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的画“野”得还不够
陈子庄早期作画号兰园,中期号南原、下里巴人、陈风子、十二树梅花主人,晚年号石壶,有“中国梵高”之称。
抗日战争前,齐白石、黄宾虹先后寓居成都,陈子庄因得到他们的教诲而眼界大为开阔,同时上窥朱耷、石涛、吴昌硕诸大师的艺术精奥,从而决定了他的艺术走向。
50至60年代中期,他的画艺以奇兀、峭拔、灵宕的特色呈显,异于时流。文革时期使他陷入困境,在妻子疯癫、幼子夭亡、自己疾病缠身的情况下,仍以极大毅力潜心于艺术的追求,把自己的艺术推向了一个更高层次。
陈子庄的国画作品,因平淡天真、机趣天然,有耐人寻味的生命力,而独具其艺术特色。
著名美评家王朝闻说:“陈子庄敢於从人人不屑一顾的题材着眼,在平淡中展现了优美得境界,这也形成了陈子庄艺术的独特风格。它使我相信,中国画有像某此论者所说的已经到它得的末日。”
冯其庸则说:“石壶的画,初看似乎貌有惊人,但是只要你稍稍留心就会发现,你面对着的是一位惊世骇俗得,不同凡响,高出於自己时代多多的具有绝代才华的卓越画家”。
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连看数遍陈子庄遗作展览,然后评论到:“这是一个伟大的画家。要用小品表达大自然是非常困难的,但他也做到了。”
【陈子庄谈艺录】
绘画须通“心灵”,须得“机趣”,此四字,论及者寡,能做到者更少。
我的绘画最大的特点是描写大自然的性格。在理论上,一幅创作是作者全人格、全生命力的表现,我努力想做到这一点。
绘画一道有两个要素,一是性灵,二是学问。无性灵不能驾驭笔墨,有学问才能表现思想。
必须于性灵中发挥笔墨,于学问中培养意境,两者是一内一外的修养功夫,笔墨技法是次要的东西,绘画光讲技法就空了。有人光讲意境,无学问来培养,则是句空话。然而如沈石田、文征明,学问虽好,但缺乏性灵,笔墨也会落空。八大、石涛有学问有性灵,可称双绝。性灵是根蒂。治学当治本,不应治末。
绘画,起初是描摹大自然,然后“生化”(即提高与创造)。生化的本领得自作者内心的修养,一个画家在艺术上成就的大小,就看其人修养之高低。
“徐悲鸿的马过熟,都是那一匹,画穷了。”
“关山月画的梅花,像是从窗口看出去的景,等于照相机镜头的功能。画面有些像过去村姑剪纸梅花,一个方框框填满,无布局,无组织,无境界,无意趣,无动人的内容,无惊人的技能,不是内心先想一种情景再来画,而只是浓、淡两层点起就是了。无意境不能成一幅画。”
对物写照,不论山水、人物、花鸟,均宜描写具象,个别特征,形质俱肖,不宜太抽象,普通泛泛为之,此为一定律。
大胆挥写,细心收拾,能得奇趣。
写意画,是在写字,不在画,要量寡而质高,写是写其意趣耳。
用色不宜多样,一幅之中青黄杂沓,失去韵致和朴实,华则易俗。色以辅笔墨,不可依靠色彩而惑人自惑。要色与墨两无碍,色有深浅明晦,以求色之变化,使山水增辉。
学画之法,初起时当弃其粗心,养其耐心,而能取形准确。若粗心未去,步法步骤,必失其真形,成之表面,久之落于形式,流为习俗,深入于心,难于救弃。反之,自矜其手腕明敏,心眼慧聪,一当动笔则弊端百出,而为终生之害,纵令老年知之,悔之固已晚矣。
假使初学之时,有耐心去粗心,不求速效,从根基上下死工夫,笔笔到堂,处处用心,看自己习作较诸别人,看别人之作证诸自己,何处为是,何处为非。
凡最高境界,不但在笔墨之内,而且要在笔墨之外。而意趣深厚,原不是依色量和墨量之多寡而定,然笔墨之内是有穷尽的,而笔墨之外是无穷尽的。
中国画为什么不叫风景画而叫山水画,是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故山为静,水为动,因之山水讲动静阴阳,而不叫风景画者在此。
画之雄强、超逸,能手而已;至于平淡、天真、无迹可寻,故曰淡然无极象而美从之。
文以达心,画以适性,适性而真画出焉。
最美的是真实,违背真实则虚伪,则不美。绘画是无声的语言,我们要画真画,讲真“话”。
艺术家的心量是无穷的,一个小小印章,一幅小画,往往可以窥见其心量之浩大。
如论国画的优良传统,最可贵的,是画家的毅力与独特见解。一说“传统”,世人仅知有笔墨、颜色,不知有毅力。为何不讨论有成就的作者之独特风格从何而来?法则固然需要了解,不了解传统法则的研究者是盲目的研究者。但是,传统不在法则内,艺术中法则一旦形成,便只是新的艺术的枷锁。
绘画一道有两个要素,一是性灵,二是学问。无性灵不能驾驭笔墨,有学问才能表现思想。如画芍药,仅仅是芍药则无意思。不能为画画而画画。个人的艺术风格是上述两个条件相结合而后形成的。有了意思,要考虑表现形式,于是出现了风格。否则,只在画得像不像上徘徊作难,便什么都谈不上了。
绘画艺术是精神世界的东西,是高于物质世界的。因此,凡来跟我学画的人,我都告诉他们要先致力于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我是诱导他们认识自己的思想体系。不画别人的画,也不画大自然的画,要通过画大自然画自己,通过物质画精神----这才是自己的。
能启发人的艺术品是好东西,因其能启发人之本心。高等动物有高度本心。我不同意佛家说要请求才超度,不请求则不超度。真、善、美是人本心的要求,是出于内发,不是外加的。
再说类万物之情。类之法,有归纳,有演泽。归纳万物而认识之,这一点我尚未做到。如最近我画一幅端阳景,下端画了两个粽子,拴粽子本来只用一根线,我画了两根线,是我还没有弄清楚就画在画上,这样,别人看了以为也是两根线,这等于我在欺骗别人。仔细想来,我以前的画中不知有多少这类东西。古语云“修养立其诚”,此即不诚也。形尚未弄清,何能类万物之情。我体会到,作画要熟悉了对象才画。情中是包含有理的。
思想境界还未达到与天地万物一体的阶段,就谈不上艺术家。能够把他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的痛苦,道德就高尚了。古人云:“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我们还谈不到圣人,但要以圣人为进德修业的目标。书、画都是自己道德的体现。
凡观察事物,以本心、天心去看,境界则高;反之,以私欲心、人心去看,则生佛家所谓“障”,境界自低。如果写生者意出于势利,如何画画! 《易)日:“修辞立其诚。”作画亦须“立其诚”,何谓诚?无欺也。欺诈则无真心,无真心即无真知,无真知即无真画。抄袭之作就是欺诈。
写诗贵在有真感情,画画也贵在有真感情。如画山水,对山水无真爱,哪谈得到真感情?无哲学上的参悟,也说不上有真感情。
前人留下来的书中,糟粕多,精华少。最精微的道理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所以熊十力不同意别人把他的著作译成英语,以为那样只剩下语言外壳,是歪曲了他。画的最高境界是凭性灵作画,是看作者的修养多高。著书也是如此,最精微的道理都在文字笔墨之间,全靠学者体味,深者见深,浅者见浅,物障者见糟粕,通达者见精华。
有人以为我的画要改掉“野”字,我不以为然。盖人之所谓“野”,是指超越了前人成规,我以为我的画“野”得还不够。在绘画艺术上,要开创新流派不容易。我的画经常还有旧框框,还未完全去掉前人的积弊。
写生,有人叫“写实”,这是不对的。写生即写“真”、写“神”,这中间有一个去伪存真的过程,是去其冗废,写其内美。梅瞿山画的黄山,你按图索骥就找不到。戏剧中刘、关、张、包公等画的白脸、红脸、黑脸,世上也是找不到的。戏剧中画脸谱是在刻划性格,我们看起来很动人,红脸关爷、包黑子,妇孺皆知,没有人反对说那不像。艺术中“生化”的程度越高,则越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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