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之痛

每年的端午节，除了一大早在门前插艾叶，在太阳出来之前吃艾叶煮的鸡蛋、吃苇叶包的粽子，以纪念爱国诗人屈原，我心里还会感到隐隐的痛。因为在三十七年前的那个端午节，我永远地失去了三个特别要好的发小，也是我的三个同班同学，三个挚爱好友。

那时候，我正上小学三年级。在班里，我有三个特别要好、总是形影不离的发小——小松、小楠和小涛。

小松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平时很文静，学习很认真，写得字特别工整，语文老师常常表扬他，说他的字就像是刻出来的一样美观。每逢周末，我都喜欢到小松家和他一起写作业，看他工整的字体，时间久了，耳濡目染，我的字也逐渐好看起来。写完作业，小松的母亲总会抓给我们一人一大把花生，算是对我们认真学习的奖励。

小楠在班里个子最高，粗眉毛大眼睛，一说话就笑，笑起来一脸的憨厚。我和小楠都爱听评书。小楠家里有一台收音机，他和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评书迷，有时候下午放了学，我常常跟着到他家去，一起听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的评书连播节目。那时候正在播放刘兰芳老师的评书《杨家将》。刘老师的声音高亢嘹亮，铿锵起伏，特别好听，把杨家将的故事讲的悬念迭起，波澜起伏，特别引人入胜。当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小楠的妈妈有时候会递给我们一人一个苹果，我不好意思吃，小楠就一个劲地劝我吃，直到我啃起苹果，才停止劝让。

小涛在他们三人中个子最小，皮肤白白净净的，双眼皮，大眼睛，红唇皓齿，一笑起来，就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小涛和我也有共同的爱好——看连环画。我平时积攒了零钱，就去邻村的新华书店买新到连环画，那时候，家里的藏书箱里已经有五六十本连环画了。小涛也常把喜欢的连环画买回家。有时候，我们会把新买的连环画带到学校，彼此交换，看完再换回来。其实，我们交换的不仅仅是一本连环画，还有一份欣喜。那时候，《高老庄》《大闹五庄观》《真假美猴王》《狮驼降三魔》等我最喜欢的《西游记》系列连环画，就是和小涛换回来看的。每回换来一本新的连环画，那份喜悦，简直难以言表。我带回家，总会连夜看完。那份痛痛快快一口气看完一本连环画的酣畅淋漓之感，就像三伏天酷热难耐的行者吃到一个熟透的沙瓤大西瓜，就像久旱的麦苗盼来一场甘霖的滋润，就像一个嘴馋爱吃糖的孩子吃了一大把大白兔奶糖。有时候，周末做完作业，我会直接到小涛家找他看连环画，他总是慷慨地搬过藏书的纸箱，让我随意挑，随便看。于是，大半天的时间，我就坐在涛家的土炕上，一本一本仔仔细细地读，这时候，我会像个饥饿的人得到一大桌子丰盛饭菜，任意“大快朵颐”。

我和小松、小楠、小涛这三个发小，相知相伴，度过了一个个快乐无忧的日子。

村子北面二里以外,有一条河叫玉带河。这河的名字太形象了，远远望去，弯弯曲曲的，真的宛若一条蓝色的带子，飘绕在大地之上。每年夏天，附近几个村子的大人们，都会去玉带河洗澡消暑，在一丛丛芦苇的遮掩下，大人们在河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像一条条大鱼。很多大胆的孩子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有的就学会了游泳。人们是那么热爱玉带河，但是这条河似乎有点怪脾气，每年都会发一两次怒，把三四条人命带走。

那时候，临近夏天，老师们就不止一次地告诫同学们：“孩子们，千万不要到玉带河里去游泳，有的地方深不可测，有的地方有暗流，有的地方有旋涡，会把人卷进去，淹死。”老师在说“淹死”的时候，表情格外的严肃，语气格外的加重！我听了很害怕，而且回到家，祖母和母亲也会经常告诫我，千万不要去学游泳。所以，我就一直也没去游过。

那年夏天，太阳格外的毒，上午八九点钟开始，就无遮无拦地烘烤着大地了。空气也变得特别干热，连屋外的一丝风吹在脸上，都好像要拼命带走人们身上的一点凉气。除了买三分钱一根的冰棍消消暑，到村北的玉带河洗澡，就成了很多同学的选择。这其中，就包括松、楠、涛这三个发小。尽管老师们像往年一样，再三地在课上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去玉带河里洗澡，那条河每年都会带走几条生命。但是他们在上午放学后，还是会偷偷跑去游泳。他们知道我不敢去，所以，也从来不约我。

端午节那天，一大早，母亲就在大门口的墙缝里，插上了艾条，说是可以辟邪。母亲还在大锅里煮鸡蛋，与往日不同的是，锅里还放入了十几片艾叶，母亲说，艾叶煮鸡蛋，吃了不生病。母亲同时蒸好了用新鲜苇叶包的粽子，这是为了纪念古代的爱国诗人屈原。吃完鸡蛋和粽子，我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

那天，太阳特别的毒，天气特别的热。我们在教室里上课，十点左右，就开始汗流浃背了。课间，同学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自己折成的纸扇使劲朝脸上扇着，希望这点风能让自己凉快点。我看到虎头虎脑的小松变成了“湿老虎”，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脸热的发红，额头上，鼻尖上，滴滴答答，净是汗。小楠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的，竖起在头顶上，汗一个劲地从头上往脸上流，粗粗的眉毛上，也夹带着汗珠子。小涛也没有像往日似的趁着班空赶紧看我带给他的新连环画，而是用课本当扇子，往流满汗水的白白净净的脸上扇着凉风。

十一点五十，放学前，班主任老师再次叮嘱我们：“同学们，不管天气有多热，都不要去玉带河游泳，避免出现危险。午饭后，一定要睡午觉，下午三点，准时到校。”那时候，每到夏天，为了避开最热的时段，我们农村的小学，都是下午三点才开始上课。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纷纷躲避着炙热的太阳，尽力往树荫下走，各回各家了。

回到家，我看到母亲和祖母正在包饺子。每年的端午节，中午都要包饺子吃。母亲左手拿过一个面剂子，轻轻提起面剂的一角，右手用小面杖飞快地擀动面皮。奶奶左手轻轻拿起一个面皮，右手用筷子夹起韭菜馅，放在面皮上，然后左手把面皮一合，右手在面皮的边缘快速地捏几下，一个饺子就包好了，放在高粱杆编成的圆形盖垫上。我一边看母亲和祖母包饺子，一边给她们讲述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饺子很快就包好了，母亲到厨房烧大锅，祖母帮助母亲下饺子。我呢，母亲安排我剥蒜，然后洗净蒜窝子，把大蒜砸成蒜泥。蒜泥是水饺的伴侣，吃饺子，是一定要配蒜泥的。

很快，饺子就煮好了。韭菜是夏天送给人们的礼物。韭菜饺子，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食，光闻着，就感到特别的香！尤其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一年到头，也就是能在过年过节时吃上屈指可数的几次饺子。

我刚吃了两个饺子，就见本村的一个大爷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不好了，小松、小楠、小涛这三个孩子在玉带河里淹着了，已经捞上来，被送到卫生院里去了！”大爷让我母亲赶紧跑去通知小楠、小涛的父母，他自己去通知小松的父母。

我母亲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放下饭碗，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去。祖母则跟着伯伯一起去通知小松的父母。

我也顿时感到紧张起来，心跳突然加速，我无心再吃饺子，赶紧放下饭碗。我想知道自己能为三个好友做些什么，但是想不出，我只好一遍遍默念着：小松、小楠、小涛，你们千万不要有危险，你们一定要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和“转危为安”这两个成语是我在小楠家听评书《杨家将》时学到的。

母亲和祖母都陪着三个孩子的父母匆匆跑去卫生院了。我无心再吃水饺，也无心去睡午觉，在院子里转来转过，等了好久，还是不见母亲和祖母回来。我在急切地等待小松、小楠和小涛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消息！眼见母亲和祖母久久未归，我就更加替三个挚爱好友担心了。但是我不敢去卫生院看，我怕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情景。可是，我还想为好友们做些什么！

卫生院就在我村的东北方向，大概有二里路的距离。我一边反反复复地默念着：“小松、小楠、小涛，你们千万不要有危险，你们一定要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一边走出家门，来到村子东北角。这里是一片榆树林。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西游记》连环画里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多么希望世上真有观音菩萨，或许观音菩萨能把他们三个救过来！我毫不犹豫地、虔诚地朝着卫生院的方向跪了下去，一遍一遍虔诚地默念着：“观音菩萨，求您把小松、小楠、小涛救过来！”念着念着，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下午快上学的时候，母亲、祖母以及村里很多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搀扶着小松、小楠、小涛的父母，从卫生院回来了。母亲和祖母的眼睛红肿着，小松、小楠、小涛的父母们都哭成了泪人，站都站不住了，大家使劲架着他们回到村里。他们一路上放声痛哭，那凄惨的哭声、那无助的哭声、那绝望的哭声、那痛苦的哭声，从卫生院一直传到村里；从村北，一直传到村南。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这悲惨凄厉的哭声，深深刺痛着我的心。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明白了，我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三个最好的同学，最好的发小，最好的兄弟！我再也看不到小松写出如同刻工刻的一样的字了！我再也不能和小楠一起听评书《杨家将》了！我再也不能和小涛交换连环画了！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再一次朝着卫生院的方向跪了下去。

永别了，小松！

永别了，小楠！

永别了，小涛！

那天下午上学后，教室里笼罩着一层悲伤的气氛。班主任老师红肿着眼睛，坐在讲台上。同学们也都红肿着眼睛。我特意朝着小松、小楠和小涛的位子上看去，三个位子都空着！看到这空位，我感觉仿佛有一根针，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刺痛了我的心！这三个空位，再一次证明，中午这场悲剧不是梦，是真实的！下午天气依然很热，课间，没有人再说说笑笑，没有人再扇纸折的扇子。后面的同学低声告诉我，小松、小楠和小涛，上午放学后，都没有回家，就相约跑到玉带河游泳去了。他们已经悄悄学会游泳了。但是当天，他们下河的地方，有一处旋涡，不知道是谁先被卷进去，第二个看到，赶紧伸手去救，也被卷了进去，第三个一看，两个同伴都掉进去了，也奋不顾身地去救，结果，三个人都被卷了进去。他们被捞上来的时候，是手拉着手的，但是都已经停止了心跳，没有了呼吸。他们被救到卫生院后，大夫们先给他们每个人控水，然后给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多小时的人工呼吸，最终无力回天。

听了同学的话，我心如刀割。我似乎看到了中午在玉带河里发生的这本不该发生的悲壮惨痛的一幕！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他们背着老师，偷偷跑去洗澡，肯定是不对的。但是我又隐隐感觉，他们似乎还有些“英勇”，因为当发现同伴遇险，没有人选择逃跑，而是不顾凶险，舍命相救！可是，我又希望他们中哪怕有一个能活下来，该多好！看着他们三个的空位，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我为三个好友的离去感到难过；我为自己平时没有劝阻他们去游泳而深深自责；我为他们在同伴遇险时奋不顾身地出手相救感到钦佩；我为他们不听老师的话偷偷去游泳感到不应该。但更多的，是心痛，我为三个鲜活生命的逝去感到深深心痛！

1983年的那个端午节，因为失去了三个发小，蒙上了一层格外悲凉的色彩。以至于后来再过端午节，我都会想到小松、小楠和小涛，我心里都会感到隐隐的痛。

大学毕业，当了老师之后，每年端午节前夕，我都会给学生们说说我的端午节之痛，希望这样的“溺水悲剧”，永不重演。我坦诚地告诉孩子们，要想学游泳，就到正规的游泳馆里去学，那里有专业的游泳教练，有专业的救生员，基本没有什么危险。千万不要自己跑到河里、湖里去游“野泳”，因为有的地方深不可测，有的地方有暗流，有的地方有旋涡，会把人卷进去，淹死！身后留给亲人和挚友的，是无尽的痛苦！这是三十七年的那个端午节，以三条鲜活生命的代价，换来的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