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瑜:从秦、楚争霸看庄蹻开滇
云南是我们伟大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云南的局部和祖国的全局,从来就是紧密联系,息息相关的。我们只有从全国的历史发展来了解云南的历史动态,才能把实质问题讲清楚。庄蹻开滇也不例外。从这角度,我对这个问题,提一些意见。
战国后期,楚国有两个庄蹻,一是农民起义的领袖,又一是著名的将军,二人活动的年代不同。关于农民起义领袖的庄蹻,他是什么时期的人呢?《韩非子·喻老》说:“楚庄王欲伐越,庄子谏曰:……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按:楚灭越在楚威王六年(公元前334年,事见《史记·越世家》,时间据《通鉴目录》),庄子(周)与楚威王同时,庄周谏楚王伐越,以及“庄蹻为盗于境内”,必在楚灭越以前,而“庄王”当为“威王”之误。《史记·西南夷传》:“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开滇,以威王时有“为盗”(农民起义领袖)的庄蹻,误为顷襄王时使将军庄蹻开滇。《后汉书》、《华阳国志·南中志》,都把开滇的时间改在楚顷襄之时,从秦、楚争夺巴、黔中的形势看是对的。又高诱注《淮南子·主术训》,亦从《史记》谓“为盗”的庄蹻在威王世。高注《吕氏春秋·介立篇》云:“蹻在成王时”,成字应为“威”,形近传钞误。卢文弨校《韩非子·喻老》谓:庄王与庄蹻不同时,或此庄王亦谓威王也。《古今人表》下有严蹻,与威王相接。又《史记·越世家》齐威王使人说越王伐楚(即楚灭越之役),“齐使者曰:……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也”。庄周谏楚威王伐越也这样说:“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两书的记载,语相同,事相类,对话的人则不同,传闻异辞,但可作为楚威王灭越的旁证。则“为盗”的庄蹻应在楚威王时。
《荀子·议兵》:“故齐之田单、楚之庄蹻、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所排比的是“善用兵”的“名将”。这里的庄蹻如果是“为盗”的庄蹻,不应与“名将”们相提并论。如果就“善用兵”而言,这些“名将”的用兵之道是:“招延(从杨倞注改)募选(即悬赏招兵),隆势诈(崇尚威势变诈)、尚功利(以功利鼓舞士气)”,所帅领的是一批”庸徒鬻卖”,即为别人卖命的雇佣兵,这和农民起义军为了反抗阶级压迫剥削,而自动结集、自觉奋战更不相同。荀子对这种“用兵之道”是不满意的,认为这样的兵“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因此贬之为“盗兵”。
《议兵篇》的主题思想是“以法治军”,才能战无不胜。“世俗之所谓善用兵”的“名将”,以利治军、以诈治军,是不能常胜的。因此就举楚兵为例:楚国的军队堪称“坚甲利兵”,“然而兵败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为三四”。结论:“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韩诗外传》四所载与《荀子》相同,但“庄蹻起”作“庄蹻走”,同时“起”也有“走”之义,这样来理解《议兵篇》的前后文就贯通了。即唐眛、庄蹻都是楚国的名将,由于“统之者非其道”,虽有坚甲利兵,唐眛终不免于兵败身死,而庄蹻一走,楚国就四分五裂了。庄蹻“走”到哪里?这就可以联系“得枳”、“开滇”来考虑。在巴、黔中的争夺战中,庄蹻奉命远征枳,再沿乌江入滇池,虽然取得一时的胜利,而国力消耗,兵力分散,不久秦又占巴、黔中,截断了归路,无法“还报命”。对楚来说,是“楚得枳而国亡”,对滇来说,则又树立了开滇的功绩。庄蹻,《韩非三·喻老》“为盗”的庄蹻在楚威王时,《荀子·议兵》“为将开滇”的庄蹻在楚顷襄王时,其活动时间相隔五十多年,断非一人,因此我认为是有两个庄蹻。
战国晚期,蜀守张若、楚将庄蹻经略西南夷地区,是循着蜀、楚商人入滇通道而来的。这条通道就是我国很早与天竺以及西方各国贸易往还的“蜀身毒国道”。张骞了解到蜀经滇往印度有商贾通道;汉武帝才锐意经营西南,推动了这个地区社会经济文化的加速发展。
这条通道以滇池地区为枢纽,其西经叶榆(大理)、嶲唐(保山)、滇越(腾冲)、敦忍乙(缅境太公城)而至曼尼坡入印度;其东出邛(西昌)、僰(宜宾),至蜀地,又出夜郎(安顺)、巴(重庆)而至楚地。开辟这条通道的时间?有人推论在公元前4世纪、前5世纪以至前11世纪,比较可靠的是前320~315年。印度旃陀罗笈多王朝的记载有:“支那产丝与纽带,贾人常贩至印度”,可以对证。解放后发掘战国时楚墓,出土有“料珠二件”,梵语称为“壁琉璃”,意即“宝石”,多见于佛经。琉璃传入中国,以楚墓出土的为最早,时间当在前四世纪中叶,是楚国商人从这条古道运进的。由此证明,西南地区和蜀、楚很早就有经济文化的联系。
庄蹻入滇的路线,《史记·西南夷传》说,沿长江而上,至巴踅入黔中以西到滇池,这就是通滇的古道。庄蹻率领的士卒有多少人,《史记》无明文。《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二庄州说:“或曰楚威王(应作顷襄王)时,遣庄蹻将军士二万人入牂牁”。此推测之辞,而事属可能。《史记》载汉武帝时(约公元前120年)“拜唐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人,从巴符关入(从王念孙校)”。古代行军,辎重兵不能少,庄蹻远征而来,与秦张若争战,所率领的士卒有二万人,并不算多。大部队行军要走通衢?只有由楚而巴而滇是大道。至于《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楚顷襄王遣将军庄蹻溯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的沅水,应为“延水”之误。《汉书·地理志》牂牁鄨县说:“不狼山,鄨水所出,东入沅,过郡二,行七百三十里。”洪亮吉《贵州水道考·延水考》说:“沅为延之误”,是对的。延水即乌江,流至涪陵入长江,则《史记》、《华阳国志》两说可以互相补充,即全程为“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溯延水,出牂牁以伐夜郎,至滇池”。二书同出一源,所记各有详略,互相补充就得其全了。
本文原载1975年10月《思想战线》第5期,页64至66。当时《思想战线》刊有好多位学者写的文章,提出不同的论点。我发表自己的意见,有人反对,但我保留原来的见解。1977年在昆明编印的《云南各族古代史略》第二篇《庄蹻入滇》,没有提到已经争论的不同意见,应该讨论。我在1954年编撰《云南民族史讲义》第二编《上古居民分布的“古滇国》一节里,已写过《庄蹻开滇事迹》,可供参考。附原稿如下:
《史记·西南夷传》说:“楚威王时(公元前339至328年),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公元前613至591年)苗裔也。蹻至滇池,池方三百里(下池字通行本作地,兹从百衲本改),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这是有关云南历史最早的纪录,两《汉书·西南夷传》、《华阳国志·南中志》,都记载这件事,只有些字句不同而已。先解释关于庄蹻的几件事情:
《史记》说:“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汉书》无蜀字)《华阳国志·南中志》说:“沂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后汉书》同)这是不同的两条路线,如果溯江而上,即是由荆州上航到重庆,再向南进发。如果是溯沅水,那是由常德航行到镇远登陆,两条路在贵阳相会。夜郎在贵阳西平坝、安顺、普定等处,不论从哪一条路线来,都要过夜郎,再到滇池,所以庄蹻先到夜郎的话可信。但楚都郢(即荆州,今江陵),庄蹻原驻守楚都(见《吕氏春秋·孟冬纪·立介篇》),且巴、楚交涉频繁(见《华阳国志·巴志》),庄蹻出兵循江而上的可能性较多。若趋沅水,就要折道洞庭湖,迂回路远了。王崧《道光志钞·滇世家》既说循江上,又说从沅水,并采两说,是不对的。
《史记》所说滇池方三百里,就是现在的滇池,庄蹻故事就在这里。滇地以滇池得名,《说文》:“滇,益州池也。”何以称为滇?左思《蜀都赋》刘逵注引谯周《异物志》说:“滇池在建宁界,有大泽水,周二百余里,水乍深广,乍浅狭,似如倒流,故曰滇池。”《华阳国志·南中志》晋宁郡作:“所出深广,下流浅狭,状如倒流,故曰滇池。”《史记·西南夷传正义》引《括地志》作:“其水源深广,而更浅狭,有似倒流,故谓之滇池。”(《册府元龟》卷九五七同)若此解释,似颠声训,但滇池水似倒流,没有这种现象,只是望文生训的解释。袁嘉谷《滇绎》卷一说:“庄蹻由楚沅水诉流而南,及最高境,因号曰滇池。”亦以巅为声训洲,《文选·上林赋》李善注引文颖说:“颠,益州颠县,其人能作西南夷歌。”颠县即滇池县,同音界写可通用。滇池地势拔海1890米,附近水源分四面流,成为金沙江、南盘江、礼社江诸流的分水岭,地位是高,但古人旅行,爬山越岭,既上又下,还不至有测量的知识。其他还可以说,如先零羌的大长名滇良、滇吾,羌族有以滇为名号。又庄蹻庄字,《广韵》读照母,古音当读端母,与滇音近,以庄为号,后写作滇。但若此之类,妄作揣测,毫无根据。总之,“滇”字当是土语译音,并不必从字面附会解说。
摘录自方国瑜著:《滇史论丛》(第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