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吃饭时我们在吃什么
西方版 Uni-Note Vol.082
下周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第二季要播出了,在我心目中,导演陈晓卿这系列唯一的成功的,是《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
吃饭的事,从来就不仅仅是吃本身。
我在上海读研的时候,特别期待星期三。每周三上午第三四节课,是导师上的专业必修课,常讲常新;课后,他会让师门的学生们蹭一顿饭。
通常在本部食堂三楼的教授餐厅吃,曾有两年都由高我一届的师姐点菜。导师有一次说,这位师姐读研三年来的最重要进步,是学会了点菜——这不是玩笑,大抵在导师心目中,聚餐素养是人文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
听许多前辈说过,师祖在世时,家里总摆着流水席,学校的老师、师祖的研究生、出版社的编辑、新锐的作家批评家,都常去吃饭喝酒,在席间交流工作生活,纵谈理论理想。师祖山西人,酒量极好,他门下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海量,“酒神精神”之谓也。
2018年12月我去上海参加师门聚餐,师门里的小辈一桌,没放开喝,聚餐后又相约去大学路的酒吧喝晚晚场,喝大了好几个,还有师兄弟聊着聊着,抱在一块哭了起来。一位酒量好的师妹默默旁观,事后跟导师说起这事。据说时年64岁的导师笑着听完,跟师妹说,下次你们喝酒告诉我,我们喝衡水老白干。
今天梳理一个相关话题,餐桌权力演变史。
本文的叙事主线放在西方,故事得从古希腊唠起。
在古希腊,餐桌上的王者是诸神,人们吃饭前首先得把食物最好的部分割下来,送上祭台,抹上肥油,撒上酒和香料,然后,烧掉。对,烧给诸神吃,学名叫“燔祭”。
诸神“吃”剩下的动物肉和内脏,再分给人类吃。
这个习俗的来源,是古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曾经触怒诸神,此后向诸神贡献食物成了一种弥补过失的方式,调解人神之间的关系。
正餐之后是交际酒会,也要祭神,酒神狄俄尼索斯。根据同一套说法,只有神才能享用纯酒(100%酒精),因为他们能节制酒后的言行,而古希腊人只配喝掺水的酒。
古希腊前期,没有人是单独吃饭的,斯巴达、克里特这样的城邦,甚至召集公民天天聚餐,日日欢饮。
集体聚餐是AA制——每个人必须带着野味、粮食、水果和奶酪来聚餐,
敢空手来蹭吃,就会被剥夺公民资格。
柏拉图是集体聚餐的狂热爱好者,这位哲学家曾说,哲学是聚餐的基石,而聚餐是理想城市的核心定义。
当时,成年男性公民是餐桌上的强势群体,而妇女、外国人、奴隶、未成年人上桌的权力都受到限制。
古希腊后期,贫富分化导致阶级分化。大多数城邦不再搞公民集体聚餐,而是邀请一部分人组成“代表团”,以城邦的名义吃喝。买单的方式也从AA制演变为“吃大户”,由其中的土豪买单。
进入中世纪,“代表人民聚餐”演变为国王的宴会。参加宴会的人肚子都不饿,他们甚至从来不知道饥饿为何物,这样的宴会,本质上是国王与宾客们暂时分享权力的象征仪式。
吃这种饭,等级森严。不仅坐的位置跟等级挂钩,连菜的种类也用来区分等级。当时的人们认为,离地越远的食物越高贵,比如天上的飞禽,树上结的水果,都得端到大佬的餐桌上;至于土生土长的根茎、球茎类植物,则是招待那些叨陪末座者用的。
这种奇特的观念一直延续到16世纪,当时的国王宴会,最高贵的食物仍是天鹅、孔雀、鹤、鹭这些大型鸟类。
饮食文化发展的标志就是越来越不好好吃饭了。在耶稣最后的晚餐和骑士圆桌等重要宴会上,我们能看到关于饭菜的细致描述,但发现没有一个人真正在吃。
12世纪,出现了祝酒词;
14世纪,出现了“中间菜”,都是在饭桌上扯犊子的发明。“中间菜”,原本是上菜间隙厨师即兴做的菜单上没有的彩蛋菜,供空闲中的宾客一边闲谈一边享用。后来,宴会主人开始做文章,中间菜被加入许多不能吃的装饰品,端上来做政治宣传,曾经有一场宴会推进来一头鲸鱼,十几个骑士从鲸鱼里跃出,在宴会厅跳起舞来,宣传即将开始的战事。
国王宴会的另一礼仪是不能吃光,把吃剩下的分给穷人,以彰显国王乐善好施的德行23333
中世纪结束后,西餐的话语权最初掌握在意大利人手里,17世纪中期,意大利在内战中分裂,法兰西则大国崛起,法国人开始争夺餐桌上的话语权。
法国人推行饮食革新,出版了大量的法餐书籍,搞饮食文化输出,凡尔赛宫里面开辟了广阔的菜园果园,成了巨型蔬果培育试验中心,成为这场烹饪革命的大本营。
1670年罗马科学大会,法国正式取代意大利,成为欧洲烹饪霸主,从此,全欧洲君主的餐桌文化标准,由法国人制定。
称霸之后,法国人开始搞专制,排挤其他菜系:意大利菜和德国菜用的香料太多,这是“食物的谎言”,要不得;西班牙菜,喜欢油炸和使用番红花,也不好。法国菜天下第一。
欧洲各国君主,深刻践行着“餐桌是君主统治的有效工具”的理念。
路易十四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会在宴会里特意安排一些反季节的(大棚)蔬菜——以表现国王可以加速或减缓农作物的生长,这是对时间的掌控,比对人的掌控更有威慑力。
国王的宴请,还衍生出政治表演功能。国王的身体力量与权力挂钩,要证明地位稳固,就得表现得“嘴壮”,也就是能吃。
当时欧洲各国君主都在塑造自己饕餮的形象,民间流传,亨利四世曾一口气吃了六枚鸡蛋、四分之一只羊羔,一整只肉鸡,连鸡骨头都被国王陛下嚼碎吃光了。
随着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萌芽,欧洲封建统治不稳。1724年,路易十五彻底取消贵宾席,餐桌的分裂,是宫廷整体性动摇的开端。后来,嘴壮的路易十六,在民间被漫画师画成一头猪。
18世纪,巴黎出现两百多家咖啡馆,大家在平等吃喝间交流如何反对国王统治。1789年法国大革命成功后的夏天,法国致敬古希腊前期的传统,举行大型公开宴会,资产阶级集体聚餐。法国王室的大厨则被其他欧洲王室收留。
很快,这些法国御用厨师又有了用武之地,等级森严的宴会,以略微精简的面貌卷土重来。
1850年代之后,新的潮流出现了。民族国家意识觉醒,餐桌变成民族特性的表达,超越了阶级性成为更大的餐桌政治。
比如19世纪末意大利的拿波里披萨,颜色跟意大利国旗一样(罗勒绿、奶酪白、西红柿红),在当时意大利统一进程加速的历史阶段,成为意大利“国菜”。
也在19世纪,很多欧洲国家独立,由各国语言写成的饮食刊物和菜谱,这时候大量涌现。
这个新的潮流影响深远,直到1970年代,第一家麦当劳在日本开业时,日本民众还感到普遍忧虑。
后来,开到西方国家的中国饭馆,也引发过类似的反应。
今天文章中的史实,整理自法国学者让-马克·阿尔贝的著作《权力的餐桌》。今天的封面来自曾梵志《最后的晚餐》,侵删;配图来自电影《醉拳2》(1994)、剧《走向共和》(2003)、小品《不差钱》(2009)、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2012)、电影《我不是潘金莲》(2016)、综艺《大城晓聚》(2019)剧照及网络图。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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