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莹小译|《科耶夫给唐·迪克淘的信》
小编说:在二十世纪法国的哲学、思想发展史当中,有一位越南裔的哲学家曾对包括科耶夫、梅洛·庞蒂、罗兰·巴尔特、利科、德里达在内的哲学家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他就是唐·迪克陶(1917-1993),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有史以来接受的第一位亚裔学生。唐·迪克陶是🇫🇷现象学运动中极为重要的人物,他从40年代初开始研究胡塞尔的现象学,还曾和梅洛·庞蒂一起到比利时卢汶大学的胡塞尔档案馆誊抄了部分胡塞尔的手稿运回巴黎。随着德国现象学进入法国,列维纳斯、萨特、利科等哲学家对德国哲学的解读奠定了法国学研究的基础。于是直到今天,谈到那个时代,《整体与无限》、《知觉现象学》、《存在与虚无》等书名及其作者是我们比较容易提起的,而迪克陶在1951年发表的著作《现象学和辨证唯物论》却没那么家喻户晓。“《现象学和辨证唯物论》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那正是法国存在主义的时代,是革命、介入的热情的时代。迪克陶强调行动的优先地位和劳动的最高价值,希望在马克思主义基础上“实现”现象学,这符合当时知识界的主要倾向,故而一些评论称《现象学和辨证唯物论》为“令人震惊”的作品,它观点的大胆和陈述的清晰都足以使之列为'经典。”(杜小真)原本被法国学术界十分看好的迪克陶选择回到1954年获得独立的祖国越南,继而开始开始担任河内大学历史系的主任。但他的教学生涯于两年后被迫中断,因为一些政治原因,直到1992年迪克陶才重新回到🇫🇷,次年,长眠于巴黎。值得一提的是,科耶夫对唐·迪克陶赞赏有加,并和他有频繁的书信往来。
小夏飞刀:与之同一时期的亚历山大·科耶夫,同样是一位著述不多,却对法国思想影响深远的一位思想家,他的《黑格尔导读》同样是那个时代法国思想家的思想教科书,但需要指明的是,这部“导读”从来不能被视为是一本老老实实地关于黑格尔思想的介绍,相反,它其实是科耶夫自己思想的表达。这封信,对于澄清有关“导读”的误解至关重要,同时更为重要的是,它是第一次,也近乎是唯一一次,科耶夫用概论的语言直接陈述自己思想的核心要点。这对于那个时代那群总是假借他人之口说自己的事儿的法国人来说,实属难得。
科耶夫给唐·迪克淘的信
巴黎,1948年10月7日
亲爱的先生:
我刚刚读到您在《当代》杂志上关于《精神现象学》的文章,它引发了我极大的兴趣。首先我十分感谢您对于我所讨论的主题给与的赞美。同时也让我感到在当下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况下发表的我的著作始终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就问题本身而言,我完全同意你对于现象学的解读。而我自身也想同时指出我的著作并不是一种历史性的研究;黑格尔究竟在他的著作中试图说些什么,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是借助于黑格尔的文本来展开我的现象学人类学。于是,只能说我考虑的是关于真理的问题,因此我对在黑格尔的解读中可能已经犯的错误听之任之。比如,我放弃了一元论的黑格尔,我有意识的与这一宏大的哲学拉开了距离。另一方面,我的课本质上所宣称的是一种对于精神的打击。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意的凸显了主奴辩证法的地位,以及作为一般方法的现象学图式。
这就是为什么我个人认为您在文章中将我的解读视为是一个完整的,宏大的解读,并给与的评价过高了。
仅举一个小例子。术语“自我的感觉”(sentiment de soi)与“自我的意识”(conscience de soi)在黑格尔那里被认为是可以用来区分人之为人的独特之处的两个术语。动物从来没有能够超越“自我感觉”的阶段。术语“为名誉而斗争”在黑格尔哲学中也很难找到,但我却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术语,因为我认为在我所提出的这一斗争中,主体正是黑格尔所谓的“为了承认而斗争”中的主体。最终,至于我所说的“对于欲望的欲望”也并不存在于黑格尔的哲学著作中,甚至我都不确定黑格尔是否真正的看到了这一点。我引入了这一观念,并不是对现象学的一种评论,而是一种阐发。换句话说,我试图回到黑格尔诸多原则的前提,以及这些前提得以建构的逻辑推论。对于我来说,“对于欲望的欲望”就是这些基本前提之一。如果说黑格尔没有清楚将这一点说明,那么就在表述的形式上,我实现了一次哲学的进步。或许这是我唯一的哲学贡献,至于其他的贡献就不能算是哲学的,而更多是对文本的一种阐释。
最为重要的是关于二元论以及无神论的问题。对于这一点,您在您文章的最后一部分给出了说明。我认为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但我认为这种偏差并非建立在一种误解之上。
您对于二元论的推论是有道理的,它是抽象的,但不是辩证的。我和您一样认为,所有的二元论都必然是自然神论的(déiste),由此,如果有两类存在(自然和人),那么必然存在着一个两者的统一,以某种方式,这一统一是一种“超越”,这种统一只能作为一种神性的统一。但在我的视野中的二元论是辩证的。实际上,我所设想的是一个金戒指的形象,如果没有中间的洞,也就不存在戒指的形象。然而我们也不能说,指环中间的洞与金是同等的。正是这个金戒指中包含了两种存在,因此这个指环就是那个统一性。在我们的这个例子中,金子就是自然,洞就是人,指环就是精神。由此可以说,如果自然可以没有人而存在,并且在过去也确实在没有的人的时候存在过,但人却从来没有,也不能在自然不存在的时候存在。同样的,金子可以在没有洞的时候存在,而洞如果没有在某种金属上被穿凿出来就不能存在。既然人只能在,或者仅仅通过,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作为自然的否定而被创造出来的,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必然要预先假定自然的存在。就这一点而言,它与那些神性的存在区别开来。既然它是自然的否定,它就是富有神性的异教徒,就是自然本身,既然它是自然的否定,它就如任何的否定一样,需要预设那个被否定的存在。它不同于基督的上帝,因为正是这个上帝在自然和它的被造物之前凭借自己的意志创造出了它们。
我不认为并存两种存在:自然和人。我只是认为直到最初的人出现之时(它是在为荣誉而战的时候被创造出来的),整个的存在只是自然本身(Nature)。从人出现的那一刻起,整个的存在又只是精神,由此精神只不过是隐含着人的存在的自然,不过是一个隐含着人的存在的真实世界。自然仅就字面的意思注定是抽象的。由此,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只有自然存在,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除了精神也不再存在任何东西。这对于精神(金指环)来说是真实的。正是自然,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精神就是自然自身进化的结果。但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因为它可能会使人确信人的出现可能是从先验中(a priori)推导出来的,不管任何其他的自然事件究竟是怎样的。我认为这并不是事实。如果自然进化的整体在原则上都可以从先验中推导出来,那么人的诞生以及人的历史则只能从后天产生出来的,也就是说,不能推导或者预见,而只是包含其内。这样一种说法是指人的自我创造的活动只能是自由的活动,并且所有组成历史的人的行为就是一系列自由的活动。这就是为什么我倾向于谈论自然与人的二元论,更为准确的说是自然和精神的二元论。精神就如自然一样包含着人的存在。由此,我的二元论不是空间的,而是时间意义上的。首先是自然,而后是精神,随后是人。存在一个二元论,是因为精神或者人并不能从自然中推导出来,这种断裂是由富有创造性的自由产生的,所谓自由也就是对自然的否定。
如果您能以某种阐释的方式来对我的看法给与一定的回应,我将不胜感激,在信中所指出的您与我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异也很不充分,望见谅。
亚历山大·科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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