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來自生活的大師
——《今天》論壇“宇向詩歌現場網談記錄”
整理:商略
陳依達:
宇向的詩歌語感質樸、內斂,沒有時下詩壇我個人認爲受到過于追捧的一種工于“詩技”的匠氣,閱讀中我時時感受到文本之外一位活生生的人、女人、詩人。她的詩歌似較少說理與思辨,更傾向于“形而下”,有一種隱智性。以上是初讀宇向詩歌的一些膚淺的個人感受。我想問宇向三兩個問題,回答與否宇向隨意吧。
詩歌寫作從初期到寫出令自己較爲滿意的作品用了多長時間?
先後主要受到哪些詩人們的影響?
在多大程度上,讀者可以將文本的獨特性與詩人個性的獨特性相認同?
今後大致的寫作計劃?
宇向:
1、很短。寫出第一首來自己就很喜歡。哦,原來我也可以寫。
2、關于“影響”。“詩歌是來自生活的大師”。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生活,個體的生命。我反感模仿。起初我和我的男朋友都喜愛藝術,而他寫詩,我多少都會受他的影響。自90年代後期大量閱讀的拉美和西方小說,還有我最初喜愛的魯東、席勒、梵高到後期關注的當代藝術,以及寫詩後我階段性的喜歡過一些詩歌和詩人(這個一旦羅列就必有遺漏)……他們都構成了我寫作中無法意識到的影響,我受到我自己很大的影響,影響是潜移默化的,我幷不清晰感到是什麽在影響我,事實是我剛剛服下的感冒藥和白開水也一定對我産生了影響,你的提問和對我詩歌閱讀的反饋也對我産生了影響。
3、一份獨特的文本讓一個普通讀者發現了他內心不爲人知的一面,他嚇了一跳。
4、從不制定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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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典:
宇向的詩給我第一印象是純樸,機智而不乏特有的陰鬱視角。
我在此期待她的到來,交流,也真誠希望能聽見她對目前中國當代詩歌作品的批評。我作爲差不多的同代人,只想先問一個問題:宇向,您覺得在七零後詩人中,有誰的作品真正做到了對過去的傳承?包括對古代漢語、今天、第三代等詩歌的傳承?另,這種傳承是否能對未來的詩人有深遠的影響?
宇向:
傳承是一個大問題。我更相信那種自然而然的“傳承”方式。每一代詩人都是自己時代的見證者,我們這一代也不例外。
楊典:
宇向可能沒太仔細看我的提問。我是指的“您覺得在七零後詩人中,有誰的作品真正做到了對過去的傳承?”,而不是說傳承的意義,更不是說誰會爲了“傳承”或“影響”而寫作。
我說的是具體的人。如果您認爲沒有,也是一種答案。問好!
宇向:
很多詩人在不同側面不同向度都有不同的傳承,七零後詩人正逐步進入中年,詩歌正考驗著他們的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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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凡:
1、你怎麽看待詩人的精神疾患?你有過類似的經歷嗎?
2、對于你的詩歌創作是更趨向感覺、閃念還是長時間的思考、打磨?
宇向:
1、詩人的精神疾病和非詩人的精神疾病沒什麽兩樣。寫作是一種拯救而非毀滅。很多精神有困擾的人靠繪畫、音樂、寫作來幫助延長自己的生命。我個人的經歷就是,寫作後,在精神上越來越健康,更深入地思考生命。詩歌讓我在生活中容忍了很多不容忍。
2、二者是不可分割、相輔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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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丹:
百度一篇報道裏您說過自己最大的希望還是:“離開起點,回到起點。”在這裏想回到起點問您些問題:您的詩歌起點源頭是什麽?是個人情感體驗下對真實的一種衝動開端麽?您對詩歌的效用性持何種看法?謝謝。
宇向:
“離開起點,回到起點。”這話有多重意思,我只說它最基點的意思,剛寫詩的時候憑心喜愛,從未想過自己要成爲一個詩人,而現在被人以此稱呼時覺得自己不够格,我希望我能做到我所能做到的,而回到無欲之本是對自己老年的一個美願。
衝動不是寫詩的開端。衝動是毀滅的開端。你說的“詩歌的效用性”我不確定你具體的意思,我知道詩歌是精神的高端,它屬于對精神生活有需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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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略:
問宇向幾個問題:
1、平常讀最多的是哪方面的書籍?爲什麽?
2、平常讀得最多的詩人是誰?爲什麽?(若1題的書籍類型爲詩歌,此題可不答。)
3、平常每天花多少時間來讀書?
4、你認爲用漢語寫作的特別之處是什麽?
5、在詩歌寫作中,你靠什麽來發音?發音的基礎是什麽?
宇向:
1、過去讀小說多,前幾年宗教類讀得也多了。小說提供給你無窮的世界同時也容納你旺盛的想像力,而且相對輕鬆。至于宗教類的書籍,跟很多人一樣,青春期過後需要安靜的對生命的深入思考。其實我的閱讀習慣主要還是以作者爲主。
2、和我關係最近的那個。沒辦法。
3、這兩年,讀書對我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今年大概沒讀到10本。關于閱讀,可能更多的是對自身的閱讀,一種思考和清理,一旦有閑暇,就想讓心靜下來,獨自想想事情。
4、我屬于它幷喜愛。沒有專業比較。
5、直覺。直覺是基礎,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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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熵:
當我們所掌握的非凡的詞語技藝和對詩歌無限的熱忱無法養活我們時,詩人、作家在被迫長期從事與之毫無相關的工作同時,如何維持對周遭處境的敏銳感悟,他詩歌創作的意義會面向什麽?
宇向:
人首先是生存問題,任何工作,任何方式的生活都和詩歌有關,詩歌創作的意義就是面向它們以及由它們反射到自我身上的影像。因爲詩歌我才從工作的枯燥和生活的無聊那一部分中解脫出來。當然我也會有很煩躁的時候,就會抱怨自己修煉不够。畢竟修煉是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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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良:
1、你怎麽看待詩就是語言,與語言融爲一體。在表達這種感受時,語言每一個成分所孕育的宿命。
2、寫作是一種演練,也是一種死亡練習。在所有語言排列的符號上,字意,字音,甚至字形,你在表現詞語的精神屬性時,你如何排兵布陣。
宇向:
1、詩不僅僅是語言的藝術。在詩歌中語言的宿命常常就是人的宿命。
2、我寫作,沒覺得是演練,也許有點你說的死亡練習的意味,但我不多想這些。“如何排兵布陣”?具體到每首詩歌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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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新京:
宇向對生活的解釋强調了個體生命,是認爲群體的、社會的和歷史的生命對于詩歌不够重要嗎?或者它們够不成生活的內涵嗎?
宇向:
强調個體就是强調“具體”强調獨特性强調鮮活的生命。
你說的群體太抽象,你是從宏觀的角度來談,而我更願意進入巨細的個體體驗。比如說我們經歷的每一次灾難,哪怕僅從詩歌的角度,我也願意以鮮活的個人參與其中,這包括對群體的警惕,對事件的個人明晰判斷,而非受什麽感召而行動。
周新京:
以前在一些場合問女詩人或女作家關于作品中缺乏群體、社會、歷史的內容,聽了都有點不高興,而且回答也幾乎都是一樣的,“群體、社會和歷史是由個體組成的。”這似乎更傾向于一種應答策略,我只是想聽聽宇向是怎麽看待這個問題的。補充一點,比如艾略特的詩,極少涉及個體生命的內容,是不是屬于僞詩?
我幷非爲難宇向,提供一點資料參考,一位美國評論家認爲,美國大約有四萬左右詩人,其中三萬屬于抒情風格,一萬屬于史詩風格。他說的抒情風格,大概就是以個體生命爲核心,史詩風格就是以社會歷史內容爲核心。你認爲他這種說法有道理嗎?
宇向:
關于老周先生的問題。我前面回答的已經很清楚。再說一點,强調個體從來不意味著對群體、社會、歷史的忽略,像卡夫卡,他幾乎成爲文學中精神史詩的典範。
另外你提到艾略特,我幷沒有系統閱讀艾略特,但我知道他著名的《荒原》是以“性”爲主題,這無疑是從個人的體驗出發。它連帶出的一代人的幻滅首先來自他個人的幻滅。包括你提到的評論家,他也代表不了其他的評論家,他的說法也不是“群體的、社會的、歷史的”說法,你對他的理解(你使用了“大概”)也不代表他要表述的。承擔所處社會的歷史命運的責任是由每一個具體詩人深刻的自身經驗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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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來雨:
你的詩中日常生活的色彩和個人化叙述明顯,請問你對自傳性因素是如何處理的?更多隱晦還是更多敞開?
宇向:
自傳性的“我”是生活中的我,這其中也會包含一部分內心生活。而詩中的“我”是通靈的我。作爲媒介,詩中的“我”會將生活中的“我”時間打亂,地點置換,空間移位,打破重鑄,調和濃縮,誇張變形……加之對他人理解的那部分也是“我”……所以有極端不確定的自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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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興:
讀你的詩,很簡約而又自然,在我看來,這兩者幷具是很難得的。請問你寫時是一氣呵成的情形多、還是反復修改的情形多?
宇向:
有一氣呵成的,大部分要修改。
李大興:
另外,美國的女詩人,比如普拉斯、畢肖普、阿特伍德等,你是否喜歡、感覺如何?
宇向:
剛巧,這三位都是我喜歡的。普深切而决絕、畢緩慢而銳利、阿特乾淨而豐富……
李大興:
再問一個問題,我感覺你大約對二十世紀西方小說最喜歡,能否例舉幾部尤其喜歡的作品?我不覺得有哪位詩人對你的影響很大,寫詩是學不來的。倒也想問,能否例舉幾首你喜愛的詩,這樣也好領略你的審美觀。
宇向:
喜歡的小說太多尤其喜歡的也很多,最早喜歡的往往印象深刻《佩德羅·巴拉莫》,最近喜歡的肯定也印象深刻《神諭之夜》。但現在無法跟過去比,看得多了,就總先看到短處。詩歌喜歡多多和畢肖普的大部分詩,比如畢肖普的《假想的冰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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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南强:
在缺乏詩意的日常化背景下,你是如何裁剪掉那些蒼白、空洞的細枝末節,將對抗、矛盾、焦慮縫合起來,獲得了一種掙扎、幾近于精神煉獄色彩的效果,從而與生活背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宇向:
日常化背景不缺乏詩意,缺乏的是發現。寫作就是裁剪掉那些蒼白、空洞的細枝末節,將對抗、矛盾、焦慮縫合起來的一種方式。寫作也是一種掙扎。發現也是提煉,從繁瑣的日常生活中提煉直指人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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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州學院雲漢詩社同學提問:
我喜歡盯住一樣東西看
我喜歡盯住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
却不知道有人也正是這樣盯住我的
——《走神》
我們覺得這首詩的節奏感很好,但是我們覺得這段和卞之琳的《斷章》意境有异曲同工之處,是不是受到他的些許啓發?
宇向:
沒讀過。有時間我會找來看看。
P.S:我剛剛找來卞之琳的《斷章》讀了。他的詩歌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是經常走神,愛發呆的那種人,02年左右我寫《走神》,僅僅把我個人的一個典型常態記錄下來,一種長期的茫然和孤獨感,當然它會延伸出更多的意思。我寫作,不知道我的作品最終會呈現什麽,會帶給讀者怎樣的感受。一首詩完成後,就像一艘船駛入了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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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濤:
人生有多個階段,你覺得你的寫作,在婚前,婚後,爲人母前、後,等等,在內容與形式上有不同嗎?
你個人如何理解“女性寫作”?或,你更認同一種大家所說的“中性寫作”、“無性別寫作”嗎?
宇向:
我想寫作就應該在不斷地變化中,這和從不間斷地某種自我質疑有關,如果作爲寫作的動力它可能和一種异質化的力量有關,我總是不斷地要求异質化。豐富的人生爲詩歌提供了异質化的大量素材。
“中性”、“無性”寫作看上去是針對“女性”寫作的。我不太瞭解“女性寫作”,我個人是作爲一個女性在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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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
所說的“中性”或“無性”“女性”大概是指性別對詩歌寫作的影響吧,即是否承認“女性”身份對詩歌內容風格等的影響,擴展(或者局限)?想問宇向,你認爲在當代,詩人是否還是自然之子,或者在當下,詩人與自然的聯繫在哪里?
宇向:
今天的自然幾乎已經只在精神當中,現實的自然早已非自然化,到處是高樓大厦高速和電綫織成的現實之網,到處是人造景觀金錢消費娛樂,在這樣的“自然”中,我覺得我無法面對自然之子的概念。因此我所認爲的自然是情感的精神的自然而然。
受訪詩人:宇向,生于山東,七零後重要詩人。曾獲“柔剛詩歌獎”、“宇龍詩歌獎”、“文化中國年度詩歌大獎”等獎項,獲評2004年度“最受讀者歡迎的十位女詩人”。著有《哈氣》《女巫師》《低調》《我幾乎看到滾滾塵埃》等詩集,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等,在海內外影響廣泛。應邀參加美國、法國、港澳等地重要文學交流活動,也作爲視覺藝術家參加繪畫藝術展覽。
原刊于《今天》2009冬季號,內容經過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