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BUSSY Clair de lune from Suite Bergamasque [1941.3.21] (Live) Joseph Szigeti - 西盖特音乐会
时至今日,儿时语文课本中依然能被我记住的文字,大概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莫属了。我曾问老师,梵婀岭在哪?为何那些叫上甘岭、野麦岭或白茅岭的地方说出来总让人不寒而栗,而“梵婀岭”就听着这么治愈?老师脸色一沉:老师是见过世面的,看过去目光波澜不惊,只是隐隐地写着一个“滚”字。我很失望,但我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一个地方,了无人烟,远离课本和期末考试。如今每次听德彪西的月光,朱自清的文字便会从我尘封的记忆里苏醒,特别是西盖蒂(Joseph Szigeti)的小提琴版。匈牙利人特有的涩涩发音,在古拙揉弦所营造出的昏黄背景下,仿佛枯笔划过淡淡的湿墨,将人心带离纷乱的物质世界,来到那个空山鸟飞绝,只见一轮明月高悬的寂静之岭——这意象究竟是来自朱自清的文字,还是西盖蒂手中的小提琴?我已傻傻的分不清了。原来,从不曾有个叫梵婀岭的地方,你苦苦追寻的远方其实一直沉睡在你的心底。
Orchestral Suite No. 3 in D major, BWV 1068: Air Nathan Milstein - 米尔斯坦的艺术(Disc4)
真的有把小提琴一直沉睡在我阁楼的储物间里,算起来大约超过20多个年头了。还清晰地记得女友当时突然说要学小提琴时,我看着她,心中窃喜,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个美丽身影在梵婀岭上奏出《Air》时的醉人画面。那天,我匆匆赶到琴行,买下了这把小提琴......。谁知,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这样不期而至。从此,我时常会在锯木料的声音中惊醒,那些曾经迷人的旋律,如今听着却撕心裂肺,印象中连二胡都不至于发出这般凄惨的音响。我知道女友尽力了,虽说没能坚持到云开见日,令人遗憾。但我还是悟出了一个道理:音乐有时真的始于寂静之处。身形娇小的梵婀玲,却是有着难以驾驭的性情。和键盘乐器不同,比如钢琴每个键对应的皆为乐音,只要校调正确,每颗音都能落于悦耳的范围之内。而小提琴则不然,她不设品格,音准全凭感觉,位置差之分毫,发音便谬以千里。这时,小提琴便露出了她狰狞的一面,能轻而易举地将你的美梦撕碎。那时我就常问自己,梵婀玲的灵魂究竟在哪里?又是什么拨动了我们的心弦?听米尔斯坦(Nathan Milstein)用小提琴演奏巴赫《第三管弦乐组曲》中的《Air》时,我似乎找到了答案。Air,在这里不能理解为空气,而是咏叹之意。巴赫显然意在寻求一种接近声乐化的器乐表达。小提琴于是亮出了她歌唱的天性,如歌的旋律线不断沿着最接近人声的G弦展开,听上去深情而隐忍,却又春风化雨。音乐就此化作了歌声,却挣脱了词句的限制,意义只能被敏感的心灵所捕捉。相比音域更宽广,色彩更辉煌的钢琴,小提琴并不完美。她是件旋律性突出而和声性偏弱的乐器,但却也因此更接近歌——这种人类最原始、最自然,或许也是最感性的音乐表达方式。后来也常有人和我聊起学小提琴的事,我总是提议他(她)去K歌!我总觉得许多人之所以琴拉得心惊肉跳,很大程度上是因不擅唱歌,也就很难让小提琴歌唱起来。比如本人就是出了名的K歌跑调天王。此乃再正常不过的缺陷,学名:五音不全。根本原因在于人们的耳朵识别不同音高——即音准——的能力各异。严格说,音准不好学什么乐器都不易,小提琴尤甚。当然,音准也可被训练,只不过后天打磨出来的和野生的终究有别。对不起,阁楼上的梵婀玲。我知道你在等待,像白雪公主等待一个吻将她唤醒。而我大约做不成那位王子,充其量只能是阿拉丁。我打开神灯,唤醒的恐怕是个魔鬼。
Sicilienne Jascha Heifetz - Heifetz Plays Beethoven & Brahms
地球上大概没什么人比意大利人更热爱唱歌了,要不怎会把卡拉OK发展为一门顶尖的独立音乐类别——歌剧。当那些引领风骚的德奥大师们不断完善音乐的和声结构与动机式发展之际,意大利人却忙于开发声带的无限可能,就算器乐作品也简洁如歌,其间的和声往往只为凸显歌唱性的旋律线条。在地中海和煦的阳光下长大的意大利人,生而浪漫,他们似乎对艰涩烧脑的音乐语言,以及需要层层剥离的抽象创作理念,不是很感兴趣。意大利人狂热地追逐那种比较具体和直观的美,好比Prada、Gucci、法拉利,以及莫妮卡.贝鲁奇。当然,我们绝不能忘了,他们还制造出这个星球上最美的小提琴。据说,最早的小提琴形象就出现在意大利画家费拉里(Gaudenzio Ferrari)的画中,1530年的这幅规模宏大的天顶画里,天使们摆弄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画面右下的那位则令人费解,这件乐器的灵感很可能来自奶牛),中央及左后方的两位,手中的乐器已然和我们所熟知的小提琴别无二致。想来,名震江湖的意大利提琴家族此时已经上路。至16世纪末的斯特拉迪瓦里和瓜拉利两位制琴大师这里,更是将小提琴制作推向了巅峰。就算现代科技和材料工艺如何先进,都无法做出比400多年前斯特拉迪瓦里和瓜拉利更好的小提琴。我们不能肯定是意大利人开启了小提琴制作,但却可以肯定,正是意大利人以一种登峰造极的方式,终结了这门艺术。对小提琴的偏执,大约与意大利人对歌唱的迷恋有点关联。斯特拉迪瓦里琴发音柔美华丽,就好像顶尖的女高音。而瓜拉利能发出洪亮而阳刚的声音,则像是最好的男高音。仅仅拥有美妙的乐器,是不能填满意大利人对小提琴深沉的爱的。1624年,意大利作曲家、和声之父——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在他的歌剧排练现场,苦苦恳求乐队里的提琴手,只为研发几门小提琴新技艺,其中包括由弓快速摆动发出的颤音,以及用手指拨动琴弦的拨奏。此两种重要的小提琴技巧如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当时却大大拓展了乐队的音色,打开了小提琴全新的表现世界。于是,一位撼动西方的小提琴天皇巨星,仿佛注定要降临在亚平宁这片被阳光和歌声轻吻过的国度上,他就是被传和魔鬼做交易的热那亚人尼科罗 · 帕格尼尼(Niccolò Paganini)。浪漫过头便成了浮浪,但帕格尼尼却浪出了人生新境界。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却挥金如土、嗜赌成性。得意了就在热那亚的夜场与妓女鬼混,输光了就倒在贵妇的怀抱里忘却酸楚。但意大利人的优点是,生活无论怎么浪,事关吃饭的看家本领却绝不能含糊。那种浮浪做派、辅以骨子里的唯美主义,一旦与匠人精神中和,便产生不可思议的艺术。帕格尼尼开发出一系列足以深远影响后世的演奏技巧,仅凭这点,当今所有小提琴专业人士都应向他脱帽致敬。更有不少记载下来的帕氏绝技迄今都无人做到,比如用四个手指在四条弦上拉出四个八度,又比如用连跳弓演奏无穷动。据说,他的现场即兴演奏表情极其丰富,如痴如醉,情绪激奋,大有19世纪郎朗的风范。甚至为了炫技,故意弄断一两根弦,然后在剩下的弦上继续拉琴。于是,这位偶像所到之处风卷残云、万人空巷,火爆程度堪比暴动。他死后,教会认定他所赚的大笔财富是得益于魔鬼传授的非人技艺,竟然不允许家人给他下葬,给钱也不行,除非提供悔罪证明(后来证明,还是钱给的不够)。但如果你以炫技或哗众取宠之名鄙视这位亚平宁巨星,判定他的艺术不够高尚,那么我一定要建议你反思一下自己的品味。帕格尼尼的脑残粉团里,除了遍及欧洲的广大群众外,还包括舒伯特、舒曼、肖邦、李斯特这样的顶尖音乐家,也包括歌德、巴尔扎克、海涅这样的文学巨擘。这些大咖显然不是炫技所能征服的。天才女钢琴家克拉拉 · 舒曼的父亲维克,曾用最质朴的话语道出真相:没有任何歌唱家曾像帕格尼尼演奏的一首慢乐章那样感动过我
Caprice No. 13 'Devil's Laugher' in B-Flat Major: Allegro (帕格尼尼:降B大调第13首随想曲“魔鬼的笑声”:快板) Michael Rabin - Classical Masters 1954-1960
帕格尼尼正是那个立于梵婀岭顶峰上的歌者,琴声如天使歌唱,既万般华美,又感人肺腑。遗憾的是录音技术来得太晚,我们无缘倾听天王奏出的魔幻之音。不过拉宾(Michael Rabin)留下的《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的唱片还是带给我无限遐想。很难想象1950年才14岁的少年已拥有如此强大的技术,电光火石,却毫无赶场之嫌,乐句的呼吸与吐纳也自然天成,音色有着足够的厚度,带着一份“肉”声,以至于那魔鬼的笑声仿佛真的发自胸腔,你好像能窥见帕格尼尼诡异的笑脸。少年拉宾就是那个能让小提琴歌唱起来的天使。我怀疑天妒英才之说,不过真的不能确定小提琴是否是件揪心的乐器?那弦上的歌声总是太浓烈,也太无常,会不会吸噬那些天性深情的小提琴手的生命?内芙(Ginette Neveu)30岁便乘着喷气飞机离去。哈西德(Josef Hassid)精神分裂后亡命手术台。而拉宾则是在毒品的致幻作用下跌倒,去世时年仅36岁。
Liebesleid Fritz Kreisler;Franz Rupp - KREISLER PLAYS KREISLER
都说太完美、太标准便失去了灵魂。不过在理解这话之前,可能需先理解何为“准”?准,仅为相对概念,有平均律意义上的准,但那是在巴赫发表《平均律键盘曲集》之后才确立的标准。此前的音乐千年,并不在这标准之中。但你不能说此前的音乐是“不准”的。真的不准,挑剔的人耳是不可能接受的。在K歌时你会发现,某些未受专业训练之人,调却极准。但如以平均律死磕,倒是不太准。此不准之准,乃音准之高阶表现。这样的歌者勿须懂得音律,掌控音准全凭直觉,表达幽暗情绪时,调子听上去可能略微低于标准音高,而表达喜悦时,又能唱出略微高于标准音高的音。这样的歌声富于变化,情感真挚,不经意间就能触动我们内心最敏感的神经。钢琴以平均律校音,故无力掌控这种微妙音准变化。小提琴则属非标准化乐器,她更接近人类自然的声带。其不设品格的指板和古老的纯五度校调音准的方式,却为顶尖玩家提供了展现个性的舞台。他们深知,所谓大小调绝非标记在乐谱上的僵死符号,而是暗示了音符随情感流动的倾向性,音准的拿捏是为突显这种倾向性而随调性变化的。因此,本质上来说,真正的小提琴大师和伟大的歌者殊途同归。美国大提琴家、教育家艾森伯格就曾指出“绝对音准与相对音准”的问题:所谓“绝对音准”即钢琴的十二平均律,而包括小提琴在内的弦乐器的音准则是相对的。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也曾说:“音准是个责任心的问题”,“作品中的音符不是孤立的,和声进行的动向,旋律线条及表情的色彩,都给予声音以特殊的感觉”,真正的提琴高手,应从调性中去听音准,而不是死磕绝对音准。
Schubert: Fantasy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C Major D 934 - II. Allegretto Jascha Heifetz;Brooks Smith - Valentine's Day Classical Favorites
已故上音导师郑延益也指出,现代小提琴演奏家虽基本功扎实、技巧圆熟,征服帕格尼尼已非难事,但长期受标准化训练影响,多采用妥协性的钢琴式平均律音准,音准了,调却不准了。老先生甚至点名,连帕尔曼、穆特、克雷默这样一流的演奏家也缺少音准上的变化,实乃当今小提琴界的一大缺陷。小提琴正因“标准化”而失去她歌唱的天性,好像动物园假山上被训化的老虎,外表威猛,却怀着颗Hello Kitty的心。美依然还美,只是褪去了性格。郑延益教授专门以海菲茨的录音来作证他的观点。海菲茨正是以精准度、技术完整性,以及理性冷峻的风格,开启了现代小提琴演奏的规范,以至被几乎所有专业人士奉为神话般的存在。挑战舒伯特《C大调幻想曲》的小提琴演奏家甚少,这部作品技巧艰深,结构庞大,情感多变。海菲茨的录音我听了N多年,就算极喜爱的科岗,我也觉得在演奏这支曲子时稍显直白。作为普通爱乐者,我仅能表达粗浅的感受,却道不出所以然。郑延益教授却给出了专业解读,并指出:乐谱上沿着音乐行进的方向出现3个C音,海菲茨的第一个C音和钢琴等高,随着音乐情感上升至第二个C音时,海菲茨拉出的音已比第一个高出了一丝丝。接着音乐转向含蓄和低沉,当第3个C音出现时,海菲茨的音又比第一个低了一丝。大师的精准不是死的,而是建立在一种更高阶的“调性音准”之上,只为传达音乐微妙的情感起伏。技术永远服务于表达艺术的需要。或许这才是郑老所言的,真正属于小提琴的音准技巧顶峰。
Hungarian Medley : Lake Malaton/my Grandfather Told Me/a Major Roby Lakatos;his Gipsy Band - Gypsy Violin Virtuoso
前两年偶然听到拉卡托斯(Roby Lakatos)的吉普赛小提琴专辑,令我耳目一新。这位长相喜感的胖蜀黍,一副江湖派头,演奏的曲目大多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古典乐名曲。但几支曲子下来却很能调动人的情绪。他手里那把据说是祖辈传下来的瓜拉利.德.吉苏琴,就算演奏一些常听的古典作品,也能发出你意料之外的声音。这个布达佩斯人年幼便在吉普赛乐队里打磨琴技,修炼出一套人琴合一的武功,能闲庭信步间游走于许多科班选手抵达不了的地方。有时我常想,曾经的帕格尼尼是不是也这样玩琴?如今我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收集上一辈小提琴大师留下的历史录音上,唱片音质虽难言完美,但展示出的那个充满活力与个性的小提琴天地,却是当代演绎无法替代的。想想,当意大利人斯特拉迪瓦里和瓜拉利制造出史上最佳小提琴时,西方古典音乐不过刚起步,巴赫、莫扎特甚至还未降生。而这梵婀岭上的歌声却早已迷倒众生,大约那才是这件绝美的乐器年轻时的样子。
选自《创世:梵蒂冈博物馆全品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