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辑 / 朱道能:最后的午餐

最后的午餐
朱道能
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我问母亲:你还记得我爹一生中,住过多少次医院,做过多少次手术吗?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像孩子一样吐吐舌头,笑道:你妈老糊涂了,啥都记不住了!
我知道,这正是父母亲共同的长寿秘诀:选择性地忘记苦难和记住美好!父亲经常说:我十八岁就开始生大病,医生都说我活不长。我就想:还没结婚哩,我不能死;结了婚但孩子们没长大,我还是不能死;等到你们成家立业后,我看着高兴,又不想死——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就活在现在……说到这里,父亲嘿嘿直乐,透着一股阴谋得逞后的得意。
可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偏瘫,将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后,他毅然选择了死亡——拒绝打针吃药,拒绝吃饭喝水!在亲人们苦苦哀求下,一个星期后,父亲让步了!这一让,让出了儿女们三个多月的尽孝机会。

父亲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是他最痛苦的三个月,也应该是他最幸福的三个月。早上,伺候父亲吃过早饭,如果精神尚好的话,我把父亲抱上轮椅,沿着乡间的水泥路,缓缓前行。田里的抽穗的稻谷、路边摇曳的野花、塘里游弋的白鹅,都能点亮父亲的眼睛。他贪婪地四处张望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熟悉而又新鲜的一草一木啊,都让父亲那么留恋那么沉醉……我不失时机地拿起手机,对着父亲。父亲见状,立即直起腰板,亮出一脸笑容。
随后,我就把这新鲜出炉的照片,发到“兄弟姐妹”群里,让家人们一睹为快。看着群里的回复后,我就趴在父亲耳朵边,大声说:他们都夸你是个老帅哥哩!父亲听了,哈哈一笑,一望无牙。
回家后,疲惫的父亲就沉沉睡去了。于是,我就开始信马由缰的闲逛,看看风景,拍拍照片。等再回来时,远远就听到父亲的呻吟声。推开门的刹那,父亲停止了哼声,还挤出一丝笑意:我当是……你回孝感了哩!一旁的母亲说:你爹一醒了就问,生怕你走了!
那一日,是我轮班十天的最后一天。我买好了下午的火车票,却不敢提前告诉父亲,我不忍心看他那失落的表情。中午,我做好了两菜一汤。看得出父亲没有半点食欲,为了不拂儿子的心意,还是勉强的拿起勺子。——这是怎样的一个死结呀:父母能吃能喝时,我们远在天边;等到我们想起端茶送水时,他们已经无法下咽了!

中午做的猪肉炖粉条,似乎得到父亲的青睐。无奈他控制不住哆嗦的右手,不断有粉条掉到围裙上、桌子上。这时,父亲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连忙用手去捡落下的粉条……我一阵心酸,赶紧制止了父亲,拿起勺子一口口地喂他……
等在厨房忙完后,看到父亲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父亲面朝里墙,身子像虾米一样的蜷缩着,腿脚不时抽搐一下,随即便是一声呻吟。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掖了掖父亲的被角,然后跟母亲打了招呼,就坐上大哥的摩托车,无声地告别了父亲。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告别,二十天后轮班时,我还会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推开贴着“福”字的大门,喊一声:爹,我回来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经意的午餐,是我为父亲做的最后一次午餐;这次无声的告别,是我们父子间的最后一次相见。——十几天后,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父亲躺在大哥的怀里,走完了他86年的人生历程……
我跌跌撞撞地赶回老家,第一眼就看到迎接我的父亲:他在棺材前镜框里,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在说:三,回来了……
爹呀……我扑通一声跪下了。我知道,喊过这一嗓后,我就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了!

后记: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一直等到清明节解封,才再次回到家乡。当看到父亲的坟头已经长出了小草时,我一时间悲伤难抑,写下一首《永不解封的春天》的小诗:
乙亥年的深冬
因一场大病
封村了
我流浪在家乡
父亲禁足于故土
庚子年的初春
因一场瘟疫
封城了
我禁足于他乡
父亲流浪在故土
从春节走到清明节
我终于赶到父亲的住处
未曾开口
N95一样的坟头
就把解封的喜悦
过滤得干干净净
我突然明白
父子间的那场隔离
这辈子不会解封

* 作者简介:朱道能,湖北省作协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槐荫文学》小说栏目主持人。作品散见《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人民文摘》《特别关注》等报刊。有十余篇小小说被全国多地选为中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已出版小说集《一路向北》《第三只眼》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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