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兄当年
长河流月
在前贺父母家,曾有他的几张照片,是他刚到桂林上大学时照的,有在冶金地质学院门口的,也有在漓江竹筏子上的,那时,他才十八岁,眉清目秀里,自是透着无限风华。同他身边的美景一样,郁郁生机。
他是母亲的外甥,大姨的长子,比我大两岁,属狗,我一直叫他涛兄。涛兄从小就是我的玩伴。在他出生后只一年,他的二弟就紧随而来,大姨难以养活两个孩子,就将他从平安堡送到了招苏台,求我老太姥帮忙照看。母亲说,那时的涛兄,就像那种叫“大脑瓜”的野菜,单薄的身子,顶着个挺大个脑袋,看着强活啊。隔了两年,他又有了三弟,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久在一起,舌头就会碰到牙。那是夏日的午后,我费劲巴力地用高粱秆和细篾儿,扎了一个蝈蝈笼,并将一只草蝈蝈和几朵黄瓜花儿放了进去。正欢喜地瞧看,涛兄来了,大概是他想要我的宝贝,我岂能同意。于是,就起了争执,他像酸脸猴子一样,从我怀里一把抢过蝈蝈笼,狠狠地摔在炕上,又踩上一脚,然后,跳窗逃走。我气得翻身打滚,差点哭晕过去。在里屋的母亲忙过来哄劝,说带我去讨个公道,我才止住伤心,可是到了老太姥家,却未见将他怎样。
母亲总说,涛兄是有绘画天赋的,有一次她教训我时,被他看到,就画了一副画:一个女的,高举菜刀,吓唬一个小孩儿。虽然,画上的人都是四方身子,头上也没有几根毛,但看着却像是那么回事。母亲也因此画为证,受到了老太姥的呵斥。后来,涛兄竟能将我家的四联堂画《花木兰》非常逼真地画出来,着实让人惊讶。当涛兄在招苏台待到第七个年头时,终于等来了大姨父接他回去,他该上学了。两年后,我家也从招苏台搬离,落户到了韩州,与平安堡相距不过二十里,涛兄来我家,倒是容易多了。开头是父亲骑着自行接送,等他再大些,就能自己坐着小咣当(绿皮的见站就停的火车)往返了。他来我家,我心里仿佛涂着蜜糖,因为,不仅母亲会多做几顿好吃的,父亲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乱发脾气。我带他去贺家大桥,看小南河涨水,浩浩荡荡如同一片汪洋,看人们在岸边吵吵嚷嚷忙着捕鱼。也骑着自行车,带他去镇上的书屋去租书,书屋里很静,只有我们翻书的沙沙声响。我们也一起看电视,看恐龙特级克赛号,看乌龙山剿匪记。对了,他说,那个脑袋锃亮的老土匪田大榜,像极了我们的老头姥,一提这个,包括母亲在内,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
涛兄的家里一直拮据。于是,除了细细耕作在生产队分的那十几亩薄田,大姨父还去粮库谋了个差事。与大姨起早贪黑,精打细算,但日子却不见起色。涛兄读初中时,因家里买不起自行车,他每天只能步行往返二十余里上下学。等到在县城读高中,情况也没有多大改观。冬天时,同学都穿上了大头鞋、反毛鞋或是胶皮乌拉,他却仍穿着大姨做的棉布鞋,既不好看,也不保暖。在食堂打菜,条件好的,可以点一些好吃的,他却总是挑最便宜的,怕吃饭时被人看到笑话,很多时候,他就带着饭盒,悄悄躲到操场边上的柳树林子里去。一次我的母亲去县城办事,给他带去了一斤猪头肉。他捧在手里,将外面的包装纸打开一点,一边与母亲说着话,一边低头闻了又闻。母亲说,“你别闻了,一会儿就吃吧。”多年后,他对母亲说,“老姨啊,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猪头肉,现在即使给我杀一头猪,我也没有心思了。亲戚里道的孩子里,母亲最得意涛兄,说来也难怪,他念的书多,知道的事也多,脾气又好,说话总是有礼有节和风细雨的。用老人的话说,就是仁义。母亲对他的感情,绝对好过我这个儿子,她不仅让父亲带他去镇上做衣服,还在背地里给他钱,甚至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是她去百里外的县城给他取回来的。说她偏心眼的还有大姨,她对母亲说,不能看人下菜碟儿,对她家的那另外两个外甥也应该像对待涛兄一样。哈哈,可是母亲说她做不到。那几张照片,是涛兄特意在大学放假时,带回来送给我母亲的。母亲如获至宝,想念他时就会拿出来端详,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一来人串门,她就会主动找话题,拿出涛兄的照片,显摆给人家,临了,又是长篇大套的啧啧称赞。感觉得到,他是她的一份荣耀。涛兄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北方一个城市的大型国营单位。不久,他就带着女友回乡完婚。那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婚礼,没有轿车,没有伴郎和伴娘,也没有主持人和娘家且(qiě),就他们俩儿,挎着胳膊,在厚厚的雪地上绕着屯子走了一圈,转回到大姨家歪斜的木栅栏门口时,一挂红红的小洋鞭噼噼啪啪地响起,这仪式就算完成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涛兄喜欢上了南方。工作不过两三年,他就辞职南下,孤身一人去了南宁,待有了一些基础后,又将大嫂和小侄也接了过去。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从此,我们难再相见。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回来,总会抽时间到前贺看望母亲,前年,他告诉她,现在已有了直达南宁的列车,只要坐上车就行。他要带她去桂林,看看那儿的山水。他说他家里很大,完全住得下。这娘俩,总有着说不完的话。昨晚,在前贺,我翻找涛兄的照片,却发现只有他在桂林屏风山前的一张了,其它那几张,却怎么也找不到。问母亲,她说,可能是平安堡他家的人拿走了,说这事可背不住,他家的人真是妒忌着呢。一次涛兄前脚刚到前贺,大姨父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对母亲说,你告诉大涛,让早点回来,他有家!母亲不喜搭理他,说这人根本不唠人话。剩下的这张照片,边角已经暗黄,而照片里的涛兄依然神采奕奕。不知他那从容的气质,可否是因了这心底的热爱,爱着这世间,任凭来来去去,付出的总是一片真情意。犹如光,犹如雨,让人觉得敞敞亮亮,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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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长河流月,本名郭卫东,铁岭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辽宁作家网》《辽宁职工报》《铁岭日报》《柳州日报》。2015年小小说《莲儿》获得铁岭“荷出此言”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