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梨园忆旧3
侯喜瑞(1892-1983),京剧表演艺术家,创立侯派艺术,主演了《战宛城》、《取洛阳》、《法
门寺》等剧目。
过去科班学生管坐科七年生活叫“七年大狱”。用大狱来形容科班,当然过甚,但就其单调、枯
燥无味来讲,真是一样。学生们除学戏、演戏以外,其他什么知识、什么生活也没有。每天早晨,天
不亮起床,文的喊嗓、吊嗓,武的练功。毯子功不论武的和文的都练。首先是“耗顶”;用“耗”字
是因为拿起顶来,由先生看着,从一数到百,要耗这么长时间。早晨是三把顶。拿顶是两手支地,全
身向上倒立。耗顶之后是下腰,接着是过跟斗(翻跟头),如虎跳——两手先后着地身子侧着翻,吊
毛——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脊背着地,抢背——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膀臂着地……等等;
过完跟斗,吃饭、学戏,然后上戏园子演白天戏。演出回来,吃过晚饭,学戏、排戏或演出,一直
到睡觉。
一年到头,周而复始,总是如此。再加上学戏时挨打,学生们在精神上是很苦闷的,身体上也
很痛苦。但小孩们是不甘于这种生活的,于是想尽办法突破这个圈子。我记得有一件事,谈起来很
有意思,也反映了当时科班生活。有一次,我们到前清一家王府出堂会,后台和扮戏屋子离得挺远,
先生们在后台,学生们没有先生管着,松快多了。这时有人发现紧靠着扮戏屋子有个月亮门,进月
亮门是五间带廊子的大房,走过这五间房的前廊,又是个月亮门,站在廊下望过去,看得非常清楚,
那边是很大很漂亮的一座花园,里面楼台殿阁,花红柳绿,假山真水,真是好极了。这五间房原是
太监们住的,他们大概正忙,屋子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按说这时候我们很有机会进花园去玩,可
恨的是就在通往花园的月亮门当中,用锁链拴着一只猴子。这只猴子还是真厉害;不必说进花园,
就是有人往前多走一步,它又抓又咬。这时有个唱小花脸的叫彭喜泰,从外边买来两壶酒和一些果
子,先用果子把猴子逗熟了,再拿酒壶对着自己嘴,装作喝的样子。猴子是善于模仿人的,于是就
像《安天会》孙悟空一样,又吃果子又喝酒,时间不长,醉了。学生们真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一
齐奔向花园里,有的在假山上捉迷藏,有的在草地上翻跟头,还有的比较淘气,用水碗在鱼缸里顺
手捞了两条龙睛鱼,大家看着都爱得了不得。
谁想就因为这鱼捅娄子了。玩了一阵,大家又偷偷溜出来。等猴子酒醒了,花园里已经没有学
生了。第二天,班主叶春善老师去领戏赏(唱了戏不敢说要钱,得说请老爷们赏赐),从王府出来
个管事的,嬉皮笑脸地问:“领戏赏吗?”叶老师说:“是。”管事的说:“好,给你!”说完,抽
冷子打了叶老师个大嘴巴,跟着沉下脸说:“戏赏,还美的你!你们学生把王爷心爱的金鱼都弄死
了,王爷要是怪罪下来,是你担,还是我担!”叶老师不敢分辩,只得好好央告,回到科班,不分
青红皂白,关上门,打通堂——对学生们从头数到尾,每人打了一顿。
我所以重复叙述在科班挨打的一些生活,不是为了翻老账,也不是记恨我的老师和前辈先生们。
尽管在我身上还有小时候被打的伤痕。因为我知道他们用体罚的办法来教育学生,也是为了让学生
学“好”,可是又找不到比这种封建教育更好的法子。如果没有解放、没有党的领导、没有新的教
育制度,学戏的孩子们还得要在棍棒中留下多少悲痛的回忆!当然,我对我的老师和前辈先生们那
种勤勤恳恳地办科班、教学生,把艺术传授给下一代的精神,至今仍是感激的。叶春善老师数十年
如一日,起在学生头里,睡在学生后面;萧长华先生的俭朴生活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韩乐卿先生
和黄润甫老师对艺术的一丝不苟,在我脑子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说过去这些事的目的,是想
用过去比今天。
(摘自《梨园忆旧-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自述》,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