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一颗愿意成长的心

宋 鸽

王维审说,“我注定成不了名师,因为我有三个硬伤”。

一是普通话基本不会说;二是19年工作履历从临时工、校办工厂工人起步;三是历史教育专业出身的他却执教数学学科,这种跨学科的教师会在最现实的职称评审中受限。

显然,在体制内,王维审并不具备“成功”的基本条件。如果他愿意,凭着这三点,基本可以心安理得地混过教师生涯的每一天。

人都会遇到困苦的事情,无论多少,无论大小。很多人在困苦面前,妥协了,退缩了,甚至选择了放弃。人又大都具有悲悯之心,若是看见在困苦面前转身离开的人,总会给以原谅、同情。而在王维审看来,这些抚慰恰是一种至善的溺爱,人一旦习惯了接受这种对弱者的同情,也就任凭自己的命运沦陷在平庸之中。

“我坚信困苦不是自己获得抚慰的理由,只有抗争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山东省临沂市兰山区教育体育局教研员王维审说。

不屈从于困苦

在中国农村最底层的村小和联中,王维审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并以高分考进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到了城里的学校,贫瘠的起始教育带给王维审的成长缺陷,一下子显露无遗。

第一次感到了自卑,在畏缩与躲避中成绩开始下滑,但骨子里疯长的要强与倔强,让王维审选择了以拼体力的方式去获得分数。最终的结果是,在高三的上学期,对学习极度恐惧的他不得不离开了学校,最终没能跳出农门。

1991年的春天,父母托人给王维审找了一个在偏僻乡镇中学当临时代课教师的机会。虽然身份卑微、待遇微薄,但王维审喜欢并热爱着这份工作。那时候,尽管王维审只是一个临时工,既没有教学经验,也不懂得教育规律,但出奇地是,他带的班级教学成绩很高。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小规模教学总结表彰会上,教务主任让王维审谈谈自己的“先进做法”。思索良久,王维审得出了三条经验:一是跟得上,跟紧班级,跟紧学生;二是拼得上,拼时间,拼精力;三是舍得上,舍得力气,舍得付出。

“其实,在看重身份和学历的学校里,一个临时工想要证明自己,拼的只有热情与勤奋。”然而最终,王维审也没能在那所学校获得一个正式的身份,他选择了离开。

几年前,一次偶然,王维审遇到了那所学校的同事,提及当年他的“三条经验”,他们称赞他是“挣分英雄”时,王维审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真不知道那些单靠热情和勤奋挣来的分数,曾经让多少年少的心灵变得枯竭和乏味。甚至我在想,也许学生的分数越高,也就意味着我对学生的伤害就越严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罪人。”童年的经历让王维审在教学初始,可谓拼尽一切气力“搞分数”,在他看来,那时候更多地“不是为学生,而是为了证明自己”。

找寻教育的出口

两年后,王维审也成了公办教师。

1995年,王维审带着毕业分配通知书到学校报到。校长只是瞥了一眼,便把他打发到了校办工厂。在工厂里的日子沉闷无趣,王维审就靠读书打发日子。有人看见他读教育相关的书,一脸嘲笑,但王维审并不介意,他跃跃欲试着有一天可以将书中的教育理论付诸实践。

不久,这一天就来到了,王维审有机会接手到一个“差班”。对这份来之不易证明自己教学能力的机会,王维审十分珍惜。而这种过度在意和紧张,让他在课堂上容不得任何一个学生分心或者走神。有一天,一个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学生,竟然在上课的时候把眼光移向了窗外的那棵树,这自然逃不过王维审的眼睛,他狠狠地训斥了那名学生。从此以后,这个学生一反过去对数学的喜欢,开始处处与王维审软对抗,成绩也一再下降。就在这时,王维审在书中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你不要大声斥责他,不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搞成不注意听讲、坐不安稳的坏典型。我劝你轻轻走到他眼前,握住他的双手,把他从他那童年的美妙的独木舟上,引渡到全班学生乘坐的认识的快艇上来。”

“这就是苏霍姆林斯基,他在提醒我要懂得孩子,并允许孩子有那么一刻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要做的是轻轻地帮助他学会支配自己的时间和思考,而不是简单地惊醒他、打断他、挖苦他,更不能以粗暴的形式毁掉他的尊严和信心。”王维审说。在以后的日子里,王维审开始改变自己的一些做法:当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时,不再惩罚他们抄写20遍,而会关切地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或特殊原因;当学生在课堂上瞌睡时,不再用教鞭敲醒他,而会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晚上又熬夜写作业了……“这样做的结果,有时会让我发现被自己疏忽了的学生的情绪,有时只是挽回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和失误。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在我的理解和尊重中,悄悄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接下来的教学生活,似乎也进入了正轨。从1998年开始,王维审就开始潜心研究小组管理和量化管理,并形成了一整套具操作性的班级量化管理方略。五年的量化管理实验,给王维审带来了很多荣耀。时至今日,这套量化管理方略还被许多学校使用并作为经验进行推广。可王维审却在这种光环之下开始了痛苦的自我否定:“如果说我在临时代课时代是用自己的身体捆绑住了学生的身体,那么量化管理就是用数据捆绑住了学生的灵魂。”

遇见最简单的教育

2003年,王维审的教育开始了转向。

转向之前,王维审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某天带孩子去理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突然问他:“老师,还认得我吗?”

遇到教过的学生,对王维审来说,并不意外。女孩聊到了现在的生活:她开得挺红火的时装店,新买的汽车和房子……总之,生活得很幸福。

最后,女孩半似总结地说:“其实呀,像我们这样的人上学是没有用的,您看学了那么多的函数我一点也没有用上。”

这段话让王维审的心凉了一截,可他又无法辩驳。不过,作为一名教师,他还想极力地维护一下教育的尊严:“是啊,可能很多知识暂时是没有用的,但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你,这些年的教育真的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吗?”

“要说有的话,也不是知识。一直记得在学校秋季运动会上我得了冠军,您给我颁发奖牌时对我说:'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冲刺时高高昂起的头,只要抬起头来,没有什么是不能征服的’。也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强者。当我在摆地摊的时候,当我找不到路的时候,我就想起这句话,我也一直保留着您给我拍的那张冲刺终点线的照片,是它给了我自信。”

这些话似乎还有些印象,但这一刻王维审已经无心再争这份“功”了。教育消耗了这个女孩那么多年的青春年华,却只留给了她一句有用的话。那么,教育,对这个女孩来说能算是成功的吗?教育最终能给孩子们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王维审的脑海中。

回想当初从联办中学回到中心校时,中心校的一个班主任,因为被学生殴打而辞职,那个因“刺头”太多而全校闻名的班级没有人敢管,也没有人愿意接手。学校领导和王维审谈话,希望他能接手这个班级。在众人的惊讶中,王维审选择了接受,“因为我相信,不会有比我曾经遭遇的苦难更困苦的事情。”

这个班级有着全校赫赫有名的“精英”们:因爬墙逃学而被综治办抓住的女生,因打架斗殴而频频接受派出所调查的男生,因泼辣能战而“威慑”全校的“大姐大”……起初,王维审也尝试用“武力”来征服他们。但是,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大风浪”的他们,让王维审一次次败下阵来。

轩,那个与前任班主任发生冲突的男生,再次与任课教师在课堂上争吵起来。已经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当王维审费尽气力把他拉扯出教室时,他瞪着眼睛说:“就你这小身子骨,别打算和我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

王维审对轩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原来,他是一个读完初三又从初一复读的学生,学习成绩并不差,只是他刚到这个班的时候,经常被其他男生嘲笑是个“留级生”。自卑和抗拒,驱使他凭着一米八的身高和浑身的肌肉把他们一个个“征服”,他成了班里的“老大”,打败对手成了他的唯一追求。

后来,王维审写了一篇文章《我不是你的“对手”》,表达了对他的理解。在文中,王维审写道:“我真的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和你打架的'对手’。你真正的对手是你自己,你得打败你内心里的自卑,然后去寻找你真正需要的东西……”这篇文章在《山东教育》发表后,王维审“很不小心”地把杂志落在了轩的课桌上。在还杂志的时候,轩摸着脑袋说:“老师!嘿嘿!”为了这个“嘿嘿”,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王维审为他一个人写了70多篇随笔,而他也回馈了王维审一笔最大的“稿费”——“毕业的时候,他说要做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师,为他的学生写最美的文章。”

写作,让王维审找到了教育的出口,他开始为这些孩子写文章。“我试着把他们一个个写进故事里,让他们在文字中读到我的真诚和对他们的希望,让他们在好奇和新鲜中一点点走进了'我的教育’。”两年后,这个“垃圾班”的中考成绩在20个毕业班中居第三名。“他们说,这是我写出来的。”谈到这些,王维审颇有些感慨。“更让我欣慰的是,轩如今已是我的同行,他也在为他的学生写文章。”

去年寒假,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送给王维审一个“剪报本”。打开一看,第一页便是王维审为他写的一篇文章,纸页已经泛黄,上面有一行笔迹稚嫩的字:“从现在开始好好做人!”他说,这句话是他当年写下的,一直留在心里。

两次接手“最差”班级,从第一次的“严苛训斥”到第二次的“以文动人”,王维审似乎找到了教育的最佳方式,那就是让教育回到人本身。“当教育的目的单纯到只关注人的时候,教育便不再受那些评价和考核的束缚,而更有了灵性和人性。”

如今有人问他的职业荣耀感来自哪里时,他回答说:“在多年以后,如果我的学生能够时常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点滴细节,如果这些点滴细节已经对他当下的行为方式和人生际遇产生了影响,并与他的生命成长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就是我最大的职业荣耀。”

和年轻人一起成长

2010年,王维审开始在学校做教育管理工作,2013年调入教体局从事教育研究。近年来,王维审在全国各地为教师们作了100多次讲座,内容涉及教育写作、教育阅读、班级工作、家庭教育、学生成长指导等多个方面,尽可能为他们的教育人生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也正因此,让他有机会接触和见证青年教师的成长。

几经艰辛的成长经历,让王维审对很多年轻教师所遇到的困惑、迷茫有着天然的理解,而年轻人也乐于将工作甚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告诉他,请他指点。前几天,一位新入职的教师问,成为教师,需要做哪些准备。王维审只告诉他:“你只需要准备好一颗愿意成长的心,就足够了。”

在王维审看来,做教育,当老师,只有心动了,才会有持久的行动,才会有不需要外力牵引的心甘情愿。“这几年,随着社会的喧嚣对教师精神世界的介入和影响越来越多,教师承受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和困惑,而这些压力和困惑慢慢变成了对教师的折磨,然后渐次转换成了对学生的折磨。知识多了,能力有了,痛苦却更多了,这是因为什么?很简单,我们忽略了对精神的涵养。”

王维审认为,一名教师能不能成为学生灵魂的“守夜人”,能不能消解师生相遇中的种种疼痛,很多时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愿不愿”的问题。对于大多数教师来说,需要的就是那种打破枷锁、赢得自觉的力量。这份力量不会来自“教育专家”引领,也不会来自“专业发展”,更不会来自教育行政赋予的荣誉,它只能来自于教师自己内心的觉悟和觉醒。有了这样的觉醒,也就完成了教师的自我救赎。

近年来,走上教育研究岗位的王维审接到的教师求助信越来越多。他开始意识到,单靠一个人面对面的沟通,一个人一次次的回复,已经无法带给更多的年轻人以帮助和引领。他需要一个平台,需要一个团队,陪着年轻教师们一起度过迷茫期、困惑期、高原期。2013年底,以兰山区部分骨干教师为基础,王维审牵头组建了一个开放的、民间的、互助成长的青年教师成长团队。依托网络和个人的人脉,王维审把国内一些名师和特色教师引入到导师团队之中,也尽可能多地吸纳了全国各地愿意成长的青年教师。“虽然这项工作刚刚开始,但同样值得激动,因为我们已经开始。”王维审对未来的工作信心满满。

只是,离开了课堂的王维审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此,直到今日,他一直没有放弃申请重新回到学校,回到孩子们的身边。他说:“教育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作为行者的教师,没有任何理由满足、停滞或放弃,唯有潜心向前。”

(来源:中国教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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