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宋·弃辛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佛狸祠下,可堪回首,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曰:“稼轩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至开禧元年(1205)之出守京口,恰为四十三年。”如夏承焘、盛弢青二先生《唐宋词选》说是词人“回忆少年自北方起义南来时事”。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说词人“四十三年之前率众南归,其时具有大志,思凭国力恢复中原,乃今老矣,登亭远望,山川如故而国事日非,能无感叹”!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作者南归是四十三年前(1162)。南归之前,他正在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参加对敌斗争。”此注后来又为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所沿用。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和林庚、冯沅君二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除“四十三年”句的注解因仍邓笺外,又各有申说。俞先生释“烽火扬州路”曰:“本篇每借六朝刘宋往迹,喻赵宋近事。固系纪实,而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南下,'焚烧广陵’,亦见《宋书·索虏传》。将咏史与写实两种写法融合为一,意甚深厚。”林、冯二先生所编则注曰:“'烽火’句:指绍兴三十一年金大举南侵,破滁、庐、和、扬等州。”诚然,邓笺据宋岳珂《桯史》有关记述,定此词为宁宗开禧元年(1205)作,基点是确凿可靠的;由1205年逆推四十三年,落实到1162年,亦即高宗绍兴三十二年,辛弃疾南归的那一年,算法本身也不无道理。可是,用这一考据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种种解说,去对应辛词的文心与字眼,却并不十分榫合。上片由江东一代英主孙权之无处寻觅,说到南朝天子之歌舞风流为历史风雨所摧残殆尽;复于南朝碌碌无能之辈中拈出一个气吞中原的刘寄奴,并顺势缅怀他当年北伐的赫赫声威;过片又由刘裕的“义熙北伐”,牵出其子刘义隆的“元嘉北伐”——一路迤逦而来,环环相扣,抟转关生,思绪非常清晰、连贯。倘若下文忽然跳到对自己年轻时从北方起义南归之往事的回忆,其与“元嘉北伐”有何关涉?如何接搭得上?似这般读解,岂不断了文气?其次,我们再来仔细分辨一下这三句中至为关键的“烽火”一词。这个词的定义域在现代汉语里已有所扩大,可以泛指“战火”了;但在古汉语里,至少在宋代的书面语言里,它还只能专指用烟、火来传递紧急军事警报的一种信号。因此,“烽火扬州路”决不能像胡《选》、朱《选》那样解释为“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顺便说一句,“扬州路”指南宋时以扬州为首府的淮南东路,亦不得言“扬州以北地区”)。也不能像俞《选》和林、冯二先生所编那样指为北魏军焚烧广陵(即扬州)或金军破扬州。因为扬州若被攻破、焚烧,就该说“兵火扬州路”才是。今乃言“烽火扬州路”,是汉族军队尚在扬州地区举烽火以报警,则淮南东路仍为汉族政权所掌握,自可不言而喻。诸名家之说既不可从,那么这三句究竟应当作何解释呢?说穿了也很简单,“四十三年”其实还有另一种推算方法!如果作四十三个年头来理解,亦即头尾各占一年,而非掐头或去尾,那么实际上便只有四十二年!自1205年上数四十二年,则为1163年,即孝宗隆兴元年。当时词人南归已一年,在江阴军任签判。这种算法与邓笺相较,虽只后推了一年,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众所周知,1163年夏,宋孝宗即位还不满一年,便用枢密使张浚主持实施了对金人的“隆兴北伐”。由于事起仓促,没有充分的准备,加上前敌将帅不和,宋军终于全线溃败。这次北伐的结局及其失败的原因,与刘宋时期的“元嘉北伐”惊人地相似。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辛词之所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字面上写的是“元嘉北伐”,底蕴却是在影射“隆兴北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手法是十分高明的。(除影射“隆兴北伐”外,还有对于韩侂胄即将发动的“开禧北伐”所怀有的忧虑。一笔贯通“元嘉”“隆兴”“开禧”三个北伐,可谓一石三鸟。鉴于此意前人已多论及,又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无关,故略而不提。)认识到这一点,下文的“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也就豁然贯通了。这三句紧承上文暗点“隆兴北伐”的脉络,转为明写,大意是说:“隆兴北伐”失败后,淮南东路亦即“扬州路”报警的“烽火”,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隆兴北伐”的主战场在淮北,距淮南东、西二路最近。北伐军溃败后,金人重兵压淮,声言欲渡淮南侵。淮南东、西二路当时正处在金人的直接威胁之下,是南宋的第一道防线,“烽火”之紧急,不难想见。而词人此刻供职所在的江阴军,即今江苏江阴,地处长江南岸,恰与“扬州路”隔江相望,淮东“烽火”也必然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四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在镇江(京口)任职,而镇江的地理位置与江阴有不少共同点:亦在长江南岸,亦与“扬州路”隔江相望。此时此地,他登山远眺江北的“扬州路”,情与境会,抚今追昔,脑海里浮现出四十三年前在江阴远眺江北“扬州路”时“烽火”满目的景象,不是很自然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