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各为自己 | 文学随笔(5)
文心雕龙
【作者简介】
毕光明,湖北浠水人,武汉大学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南省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海南省第五届高等学校教学名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思潮与作家作品研究,出版有《文学复兴十年》《虚构的力量:中国当代纯文学研究》《批评的支点:当代文学与文学教育》《纯文学视境中的新时期文学》《纯文学的历史批判》等学术专著,有论文和专著获海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论文类一等奖、专著类一等奖。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文学问题史”。
毕光明:朋友圈随笔(5)
万物各为自己
万物花开,都是为繁衍后代。
南窗外对过的几棵高大的青皮木棉(学名吉贝),从结果,到爆花,再风吹绒花漫天飞,持续时间有半年多。眼下,茂盛的树叶间,还垂挂着一团一团的棉花,只可惜这些棉花无人采摘,枉费了木棉半年的心血和体力。
其实不然,是我从前误解了木棉。我以为木棉树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为的是给人类提供织物。及至从停歇在路边草地上的绒球里看到里边一颗黑色棉籽,才蓦然明白,这些轻飘飘的白色棉绒,当初是湿润的果肉,是为了孕育一颗颗种子的,等种子成熟了,果肉的营养被吸干了,才变成干干的绒絮,但它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待果皮也干枯破裂了,这些绒花会在风与阳光里变得更加干燥轻盈,它们会借助力量足够的风被带到空中,四散飞舞,然后降落到地面,让雨水淋得紧贴泥土,种子就有机会钻进土里,来年春天发芽生长。一团鸽子蛋大的绒絮,里面就是一颗种子,一颗种子就有可能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原来木棉结果爆花,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它们自己,只不过聪明的人类利用了它特殊的质地赋予它某种用途。这大概就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吧。
木棉树如此,西窗外近在咫尺的椰子树,又何尝不是这样。这棵椰子树上,已经缀满了几十个椰子,但上方的叶腋里还在爆出乳黄色的花穗,这些花穗一天天变化,变成板栗大的嫩果,再到鸡蛋大,再到拳头大,一天一个样,很快长成了人头那么大的椰子。清澈的椰子水,乳白色的椰子汁和脆甜的椰肉,是给予人类的上好的饮料和食品。我们会误以为椰树是同情热带的人类而结出椰子的,实则非也。叶果里的水和肉,都是用以培育种子的,跟怀孕女人的子宫没什么区别,椰子水就是羊水,紧贴果壳内壁的果肉就相当于子宫壁。如果人类不爬上树强行摘下椰子,待里边的种子成熟了,椰果会在树上枯干,自己掉到地上,经过一段时间,椰苗破壳而出,繁衍的链条又在延长。
万物各为自己,客观上却惠及他人,如此共生共荣。自然界的生命主观为自己,客观利他人,人类社会呢?人类当然也会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但人类不仅仅如此,人类个体对人/我、群/己关系是可以作理性分析和价值评估的,因此,为了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和群体的利益,可以做到主观为他人。例如那些见义勇为者、发明家、科学工作者、学者,乃至许许多多在极为平凡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为他人、为社会服务的劳动者,他们都体现了人类不同于自然界生物的生存目的。
人类不是只为族类繁衍而聚集和爆发生命能量的,人类更为文化而生存而劳作而创造。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做董存瑞、黄继光,而是所有服务型、创造型的岗位,都可以做出不逊于英雄业绩的贡献或建树。这就是人类的高贵和伟大之处。
2020.07.31
一本遗忘了的笔记
人的记性是靠不住的。
在1989年以来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我压根也不记得1988年12月份我为了完成佘树森老师交给的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辞典》编写新时期诗歌词条的任务而专程去北京图书馆查阅诗歌研究资料时,还看过《中国文学新潮(1976—1987)》这本书,且从中摘抄了几十页。
最近清理书柜,才从一个角落里发现这个笔记本,十分吃惊,也感到非常遗憾。这本书是在香港出版的,对大陆的八十年代文学思潮、文学事件和重要作家作品做了相当全面的描述(缺憾是不见谈到莫言),当时除了何西来先生的《新时期文学思潮论》和曹文轩老师的《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之外,大陆学者全面描述八十年代文学的著作还不多见。不论讲授当代文学课,还是研究新时期文学,这本《中国文学新潮》都颇有参考价值。
九十年代讲当代文学课,我是把八十年代文学作为重点介绍的,如果有这本书参考,课堂讲授的内容肯定要丰富生动得多。1995年我出版《文学复兴十年》时,要是记得书柜里有《中国文学新潮》的笔记,书稿的体例肯定是另一种样子,说不定会把文学事件和文学期刊都列为研究对象。
近十几年里,当代文学界“程家军”的重返八十年代研究做得很深入,研究范围大大超出了香港这本书所涉及的文学现象,不过这本书也可以作为“重返”的研究对象,如果把这本书跟同时期大陆出版的八十年代文学研究著作进行比较,至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文学环境和文学体制怎样决定着评论者的文学视界并间接影响到文学生产。
八十年代作为断代史,还值得用好多本书去写它,不过这两年书号大涨价,并且审稿比从前要严格很多,要想以八十年代的精神写八十年代恐怕有困难。所以,翻看八十年代的摘抄笔记,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这本书不曾用过它,如今唯有凭吊。
2020.08.07
怀任洪渊老师
1984年至1985年在北师大进修时,选了一门任洪渊老师的新诗课,听的人不多,有进有出,但我一节不拉地从头听到尾。
课在晚上,听完课,我还得坐公交回北大西门娄斗桥。从铁狮子坟站上331路车,经花园村、五道口到北大东门再步行,一路需要个把钟头,但每次都是带着有收获的心情作这种夜间旅行的。
听任老师的课,不是学习新诗理论和诗歌史的知识,而是从他缓慢的品咂式的讲述中,揣摩诗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类型,诗人与诗歌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任老师是为诗歌而生的,在他的心灵世界里,神话、历史、自然与人浑融一体。听他分析诗歌作品,你会约略领悟到楚辞的精神景象如何转化为了诗歌语言。
任洪渊老师是自信的,因为他知道人的想象力可以重造一个世界,由于有想象力,因此每一颗头颅都是一个太阳。任老师讲诗,意外地说出了人文主义的精髓。我就是在他的课堂上,突然理解了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的启蒙主题。
任老师的思想是盐溶于水一样地溶化在感性的诗话语言中的。他的才华是大学的评估体制无法衡量的,因此在评职称时遇到过阻力,听说是童庆炳老师在学术委员会里极力为他说话。这件事让我对童老师又多了一重敬重,同时也让人觉得就像李白有没有行政职务并不重要一样,任洪渊老师在什么时候评上教授无关紧要,因为留在文学史上的,是他的诗歌,而不是职称。
任老师乘着诗歌之槎,去了一个敻远的世界,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怀念。
2020.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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