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山碑材
阳山碑材
(2014.10.26)
(碑帽)
南京汤山附近有阳山,阳山南坡有古采石场,采石场有三截硕大碑材。其或卧或立,600年来未被挪动半步。
文字与传说均缺乏视觉冲击力,当你置身于碑材旁,用手抚摸着它粗粝的石灰石断面,用脚丈量它们的长度与宽度,方知世界上“奇迹”二字的真正份量。
明朝朱棣从侄子手里篡夺帝位后,不知是乐昏了头,还是故意出昏招,竟要将一面山开凿出一座巨碑,说是要放在他老爸朱元璋的墓前。于是,利用雷霆霹雳手段,驱赶数千人上工地,声言要在一年半后完工。
一年后,阳山南坡果然出现了碑额、碑身与碑座三截硕大的半成品碑材。据当代人测量,碑座长、宽与厚度分别为30、16米与13米,碑额的以上三数字为11、20与8米,碑身的三数字为50、11、4米。设想此碑真要如愿立起来,高度几乎达到80米,相当于二十八九层住宅楼房的高度。其总重超过3万吨,相当于2万辆普通小轿车或一艘中等航空母舰的重量。
如此巨大的碑材,不要说是在600年前,即便以今天的条件,要将其运至50里开外的紫金山下,估计也是难上加难。
于是,问题来了:如此巨大体量的碑材能运得去、立得起、站得住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更加威严的自然法则面前,皇权有时也变得脆弱如纸。
开工后的当年(永乐三年,即1405年),阳山碑材似乎已大体成型,文渊阁学士解缙和胡广几个人受命来阳山实地考察。
(碑体未经打磨)
说起文渊阁,明立国百年之后的刑部尚书郑晓在其笔记《今言》里称:朱棣在永乐元年,始将文渊阁作为皇帝最高咨询机构,由七位文渊阁学士组成,其成员就有解缙与胡广。文渊阁成立时,被授予参与政事之权。当时几个成员都是五品官职。官不大,位却尊。
公开留下记录的是胡广于考察后写的《游阳山记》。其中所描述的碑材应该是现存的阳山碑材。解缙他们考察的时候,现场正在施工,“举石者邪许之声相应”(抬石头的苦力喊出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胡广在游记里称:仰见巨石屹立苍穹,“三人相视惊叹所未尝见,谓天生此石以为有待也”。这说明解缙他们还是顺着原来思路,以欣赏的口吻看待碑材,估计在考察之后未对其可行性提出质疑。
在解缙、胡广们考察后的第三年(永乐五年,即1407年),明孝陵落成。可能在这一时间点之前,上面意识到阳山碑材致命的运输障碍难以逾越,不得不最终放弃。此后便是新一轮碑材的寻找与开凿施工。永乐十一年(1413年),“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终于矗立于明孝陵四方城。其体量(10.86米高)虽不能与阳山碑材同日而语,但也是明清两朝最大的皇陵碑。
清朝大才子袁枚在本地做官,在胡广写罢游记三个世纪后,來至阳山碑材前,写了一首《洪武大石碑歌》。歌曰:朱棣想借大碑来表示明太祖压倒汉唐京东羲皇的功绩(“相传高皇开创气概雄,欲移此碑陵寝中,大书功德告祖宗压倒唐汉惊羲农”);碑材太重,即便是十万头骆驼,也拉不起它(“碑如长剑青天倚,十万骆驼拉不起”);尽管有剪除天下群雄之力(“芟刈群雄苔八荒”),但对碑材却无可奈何(“天威到此几穷哉”);在自然法则面前,即便是秦始皇与楚霸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威风一过如轻烟”)。袁枚借题发挥,嘲讽了权势,嘲讽了皇权,同时以悲悯情怀关注着民间民生。
笔者探手抚摸着看起来平坦,摸起来却有些剌手的浅黑色碑体。这是解缙、袁枚们曾驻足的地方,向上看去,也如胡广文里巨石屹立于苍穹的感觉。这里曾是数千名苦力日夜劳作的地方,每一道斧凿的痕迹都与他们的汗水乃至生命相联。当狂妄的皇权、愚蠢的皇权、无耻的皇权,一并被阳山碑材碰得粉碎的时候,也是阳山苦力暂时得以喘息的时候,尽管他们会面临着另一番新的苦役。皇权与苦力是天生的对立物,即便不时会被掩饰。
(碑体与山体的连接处)
据胡广《游阳山记》,面对碑材的运输难题,解缙想没想不清楚,但胡广好像没有过脑子。同时,面对工地的苦难人群的呐喊,似乎当作是协调的音乐和声。游记全文重点写途中辛苦与在山顶所见美景。朱棣朝的文人,其视野、胸怀与格局可见一般。
如今,古代采石场成了人们休憩的山地公园,阳山碑材或卧或立,600年来不挪动半分,估计下一个600年仍作如是状,它或许是想看看600年后世界又会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