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5章)
回到长安后的王维,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一颗心,似乎已经留在了崔府。连日来,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夜深人静之时,耳畔响起的,总是那晚在崔府庭院听到的璎珞的琵琶声……这晚,他再次辗转难眠,只好披衣起床,借着烛光,翻开了案上的《汉书·艺文志》。忽然,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禁轻声读了起来:“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读罢《凤求凰》,王维掩卷长叹。原来,他此刻的满腹心事,八百多年前的司马相如也有过。他闭上眼睛,眼前似乎都是璎珞的眼神。从璎珞看他时的不胜娇羞里,从璎珞对他的欲说还休里,他觉得,璎珞对他是有情的。可是,他少年丧父,上有寡母,下有弟妹,自15岁到长安求取功名以来,至今一事无成,这样的他,有何资格迎娶博陵崔氏的大家闺秀崔璎珞呢?在当时的长安,无论科考还是入仕,都须有权贵推荐才有几分把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母亲,为了弟妹,更为了璎珞,我是否应该有所改变,像其他士子一样去做一些努力呢?”在一豆青灯发出的幽光中,王维终于下定决心,为了璎珞,他该去拜谒长安的权贵了。放眼长安的权贵,当数李隆基的几个兄弟最有影响力。比如,宁王、岐王和薛王。宁王是李隆基的大哥,名叫李宪,是唐睿宗李旦长子,原名李成器,出生于公元679年,比李隆基大6岁。公元710年,李旦执政后,立李宪为太子。但李宪深知父亲的登基离不开三弟李隆基的鼎力相助。正是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发动宫廷政变,平定唐中宗李显的韦皇后和诸武,才为父亲夺得了皇位。而且,此时的李隆基已手掌兵权。于是,明智的李宪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了李隆基。李宪让帝位,一时被传为佳话。他不仅在历史上书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玄武门之变”,而且也让出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开元盛世。公元712年,李隆基登基。他很感谢主动让位给自己的大哥李宪,封李宪为宁王,让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安享天年。宁王善音律、能诗歌,尤其擅长击羯鼓和吹笛。主动放弃权力的他,乐得逍遥自在,和歌姬美妾日日笙歌燕舞、寻欢作乐。岐王是李隆基的四弟,名叫李范,出生于公元689年,比李隆基小4岁。和大哥宁王一样,他也精通音律、擅长书法,喜欢结交文人雅士。不过,和宁王喜欢热闹不同,岐王性情淡泊,喜欢和文人雅士吟诗作赋、对弈品茗。薛王是李隆基的五弟,名叫李业,和宁王、岐王都感情甚笃。公元718年深秋,秋风瑟瑟,落叶满街。王维来到坐落于长安安兴坊东南角的岐王府。岐王府和宁王府南北相连,只隔着一道墙。门楼高大,门前蹲着一对玉石雕成的雄狮,张着大口,仿佛在显示主人的威严。王维向门人递上名刺,名刺上写着他的出身以及祖辈、父辈的官职名讳,上前拱手道:“河东蒲城王某特来求见王爷,烦劳通禀。”岐王看到侍从呈上的王维的名刺后,顿时想起那首闻名遐迩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便传令有请。王维随侍从步入岐王府厅堂,只见偌大的厅堂都铺着一色大红提花地衣,四角都有一抱粗的柱子,一看便是王侯府邸才有的富贵气象。岐王端坐在主位上,大约三十多岁,衣袍锦丽,气宇轩昂。见王维进来,笑着请王维落座,和颜悦色道:“听说王君的祖父曾在朝中任协律郎?”“禀告王爷,晚生祖父是太原王氏王胄,生前曾任协律郎。”“哦,如此说来,王君出生音乐世家,定当精通音律,可否现场弹奏一曲?”“晚生只是粗通乐理罢了,如若王爷不弃,愿意班门弄斧,献丑一曲。”王维俯身抱拳道。早有琴童送来上好琵琶,王维接过琵琶,点了点头,从容落座。不知为何,眼前却浮现出了在崔府弹奏《阳春古曲》时的情景。这样想着,便将指间拨动琴弦,情不自禁地弹奏起了《阳春古曲》,仿佛眼前听他弹奏的不是岐王,而是他心心念念的璎珞。一曲终了,岐王蓦然无语,良久才颔首微笑道:“王君果然家学渊源,非常人可以企及。本王虽然不才,却喜欢和文人雅士为友,欢迎王君常来府上坐坐。”两人又闲聊了一番书法、绘画和诗歌,许多观点都不谋而合。王维渐渐发现,岐王和那些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王公贵族截然不同,他的身上,有一种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感。眼看时辰不早,王维起身告辞。岐王特地传令下去,今后王维无论何时前来,都不必通报,直接请入即可。几天后,岐王便派人来请王维。王维不知何事,速速前往。刚跨进岐王府,岐王就笑容满面道:“摩诘,今日宁王大宴宾客,你随我一同前往。”王维早已听说宁王府中日日笙歌燕舞,想来这样的宴会,无非是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他本想不去,但又不忍拂了岐王的好意,就拱手抱拳道:“多谢王爷厚爱,王维愿随王爷左右。”到达宁王府时,薛王也刚刚走下马车,兄弟一起携手迈入宁王府。“四弟,五弟,来来来,快陪大哥好好喝上几杯。”只见宁王端坐主位,正被一群婀娜多姿的教坊歌姬团团围住,宁王左拥右抱,甚是惬意。“大哥,我今日给您带了一位人来,他不仅精通诗、书、画,音律更是了得。”岐王一边和宁王说话,一边示意王维走到宁王面前。“哦?竟有如此全才?”宁王一边喝着歌姬双手奉上的美酒,一边漫不经心道。王维上前一步,俯身行了一礼:“晚生王维,在此拜见王爷。”“大哥,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正是出自摩诘之手。”岐王看了一眼王维,目光中满是欣赏。“原来如此。”宁王这才抬头打量了王维一眼,只见眼前的少年鬓发如裁、眉目疏朗,不以为然道,“本王记得你诗中有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看来你也是兄弟情深嘛。来,四弟,五弟,咱们兄弟也干了这一杯!”宁王说着就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了满满一盏美酒。在座宾客见状,也忙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在一片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中,宁王不屑地看了王维一眼,语带讥讽道:“既然四弟夸你擅弹琵琶,何不现在就弹上一曲?”宁王话里话外的轻蔑之意,让王维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起身抱拳道:“禀告王爷,某才疏学浅,技艺不精,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见王维如此回答,岐王忙递过来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扫了宁王的兴致。王维似乎并未领会,岐王忙起身解围道:“摩诘,今日机会难得,你不必担心,只管大胆弹奏一曲。大哥如有兴致,还可给你指点一二,对吧,大哥?”宁王似乎已有七分醉意,斜眼看着王维道:“你只管挑拿手的弹来,本王听着琴音,或许还可以多喝几杯。”早有乐师送来一把上好的琵琶,王维见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琵琶,抱了一拳道:“恭敬不如从命,某献丑了。”王维拨动琴弦,随意弹起了琵琶古曲《浔阳夜月》。琴声在王维指尖悠悠流淌,如有山间清风从耳畔吹过,还隐隐伴有鸟鸣声、水波声、桨橹声……原本喧嚣的宴席,顿时安静了下来。满座宾客仿佛都已沉浸在那个用琵琶声营造出来的浔阳夜月里,一时寂静无声。回风、却月、临水、登山、啸嚷、晚眺、归舟……一曲终了,满座宾客意犹未尽,片刻之后方如梦初醒。就连原本已醉眼迷离的宁王,竟也放下酒杯,击掌叫好。满座宾客立即纷纷响应,交相称赞王维炉火纯青的琵琶演奏技艺。王维默默放下琵琶,淡然一笑。岐王朝他点了点头,甚是满意。从此,宁王也常邀请王维出入宁王府,王维一跃成为宁王、岐王、薛王的座上宾,在长安的贵族圈中声名鹊起。然而,王维却始终觉得,这份喧嚣和热闹,不是他想要的。他几次想对岐王诉说自己科举不第的苦闷,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天,他又一次跟随岐王参加宁王府的宴会,在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中,他深深感到,王公贵族的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和早逝的祖六以及正在长安辛苦备考的綦毋潜、卢象、崔颢、崔兴宗,当然还有他自己,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宴罢归来,王维久久无法释怀。他望月兴叹,提笔写下了七言古诗《洛阳女儿行》。从“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写起,以洛阳豪门贵妇为主人公,先写贵妇出身如何骄贵、衣食住行如何奢侈、丈夫如何骄奢放荡、和她一样的贵妇们如何空虚无聊,最后,他笔锋一转,借助出身寒微的西施,道出了他的感慨——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写完这首诗,王维长长地出了口气。无论他身处怎样骄奢淫逸的世界,他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金榜题名,迎娶璎珞。王维一进岐王府,岐王就一脸喜色道:“摩诘,你的《洛阳女儿行》被李龟年谱曲弹奏,如今风靡长安城。那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尤其好,今日请你前来,是想当面讨教。”王维立即听懂了岐王话中之意,忙拱手抱拳道:“王爷折煞王维了,让王爷见笑了。”“摩诘,本王虽然不才,但言为心声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本王以为,你写洛阳女儿是假,写越州西施是真,借西施抒发有才之人怀才不遇,不知对否?”岐王言辞恳切,脸上并无半点讥讽嘲笑之意,句句说到了王维心里。王维心头一热,终于放下了在王爷面前的矜持,鼓起勇气道:“禀告王爷,实不相瞒,三年前,某来到长安,欲以科举入仕,以颐养寡母,抚育弟妹。但王维不才,三年来,始终在科场之外徘徊,至今不得要领,还望王爷指点迷津。”“原来如此。”听了王维这番话,岐王当下明白了几分。他走到王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摩诘,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你只需安心备考。其余事情,本王自会安排。”在岐王温暖坚定的目光里,王维看到了岐王对他的欣赏、鼓励和期许。于是,他用同样真挚、诚恳、感激的眼神,回应了岐王。天色将晚,岐王留王维在府里用膳,王维婉言谢绝了。因为,他已和崔兴宗约好,今晚要去醉和春酒楼喝上一杯。醉和春酒楼在东市最热闹处,王维走出岐王府,穿过胜业坊,一路南行。向岐王吐露心事后的他,心情格外舒畅,连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他嘴角微扬,放眼远眺,只见天际已被夕阳余晖染红,恰似璎珞低头时不胜娇羞的模样……“璎珞,定州一别,已有数月,不知你过得可好?”他不由放慢了脚步,默默思念远方的佳人,并暗暗下定决心:“璎珞,明年春天,我定为你捎去佳音。”这几个月来,支持他拜谒权贵、结交名流的最大动力,就是璎珞。当他几次想退缩时,是璎珞让他坚持了下来。他所有的努力,其实只为不负佳人。想到这里,王维不禁加快了脚步,急着和崔兴宗分享今天的喜悦。王维一跨进醉和春酒楼,福大便迎了上来,热情招呼道:“王客官,那边客官已点好酒菜,恭候你多时了。”顺着福大手指的方向,王维看到崔兴宗已在临街靠窗的案几旁等他。见到王维,崔兴宗故意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摩诘兄,我正想着,说不定岐王会留你用膳,我就可以独享这一桌美酒佳肴了,不想你却来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贤弟,愚兄我怎可爽约?”王维哈哈一笑,从容落座。就在落座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张案几不就是元宵那晚兴宗、璎珞坐过的案几吗?兴宗为何要选这张案几?是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他不自觉地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那晚偶遇时的情景、璎珞慌乱中抬头时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沉默,一幕一幕,犹在眼前。“摩诘兄,这张案几,你可觉得面熟?”王维的出神自然逃不过崔兴宗的眼睛,他一边为王维布置碗筷,一边一脸坏笑道。王维这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举起案上的酒壶,替两人各斟了一杯,答非所问道:“我来晚了,先自罚一杯。来,我先干为敬。”“摩诘兄,刚才你是否在想一个人?”崔兴宗也仰头喝完,看着王维,眼中闪动着戏谑的明亮光芒,拿过酒壶,往王维的酒杯里又斟了一杯。王维心中一阵激荡,既然今日已经向岐王坦白了科举不第的心事,不如也向兴宗坦白他对璎珞的爱慕之情?于是,他自嘲地笑了笑,举起酒杯,朗声道:“兴宗,实不相瞒,刚才,我确实在想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的姊姊。”“哈哈,我早就看出来了。小弟虽然不才,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在我家小住的那几日,你对璎珞怎样,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来,这杯酒,咱们干了!”王维和崔兴宗又接连喝了好几杯酒,今晚的西凉葡萄酒似乎比往日更觉甘甜。几杯落肚后,王维的思绪仿佛飘出很远、很远:“兴宗,说来不怕你笑话,其实,当我从你口中得知,元宵那晚的少年不是你弟弟,而是你双胞胎姊姊时,我就对你姊姊有了莫名的好感。她猜灯谜时的冰雪聪明,救孩童时的古道热肠,都让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崔兴宗又为王维添了一杯酒,王维顺势又喝了一杯,目光看向崔兴宗身后的窗棂,继续说了下去:“你姊姊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举手投足之间,恰似一泓清泉,让人见之忘俗。”“是啊,璎珞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她自视甚高,即使是世交望族上门提亲,她也不为所动,家父家母也奈何不了她。不过,她对你倒是景仰之至。她喜欢你的诗,特地将你的'每逢佳节倍思亲’绣在丝帕上。那天,你指点她弹奏琵琶时,她看你的眼神,也似乎与平日不同呢。”崔兴宗越说越兴奋,一口气说了下去。王维听得入神,当听到崔兴宗说璎珞看他的眼神与平日不同时,心里更是比吃了蜜还要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兴宗,你方才提到的丝帕,你姊姊是否不小心遗失了?”“是啊,好像就是那次元宵观灯时弄丢的,璎珞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对了,摩诘兄,你怎会知道?”王维笑而不答,喝了一杯酒后,才缓缓道来:“我不仅知道你姊姊丢了丝帕,还知道丝帕如今在哪?”“哎呦,你还没向璎珞提亲呢,'信物’却是有了?这叫什么缘分啊!”崔兴宗恍然大悟,拍手笑道。“那晚,你们匆匆离开后,我在这张案几旁发现了一方丝帕,看丝帕上的字迹和署名,当出自女子之手。那时,我还以为,璎珞是你弟弟的心上人呢。”王维慢悠悠地说着,仿佛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夜晚,“我追到门口时,你们早已不见人影。我想着,你可能会来客栈找我,就将丝帕带走了。后来,我想物归原主时,你却告诉我那个少年就是璎珞本人。丝帕是闺中女儿贴身之物,若被男子捡到,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我就这样保管至今。”“摩诘兄,此乃天意也!你和璎珞今生注定有缘。来,这杯酒我敬你,期待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我的姊夫,哈哈!”说着,崔兴宗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兴宗,我对你姊姊一见倾心,只可惜我虚度光阴,一事无成,自觉配不上你姊姊。每每想起此事,心头总是惆怅。”王维放下酒杯,笑容渐渐褪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摩诘兄,家父家母都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且都十分欣赏你的人品和才学。你尽管大胆来提亲吧,我举双手赞成!”“兴宗,令尊令堂对我的厚爱,我铭记在心,感激不尽。但男儿当有所作为,有所担当。我已下定决心,如果明年春闱能如愿以偿,我就请官媒来提亲。这杯酒我敬你,谢谢你玉成此事!”“摩诘兄,明年春闱,你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从现在起,我就掰着指头,盼着你和璎珞早日结为秦晋之好!”“咚”的一声,王维和崔兴宗的酒杯重重碰在一起,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响声。他们喝下的,不仅是杯中的美酒,更是对未来的憧憬。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人生大事,王维决定一件一件去实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