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诗话】重庆万州∣王贞虎:诗人眼中的世界巨变——叶芝诗作《再度降临》发表百年有感

鲁西诗人,以诗歌慰藉心灵

  诗人眼中的世界巨变——叶芝诗作《再度降临》发表百年有感 

王贞虎

   再度降临

               叶芝

一圈又一圈,螺旋在扩大
猎鹰已听不到主人呼唤;
万物皆崩坏,中心难维系;
混乱已然溃堤泛滥世界,
鲜血染暗洪流,极目四望
纯洁礼乐悉为大水淹没;
至善的人信念全部流失,
邪恶之徒欲念熊熊燃烧。
毫无疑问,神将有所启示;
毫无疑问,神将再度降临。
神将再度降临!话音刚落
世界之魂中忽现一巨像
令我忧心;沙漠之中某地
只见一个狮身人面东西,
眼神如阳光般茫然无情,
正举腿缓步,而怪兽四周
愤怒沙漠鸟群黑影乱舞。
黑暗再度降临;但我已知
二十个世纪的如石沉睡
已被摇篮摇成苦楚梦魇,
是何恶兽,终于时辰又到,
躬背迈向伯利恒等出世?

叶芝这首诗基本上采用无韵的五音步抑扬格,每行十个音节,共二十二行。全诗分作两段,前段主要交代背景,后段展开“再度降临”的剧本。这首诗拥有包括著名诗人杨牧和袁可嘉在内的众多中文译者,其译本各有所长,精采妙笔甚多。笔者尝试将叶芝这首诗翻译成每行十个音节的汉语,正好是每行十个字,在形式上比较贴近原文的诗体。此诗的原文,网上很容易查得,在此略过。

1920年11月,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在美国文学杂志《日晷》上发表了题为《再度降临》的诗作,迄今已超过一个世纪了。叶芝是二十世纪屈指可数的大诗人、剧作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这篇诗作是现代诗中里程碑式的名篇,其影响力经久不衰,早已成为文化界广为征引的经典。最著名的例子是,奈及利亚作家奇努阿.阿切贝(1930-2013)的小说《瓦解》(1958)的书名,直接取自《再度降临》中的诗句。

这首诗发表以来一个世纪中,世界上纷争战乱不止,社会动荡不安,自然灾害频仍,使得人类前景蒙上了阴影。难怪敏感的观察者常常引用叶芝的这首诗来表达对时局、甚至对人类前景的忧心忡忡。2016年以来,随着欧洲局势动荡,以及川普当选美国总统,英文作家及权威人士对这首诗的征引,更加频繁了。眼下人类正经历着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浩劫,染疫人数上看一亿,病死者以百万计,整个世界陷入混乱,各种矛盾更加激化。此刻,我们重读叶芝这首发表于百年前的旧诗,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叶芝的这首诗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这跟该诗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诗人的个人经历和独特历史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此诗初稿在1919年1月就写好。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刚结束几个月,被英国殖民当局血腥镇压的爱尔兰复活节起义才过去三年,俄国布尔什维克党领导的十月革命所开启的内战还在持续。1919年还有两个重大历史事件:在欧洲,希特勒投身于萌芽之中的纳粹运动;在东方,中国爆发了如火如荼的五四运动。当然,这两个事件的长远意义,当时人们未必有能力充分预见,但是它们也是当时世界大动荡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一场世纪大流感也正肆虐全球,这场大疫情历时两年多(1918年2月到1920年4月),感染了多达三分之一的人类,导致了几千万人死亡。叶芝的妻子在怀孕期间不幸染疫,差点丧命。叶芝写作此诗的时候,她刚躲过一劫,不久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另外,远在纽约的叶芝的老父亲也险些死于大流感。

今天的读者不难从叶芝的诗中体会到,上述的种种事件、变故,大到世界和社会,小到个人和家庭,对叶芝的冲击。诗人对世界已经失序的焦灼感,明白无误地表现在第三行诗中;“万物皆崩坏,中心难维系”;对血腥、死亡、暴力的感悟,呈现在“鲜血”“洪流”“泛滥”等意象中;对人性堕落的感叹,则由第七第八两行诗句予以概括:“至善的人信念全部流失,∕邪恶之徒欲念熊熊燃烧”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来总括凡此种种,就是一个“乱世”。

按理说,大乱之后必须有大治,困苦堕落的人们,期盼救赎或拯救。于是,诗人顺理成章地引用了基督复活的预言:在世界末日来到时,神将再度降临人世,拨乱反正,荡涤邪恶;在一个旧世界的废墟之上,作最后审判,拯救人类。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在一个基督教传统中插入了两个异质元素:一是“世界之魂”的理论;二是狮身人面像的神话传说。对叶芝而言,“世界之魂”指的是人类一切记忆和意识的总合,其中包括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是诗人灵感的源泉;而狮身人面像的传说,则是“世界之魂”记忆库中的一分子。同样道理,关于基督复活、再度降临人世的预言,也不过是这个记忆库中的一项内容而已,绝非囊括一切,终结一切的唯一话语。诗人通过以狮身人面兽再世来取代基督复活的手法,表达他对人类前景黯淡的悲观。

叶芝在这首诗中,把再度降临的主角从原来的耶稣换成了狮身人面兽。从基督教的角度看,这个狮身人面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基督。细心的读者还注意到,叶芝写作此诗,距离耶稣受难,隔了近二十个世纪,距离狮身人面像的建造问世,隔了四十四个世纪。在欧洲,人们普遍认知,产生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的古埃及文明远早于古希腊文明,早于基督教文明,所以,说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沉睡了二十个世纪,似乎不够妥帖。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叶芝把“二十个世纪的如石沉睡”从耶稣移植到斯芬克斯身上了。这是一种嵌入和叠加的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其结果就是将两个本无关联的传说融为一体,造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效果。《再度降临》最后一行写到斯芬克斯去耶稣家乡伯利恒投胎待生,把这种嵌入杂糅的艺术手法发挥到极致。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叶芝一生中除了文学创作之外,还有他对神秘主义痴迷与追求的另外一面。叶芝与神秘主义的关系,对我们理解他的艺术思想和历史观有重大启示。叶芝从青年时代起,就对爱尔兰的民间传说中的精灵妖怪表现出浓厚兴趣,后来逐步发展到对灵异现象、轮回、颜色寓意理论、古印度神话哲学、佛教密宗、西藏高僧讲道、占星术、犹太教神秘传统、炼金术与魔术传统,以及玄秘哲学的广泛涉略、倾心和信仰。他认为,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彼此相接相通,甚至互相重叠。想象中的世界有其本质的真实性。在艺术上,他强调象征的重要性及其神秘来源。他写道,诗人的个人记忆,不过是人类记忆库中的一小分子,诗人的思想不过是人类记忆库这个汪洋大海上的一朵小小浪花。而他所谓的人类记忆库,就包括了上述的各种非西方主流的传统,当然也包括了构成其历史观的素材。有学者认为,第三行中的“万物皆崩坏”一句,是叶芝呼应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关于一切事物都处于流变之中的著名观点。笔者认为,不妨将此句跟佛教的成住坏空的宇宙观对照着看。

《再度降临》后来收录于1921出版的诗集《迈克尔.罗巴特斯与舞者》之中。在该书中,叶芝通过一个虚构的人物,用各种几何图形来解释《再度降临》背后的历史观。譬如,他用两个螺旋线组成的圆锥形上下相互交叠的图形,来描述一个时代如何终结、从而为一个新时代兴起让位的“循环史观”。本诗第一行中的“螺旋”,原文用了gyre一词,而这正是叶芝描述其历史观的绘图中用的词。因此,叶芝的历史观受到包括佛教在内的古印度哲学中的循环史观的影响,似乎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再来看最后两行:“是何恶兽,终于时辰又到,∕躬背迈向伯利恒等出世?”放到叶芝的总体历史观中来看,这里说的并不是基督受难离世、过了两千年又复活并再度降临人世这么一个基督教义之内的小循环了,而是一个即将由斯芬克斯再世所开启的更大的历史循环了。

英国诗人马修.阿诺德(1822-1888)在1867年发表的《多佛海滩》一诗中,感叹信仰之海正在退潮,世界乱象随之迭生。时隔半个世纪,叶芝在《再度降临》中呈现的,已是横扫世界的“鲜血染暗了的洪流”,而变本加厉的世界末日之乱象,预兆了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将再度降临人间,这正是叶芝诗中所指的“苦楚梦魇”。那么,斯芬克斯究竟代表了什么?根据传说,斯芬克斯专司拦截路人,然后提出谜语挑战,路人如果答错,即被其杀害。谜语是:“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谜底是“人”。抛开问题表面涉及的人的生命过程不论,这个谜其实是关于“人是什么?”这一哲学命题。自古以来,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议题。到了现代,尽管社会发展,科学发达,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点没有变得简单明了。可以设想,如果投胎再世的斯芬克斯向现代人提出“人是什么?”这个谜一样的问题,恐怕没人能够回答周全。因此,现代人难以逃脱灭绝的下场。把基督跟斯芬克斯两相比较,斯芬克斯的象征意义就一目了然了。基督舍己救人,公正博爱;斯芬克斯攻人弱点,必杀无赦;基督代表慈爱,斯芬克斯充满仇恨。一个是善的化身,一个是恶的象征。现在叶芝的诗将两者叠加揉合,正好表达了他所信奉的“上帝的另一面是魔鬼”的观点。

从现代诗发展的脉络来看,二十世纪初兴起的现代主义思潮凸显了西方文化的深层危机:一方面,理性主义推动的科学技术进步,往往脱离人文价值的约束,被用于战争、杀戮等有悖人性的目的;另一方面,传统价值体系遭到挑战甚至颠覆,导致社会动荡、道德沦丧。人类在经历了惨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对于军事科技进步给自身带来的极大化的祸害,必定有一种痛澈肺腑的失控感,叶芝的诗句“猎鹰已听不到主人呼唤”,正是这种工具理性异化的写照。上文引述过的两行诗,“至善的人信念全部流失,∕邪恶之徒欲念熊熊燃烧”,又是一战后的失落一代人的精神写照。叶芝对西方文化危机的高度凝练的描述,在许多作家的作品中得到呼应和进一步发挥。在这种社会文化氛围中,众多诗人转而醉心于尼采、佛洛依德、荣格等人的学说,甚至试图从东方传统中寻找灵感和启示,来实现精神突围。叶芝这首诗不但质疑近代西方启蒙运动所弘扬的理性主义,而且直接掊取非基督教的文化资源,如斯芬克斯的传说和轮回观念,来表达其独特的历史观。《再度降临》正是体现这种现代主义精神的一篇标志性作品。

《再度降临》问世以来,又过了一个世纪。今天,科技理性愈加发达,社会业已进入后现代阶段,然而世界面临的根本问题依然如故:战争、暴力、瘟疫、信念流失、人性弊病彰显,凡此种种,并无根本上的改变。这大概也是《再度降临》的魅力能经久不衰的原因吧。

 作 者 简 介

王贞虎,重庆万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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