朝再好,终非故乡。
“前户部尚书、总督保定等七镇军务侯恂从商丘来信了。”嵩州知州张鎏目光坚定看着舒庆光说道。
“不能拒绝吗?”
“不能。”
“如果非要杀呢?”
“杭州城张家、舒家会走水!”
“左良玉吗?”
“是。”
沉默又沉默。
“放了吧,邱大可是侯恂侯老先生门生,还是同乡,我们杀不得,也杀不起。”张家二爷语带凄苦说道。
“前有嚣张跋扈门生左良玉,后有卖国求荣门生邱大可,商丘侯恂侯尚书真是了不得啊,门生可真多!怪不得先皇把他关在诏狱里那么多年,就是不敢杀。”舒庆光气极说起了反话。
贴了布告,要把邱大可明正典刑,却不得不食言而肥。
半个月后,清国汉军八旗镶蓝旗都统向贵生领大军征讨嵩州。清国贵人决定以屠城,震慑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伊河岸边,军旗猎猎。一千嵩州团练、三千嵩州民夫守城,两千汉军八旗、四千降清明军攻城。向贵生拿着西洋望远镜探查嵩州城头。
“那个人怎么看着面熟?”向贵生说的正是舒庆光,但再熟悉向贵生也下得去刀,他吃的就是这碗卖国求荣的饭。
舒庆光看到了对方的主将,明明是汉人,却甘为鹰犬,脑袋后边那一根鼠钱辫,很刺眼。
  无数清军扛着梯子攻城,好多人还穿着大明官军红色战袍。远远望去,好像大明官军在攻打叛军。
  没有一个满族人在场的战场,交战双方说着同样的话,下着同样的命令,刀子在彼此身上捅来捅去,然后,流出来一样的炎黄子孙的血。
  降了清国的明军,竟如吃了大力丸,奋不顾身,勇猛攻城。
“赏罚分明,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舒庆光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
  团练一日比一日少,死人一日比一日多。
  从中午到下午,到第二天、到第三天……还好,城还在,大明旗帜还在。舒庆光等誓死守城的人又松了一口气。
但半个月后,城不出所料破了。清军调来了红衣大炮,还没有来得及用上,士绅们已经打开城门降了!嵩州知州张鎏万丈雄心壮志,随着嵩州一块陷落。
俘虏一串又一串,跪了好大一片。
即便降了,清国汉军八旗镶蓝旗都统向贵生也要屠城。周围百姓都被驱赶过来,观看这一场恐怖盛宴。
一排又一排脑袋被砍下来。连认为事不可为,主动在城内请降的士绅们都不能幸免。舒庆光正是被他们绑下的。
已经砍了700多颗脑袋,后面还有数万百姓排着队。
张鎏、舒庆光被绑着跪在最前面,清军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跟着他们反抗的人人头一个个被砍下来,要让他们自责、后悔。
张鎏额头青筋一根根绷起,发不出来的“啊啊啊”,如杜鹃泣血。突然,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舒庆光眼睛充血,他还在看,他想记清楚那一个个同僚,到了阴曹地府好聚在一起,继续杀清兵。
清国汉军八旗镶蓝旗都统向贵生走过来。
“取下他嘴里塞的东西。”
“你这个汉奸该下地狱。”
“那连累数万人死去的你们呢?”
“国战而死,死之我幸。可惜不能手刃你这清狗。”
“若肯降,可饶你一命。”
“休想。”舒庆光不再说话。
“舒公子好样的,不愧是辽东来的向大姑娘的种。”一众等待被砍头的张家护院纷纷说道。
向贵生猛然一惊,向前,蹲下,扒开舒庆光盖在脸上的头发仔细看。
接着,向贵生缓缓起身,猛吸了一口气,说道:“今日行刑到此为止,散了。”
“怪不得看着熟悉,妹妹当年真的从辽东逃出来了。”双手沾满了汉人鲜血的向贵生心里有些发虚,不敢再看瞪向他的舒庆光的眼睛。
舒庆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瞪着眼,以杀人的目光使劲瞪着。
向贵生很激动,很想上去问问,脸却火辣辣疼,一家人皆为国尽忠,他身中数刀本该死去,却偏偏不死。
当年,辽东监军太监要裁撤小凌河以北的所有堡垒,向家驻守了数百年的堡垒是其中之一,他们不舍得丢下,那里埋着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根和魂,犹豫不决,不能割舍。
而受命南撤,第一批出发的军民刚刚走到小凌河边,人困马乏,努尔哈赤却已率军在那里等候多时,仿佛提前知道了消息。一番激战,南撤军民近乎全军覆没。向家因为拿不定注意,没有第一批撤,走了大运。但蛮夷铺天盖地而来,攻打小凌河以北堡垒。相当部分堡垒无人驻守,整个防线如一道筛子。
“我辈军人,自当殉国。惟以死战,告慰先人。”向家男儿誓言如天雷滚滚,响彻天地。向家的堡垒是这一带最大的堡垒,千余人亦农亦兵,努尔哈赤想啃下来,不留下满地尸体绝不可能。
向家死守堡垒,等待救援。战斗至死,并不援兵。一门忠烈,奋死力战,最后不但没有褒奖,反而被扣上通敌的帽子。天理何在?向贵生恨,于是他把他的名字改为了贵生,哪怕是跪着也要活下去,要好好看看这个不公道的王朝是如何覆灭的!  向贵生降了努尔哈赤,数十年征战,喋血疆场,获封清国一等侯,再进一步就是公爵。而他的父亲在大明,卖命了一辈子,杀死的胡人人头可以堆起一座小山,却只是一个小小千户。
“那么惨烈的战场,妹妹竟然活了下来,上天待向家何其不薄。”向贵生很欣慰。
“周先生果然重信重诺,也不知道现在周先生是否还在世?”向贵生期待见面的那一天,定要好好感谢。
最终,嵩州没有被屠城,却以抽签的方式杀死了这座城里十分之一的人。血染红了整座城。
向贵生和舒庆光面对面,坐着。
向贵生先开口:“我做到了,没有屠城。”
舒庆光不接话,却也不吃饭,要绝食。
“你死,这一城百姓跟着你死。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舒庆光怒目而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舅舅。
“张鎏,我可以放了。其他人,我也可以放了。”
“什么条件?”
“跟着我。”
“我不叛大明,永为中国之人。”
“可。”
八  前路在何方
  跟着向贵生看得越多,听得越多,舒庆光越觉得清国摘了好大一个桃子。
李自成所过之处,贵胄及士绅或逃或死。清国到来,接收一大片又一大片无主土地。即便有主人,说不清楚的事,敢跟刀子耍横吗?
而且,江山几乎都是大明降军和新募汉军打下来的,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等等,清国厚给赏赐、厚加爵位予以笼络。
再把明朝王子皇孙的大片王田和大片无主土地赏赐给勋贵、功臣、士绅,甚至士卒和百姓,北方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汉家衣冠文物如故,士绅还是士绅,不纳粮,见官不跪。农民还是农民,缴纳皇粮国税,但不用再缴纳辽饷、剿饷和练饷,甚至手里土地还增加了,高高兴兴做顺民。读书人如果放下故国,参加清国科举,举人以下近乎百分之百高中,一些读书人高兴坏了。
但眼睛往前多看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两百年的人,心里只有无尽的痛。舒庆光多看了几年,所以,如今每天都活在痛苦煎熬之中。蒙元之祸,要再次上演吗?崖山之痛,每一个活下来的汉人都痛彻心扉,而这次又将是一次崖山之变吗?
但舒庆光不会选择无谓的殉国。只有心念华夏、胸怀中华的人活着,一代代活下去、传承下去,这一方“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才能亘古长存。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而舒庆光就是那“于中应有”的“一个半个耻臣戎”(出自宋·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所以,舒庆光一定要拼命活着,以一颗种子,拼命活下去。
日子如常,一日一日复一日。舒庆光写了无数的家书,即便一封也不能寄出去。
“妻柠莘亲启:吾于洛阳尚好。牡丹艳艳,石佛懒懒。旧人多以入梦,以汝为多;西湖最能生情,惟君是念。莲子何苦,其羹难调;乌鸦俱在,而谁反哺。白马驮经,何所谓业与火皆空;帝都易居,何所谓名与利皆求。大儒何在,神僧何存?如我不得已者,人生十之八九也。茕茕兮实难从达摩求破壁,惶惶兮何有以神女游南国。僧以东汉至,赋成美人空。洛浦莫以问我秋风将至,铜驼何以从它春雨南归。非以不想,实不能也!代以问母亲、冰翁、丈母安!  夫庆光洛阳顿笔。”
“母并妻、子俱安:羔羊以跪乳知恩重,乌鸦能反哺报恩深。羞为人子,无以南归。愧为人父,久居北国……”
……
思念徒使日月长,何有东风许周郎!
百战能死家国幸,千秋自有尸骨香。
而舒庆光却是那个屈辱活下来的人。哪怕每天都是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舒庆光却是食不甘味。想求一死,却不甘心死,也不能死。
于是照着镜子,看自己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如看着乌黑头发的她。
梦中佳人依稀在,此间岁月何能归!舒庆光怕将来有一天,地分两国,一南一北,故国再也不能归去了;怕将来白发苍苍了,还不能和家中的她相见。
“放心,有我在,大清不会逼着你剃头发,不用担惊受怕的。”向贵生再次向舒庆光解释,想宽慰这个他喜欢的不得了的外甥,却不懂这个外甥到底在想什么,以为外甥在担心头发。
“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回杭州?”舒庆光又一次问道。
“快了。”向贵生明显在敷衍。
看外甥舒庆光不满意回答,向贵生接着说道:“请功折子,摄政王看了,大为满意。诏以嵩州为例,推广红薯、土豆、玉米。舅父占你的大便宜了。”
舒庆光痛苦地闭上眼睛。
看外甥舒庆光神色凄苦,向贵生决定透漏一些关于南明的消息。
“崇祯朝太子朱慈烺被放回了南京。”
“真的,那大明必可起死回生。”
“南明弘光帝说太子是假的,杀了。”
舒庆光目瞪口呆。
“你知道太子是谁献给我大清的吗?国丈周奎,你说这样的大明还有救吗?”
“有救,以后不会出现二主争位了。”连舒庆光都觉得脸红,杀掉崇祯太子朱慈烺是多大的一个昏招。“如果不想禅位,圈禁起来,富贵一生不可以吗?”舒庆光心里想道,哪像现在,一刀之后导致崇祯旧臣、天下百姓人心惶惶。大明福王在天下人眼中名声早就烂的不能再烂了,他的儿子在南京继承帝位,天下人本就不服,现在则更不满意了。
  向贵生看了强词夺理的舒庆光一眼,自顾自笑了笑,接着说道:“崇祯传位给太子朱慈烺的传位诏书被我们送到了左良玉处,你说接下来左良玉会怎么做?”
  舒庆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清君侧。
  果然,南明弘光元年(西元1645年)三月二十三,左良玉在武昌起兵,清君侧。十五万大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沿长江东下,攻打南京。
南明又乱了。
而世事变幻何能预料。左良玉大军行至江西九江,左良玉突然得了急症,死了。军心不稳,南明又没了立足之地,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直接率部投降了满清。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就不回头。
老天爷又一次站在了满清这一边。有了内应,清军趁机南下,兵临南京城。
弘光元年(西元1645年)五月十五,南明一众大臣献出南京城,投降了大清;五月二十二,逃亡的弘光皇帝被抓住,上表请降。(一年后,南明弘光皇帝在北京被处斩。)
向贵生接到消息,告诉了舒庆光。“南京城破了,弘光帝上了降表。”舒庆光猜到了结果,却没想到这么快。内心一块乌云罩下来,天地乌黑乌黑。
舒庆光从此不再说话,如一块死去的木头。
向贵生很着急,能试的办法都试了一遍。
向贵生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妻妾成群,却无子无女,舒庆光将是他的继承者,文武双全,必将在新朝熠熠生光。
如今,被裂土分疆的汉军将领越来越多,传言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友德等人因为功勋卓著,将封王,获封一省之地。如今,向贵生已贵为二等公爵,朝廷册封他为襄阳公,封地襄阳九县。
有了现成的例子和将来无限的可能,降清明军和新募汉军纷纷争着抢着冲锋陷阵,他们都觉得自己立下足够大的功劳,就可以获得封地,将来或许就是如春秋战国那样的封地之君,必将公侯万代。
但舒庆光从来不为所动,汉高祖刘邦用过的套路而已,先裂土封疆稳住盟友,待除掉项羽,再削藩一个个剪除。
现在,耿仲明、尚可喜、孔友德等人与其说是满清臣子,不如说是盟友,打下来天下大家一块分。大义名分的重量,他们没有称量过,但他们觉得自己兵够多,实力够雄厚,满族人口不过百万,将来这个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向贵生只想此一生荣华富贵,现在则有了向家子孙生生世世荣华富贵的可能。他拼命讨好满清贵人,想让他的外甥舒庆光名正言顺挤进富贵圈子。
向贵生兴冲冲跑来告诉舒庆光:“贵人的路子打通了,你的事贵人答应了。襄阳公世子的诰封过一段时间就会下来。”说这些的时候,向贵生高兴的手舞足蹈。
舒庆光不稀罕。但他清楚看到眼前的向贵生在变,或许是为了讨舒庆光喜欢,或许是真的良心发现。向贵生不再动辄屠城,每到一地必安置流民、安抚百姓,必想法设法搭救被俘的大明书生和士绅,孟尝君急公好义的名声,向贵生攻城略地一路竟被传唱了一路。恶人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却比得上好人做了一百件、一千件好事。
舒庆光偶尔出现在众人面前,向贵生说他是辽东向家流落在外的子孙,如今认祖归宗,将继承他的衣钵,承袭他的爵位。
看着英气逼人、谈吐得体的年轻人,再看看和向贵生有些相似的面容,辽东一帮老兄弟无不羡慕向贵生有了后半生可以依靠的人。他们的家人大多数已经不在,而他们选择了效忠当初最痛恨不已的人。他们的家人被杀,然后,他们再杀别人的家人,然后,一群又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腐烂、狠厉,无所顾忌。
一座偌大的公爵府围着向贵生和舒庆光拼命讨好,但舒庆光只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翱翔不了天空。锦衣玉食日日,却怎么也不觉得可口。
这一天,向贵生又来了,神情肃穆:“你父亲、你哥哥的消息到了。”
舒庆光身体明显动了一下,却还是不说话。
“他们都被虏到了关外。你父亲做了褐尼家的账房,主子赏识,配给他妻子,不肯要,试图逃跑,被吊死了。”向贵生似乎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舒庆光眼中溢出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你哥哥也活着到了关外,发给了披甲人为奴,因为干不了重活,有一年田里绝收,被主子吊死了。”
舒庆光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哭什么,这世道哪一天不死人,哪一天没人死。我向家75口尽死在了小棱堡,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说完,向贵生眼角也落泪,哭出声,越来越大。哭着,哭着,两个人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以为一场父与子亲情可牵绊,镜花水月到头一场空。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舒庆光逃跑了。向贵生自以为已经感化了这个外甥,高爵厚禄能够绑住他,放松了监控,放宽了限制。
而舒庆光从来不稀罕什么异族赐予的封地、爵位、高官、厚禄、美人……沾满了汉人的血,怎么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他要走,回他魂牵梦绕的杭州。
时间是一剂良药,也是毒药。大明亡了,但抗击清军的人还大把存在。
杭州,周良云和一众弟子到处奔走,谋求建立义军,抗击鞑虏,守护华夏。弘光朝任命的杭州知府还在,不反对、不支持、不出头。张家二爷也在,当起了缩头乌龟,整日吃斋念佛。
国难当头,偌大的杭州城只有十几个书生不肯低下高昂的头颅。但不肯认命的匹夫好多,屠夫快刀刘,船工张三,泥瓦匠李四,还有舒庆光的二哥制伞匠舒恒光……一个个走出来的人或拿着菜刀,或拿着红缨枪,或拿着木棍……
终于有一个朱明皇室的人愿意站出来,潞王朱常芳,自封监国,说誓死与杭州城共存亡。义军退到台下,官军走到台上。士绅百姓捐钱捐物,监国府一日之间金碧辉煌。
杭州监国旗帜刚矗立在杭州城头,正立功心切的“三姓家奴”李成栋急急率军往杭州赶来。李成栋先是李自成部下,再是崇祯部下,如今是大清官军。
一座城,一个王,未做抵抗,就那么降了,监国仅仅监了三天国。监国潞王朱常芳的宫殿里好多宝物,全便宜了李成栋这个“嘉定三屠”的主刀人。穷惯了的人,得了一万两银子就是惊喜,富惯了的簪缨世族,得了十万两银子,也不过是家里的银山再高一点而已。李自成、努尔哈赤、左良玉、孔友德、李成栋、向贵生……都是穷惯了的人。
嘉定三屠幸存者朱子素在《嘉定屠城略》中记载:“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籍。”一座城,活活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扬州十日幸存者王秀楚在《扬州十日记》中记载:“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乱世人,何如太平犬!
所以,杭州士绅怕了,争先恐后投降。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滚滚人头,早已吓得无数江南士绅胆战心惊。那位珈蓝诗会上的扬州陈公子,满门被灭,钱太多,易招灾。
自以为书生无用武之地的周良云,不降,以老迈之躯,握刀冲阵,舒庆光的师兄茹敏源也在,还有舒庆光的那些师兄弟们,还有屠夫快刀刘,船工张三,泥瓦匠李四,舒庆光的二哥制伞匠舒恒光……
几多艰险不说,杭州城遥遥在望。不愿意剃发易服的舒庆光假做道士,潜回杭州,穿过城门洞,不见繁华,整座杭州城死寂死寂。
老师周良云的书屋被烧了,母亲不见了,妻子、儿子也不见了。
老师周良云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还在,抽着新芽,迎风倔强向上。
生与死,轮回万般,是苦,还是甜?舒庆光摇摇头,不能回答。
故园空空,故人何在!舒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固执在院子里打转,热情跑过来,咬住舒庆光裤脚,摇尾巴,再摇尾巴。
一座衣冠冢,记下相思地。上面刻着:夫舒庆光之墓。死了的人回来了,活着的人在哪里?
泪落下,于风中,飘零。
张家二爷削了发为僧,站在旁边,合掌闭目,不发一言。万贯家财归他人,一条命勉勉强强归自己。张家二爷也不愿意剃发易服,而僧庐外,何处可容身?
昔日珈蓝文会,满座衣冠尽凋零,只剩下了这一个无处容身的僧人和一个无家可归的道士。
又是一个月华漫天的夜,游方道士知苦行至江南。
琉璃杯酒寒,夜深凄凉天。
忘情何如我,白发至江南。
大儒周良云的院子鸡犬声可闻。道士知苦远远望着那一树柿子的红,应该是一树红,秋天已经到了,秋天已经深了。
看一眼,再看一眼。
然后,转身,向遥远的更遥远的未来,离开。
齿牙渐动摇,步履渐蹒跚,该寻一处风景秀美处安身了。璐州山水好,且在玄隐观。
山花与月开,岁月不知年。看,云卷了散开;看,雾浓了又淡。而一个影子种在眼睛里,用了一生也不能拔出来,那就不拔出来了。
道  士
游戏了一生,红尘爱一人心头不放空。
滋味千般道珍重,归来有时是来生。
我道士一身青袍隔绝冷冷山风;
我道士一根木簪扎住天地牢笼。
是放纵,是放空,不哭不痛,
青灯黄卷一个人恹恹通读道德经。/
欷吁兮月色当空,杯中酒与茶皆浓。
对影兮未做三人梦,奈何桥 孟婆汤 黄泉路上她一个人孤零零。
爱生恨,怪时光太匆匆。
我做道士可好?满头青丝生白发,叹奈何白头翁!/
逍遥了时空,彼岸到尽头浩瀚如太空。
念头千缕心作痛,何能厮守是一生。
我道士一身青袍隔绝浩瀚星空。
我道士一根木簪扎住当日情浓。
生爱恨,生悲喜,无边大梦。
生老病死两个人痴痴尽是白发翁。/
欷吁兮月色当空,杯中酒与茶皆浓。
对影兮未做三人梦,奈何桥 孟婆汤 黄泉路上她一个人孤零零。
爱生恨,怪时光太匆匆。
我做道士可好?满头青丝生白发,叹奈何白头翁!
2021年2月26日--3月7日 王亚飞 初稿于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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