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七章 而今誓雪五陵冤·水阁
独自怏怏带着昏睡少年返回清云园,安排在自己所住的浅金舫,让他睡下。
意如煎,乱如麻,悲愁不定。王晨彤给少年点上的昏睡穴,她竟是始终不敢解开。
思前想后,耳边恍恍惚惚,不绝回响着旭蓝昏倒之前的那个称呼:方夫人、方夫人、方夫人……“他不会再认我的,就连以前,他那么乖巧的笑容和亲近的态度,从此也是奢望了。”忽而又拿王晨彤的言语来自慰,这孩子生性柔和,或者过一段时间,养母身故的创痛淡去,又能与她亲近也未可知。
只是,近在咫尺,他眼睛一睁,她怎么去面对他对这个母亲满怀的失望,甚至还有冷漠、怨恨?
猛然想道:“他爱师傅,尤甚于养母。今晚他肯认我,多半还是想要求我救慧姐。倘若我能依他所求,也许他就能原谅我这无心之失!”
想到这里,不由大喜,好似茫茫黑夜之中,忽见一盏明灯。
在她颓坐的椅子近旁,有一帘珠串,因她心情焦燥,来回碰到了好几次,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这时坐下了,眼光落到某一处。
珠帘晶莹澄透,均呈一色,唯于下方悬挂着一方紫玉水晶,珠帘轻摇,晶体折射出迷幻绚丽的色泽。
这是她和王晨彤约见记号。挂起紫玉水晶,即是让她在约定地点相见。
今夜情形一波三折,约她的人如今已在园外。但方珂兰沉吟良久,还是轻轻起身,向房内推开一扇门,露出精致华丽的小阁。她绝不停留,继续向内而去,卷起一幅字轴,后面赫然又是另一扇暗门,直通地道。
地道越走直是向下,走了一段,两边换由玻璃幕墙砌成,透出去可看到碧水荡漾,金鳞游弋。她所住之处名为浅金舫,原本临近水边,这条暗道,是通往水中央的水阁之路。
水阁是十二云姝的大师姐灵位寄放处,名之素馨阁,大师姐钱婉若早在清云园建成之前,便不幸谢世,因而素馨阁实际上从来无人居住。这些年来,她就在这里与人密见商议,方便又保密。
偏是这一回例外,未至水阁,听得琴声叮咚,有人漫然吟唱:
“发与年俱暮,愁将罪共深。聊将转风烛,暂映广陵琴。”
琴音沉郁,音落落,似诉平生不得意。方珂兰惊疑之余惶恐又生,理该囚于牢内的沈慧薇怎会突现在素馨阁?且弹唱从容,分明手足得到自由。
只听女子声息在花外响起:“慧姐,何苦发此悲音?”
沈慧薇微笑道:“年来不曾见到琴具,一时难以收敛。盈夫人恕罪。”一顿,又道,“呀,云儿是你么?!”语音微带颤抖,想是意外之极,随即听到文锦云的声音:“是,慧姨,我……我回来探望慧姨。”
沈慧薇“哦”的一声,再无下文。
先前开口的那女子——李盈柳说道:“慧姐说哪里话来?慧姐,素馨阁向无人至,你和锦云在此叙谈,小妹暂且告退。五更之前,我来接慧姐。”
方珂兰听得花外脚步窸窣,渐行渐远,李盈柳自行离去。这时大致明白,原来是文锦云回园以后,通过李盈柳使两人在素馨阁秘密相见。李盈柳素来为人谨慎,寡言少语,平常并不见二人多么亲近,更没听说文锦云与她有何关联,居然肯担这风险,容两人偷偷会面,倒也出人意料。
远远更鼓迢递,恰是三更时分,沈、文二人一时谁也不曾开口。星光灿烂之下,花香浮动,白衣女郎俏生生立在花丛,这几年风尘历练,明显减去了腼腆羞涩之意,平添数分端凝,乍乍一看,眉眼依稀仿佛那念兹在兹的女子昔年风貌。沈慧薇低声道:“云儿,想不到我又见到了你。唉,不知怎样感激盈夫人才是。”
文锦云泪光盈然,屈膝一跪:“慧姨!你……你受苦了。”
沈慧薇脸带微笑,柔声道:“好孩子,我不是没事么?”
文锦云道:“慧姨,你为我妈妈费心耗力,为她出园为她犯禁,锦云枉为她的女儿,岂不惭愧无地!”
“我心甘情愿,你何愧之有?”
“不,慧姨,怪我不曾早些告诉你。”锦云握住沈慧薇的手,“慧姨呀,小妍……不是我妈妈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不但沈慧薇,就连躲在暗处的方珂兰也悚然而惊。
沈慧薇定了定神:“你可断定?”
“许瑞龙临死之前提到此事。他亲眼见到过那个孩子,说是我有一个弟弟。那孩子身在瑞芒,收养他的人大有来头,以许相当日之权重,尚难插手。据他说来,母子容貌酷似,一见便知。我这几年身在京都,始终未能去瑞芒走上一趟。我怕慧姨知晓内情徒然牵挂无益,故意不说明白,哪知害慧姨落到今日窘境。”
沈慧薇呆了半晌,才道:“她果然不是她的女儿……我原在想,一点儿也不象。相貌、脾气、性情爱好,无一处相似。果然……她不是她的女儿。”
隔了一会,低声诵念:“儿于四月二十九辰时生。无处可携,愧为生母,弃于洪荒深岭。唯瀚海有信,人世有情,儿得不死。——这才对了啊,儿得不死……她这样写,当然是个男孩。我好生愚蠢。”
她语音轻柔,听不出是否伤心,只是有着无限怅惘与黯然,锦云哭了出来:“慧姨,你别这样,都怪我不好啊!”
沈慧薇摇头缓缓而笑,注视着在她膝上痛哭失声的女子,那么大了,独当一面也有多年,在她面前,仍然象个小孩子一样哭笑由心,柔声说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你?云儿,你在京都这几年,一切都顺利么?”
“多劳慧姨挂怀。”文锦云凝脂白玉的面庞上,忽地泛起晕色,三分欢喜,三分含羞,“慧姨,锦云明年孝满,除慧姨而外,我别无亲人长辈,届时还得慧姨主婚,为我和咏刚主持大礼。”
沈慧薇微笑道:“你们终要成婚了,我预先恭喜,祝你们夫妻白首偕老,恩爱美满。”她自知祸事将临,朝不保夕,对于文锦云所提到的主婚置之不答。
文锦云道:“不!慧姨,我既回来,决不会坐视慧姨受苦蒙冤!”
沈慧薇怔了怔,道:“云儿,你别胡说,这事你千万不可多管。虽然是你一片心意,我却怕承受不起。倘要强做,那更是不成的。”
“慧姨,我决非信口胡言,更不会毫无根据强做硬来。”
沈慧薇淡淡笑道:“这倒奇了,小妍已是胡闹,讲什么亲眼为证,难道你远在京都,也能证我清白了?”
“不,慧姨,我不知这番丁长老遇害,由谁所为。但是至少能够证明,当初指证慧姨杀害李长老,两名证人大有疑窦,自身难逃嫌疑!如果当初李长老一案系错判,那么慧姨十几年来受尽冤枉,其他事情岂非都要从头再查?”
十多年前,沈慧薇自行引退帮主之位,但身上并无罪名,只因后来发生了李长老遇害一案,身为十大星瀚之一的何梦云以及与前帮主同代的丁长老双双指证,沈慧薇无可辩解,因而被判重罪。文锦云忽作惊人语,不但沈慧薇,就连躲在暗中窃听的方珂兰也霎时惊心动魄!
沈慧薇一时茫然。十数年前血案再度清晰浮现出来。
她返回清云园,一身孤寂,满怀伤痛。
瑾郎已死,这世上至亲至近之人离她而去。玉成覆朝,背后自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数落不清。若不是瑾郎最后遗留下来的那个盒子,身心俱受重创的她,完全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气。
瑾郎被驱逐,被侮辱,临死之时,仍然不忘清云安危。她给她的遗书之中,除了告知自己有遗孤留下以外,还提到清云隐患,一而再再而三揭起滔天血浪的那个人,事实上仍旧没有浮出水面。
她接手瑾郎留下的线索,开始调查隐在深处的那个人。但调查受到了出乎想象的压力,首先来自于谢红菁,固执地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更认为她既已引退谢罪,凡事该当自我约束,她所有的权力不应该超过清云任何一名普通弟子。那时谢红菁接任叆叇帮主两年,万事不顺,祸患连起,而沈慧薇尽管隐退,在帮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绝大多数弟子相信,只要沈慧薇仍旧做回帮主,多么纷乱复杂的局面,也可收拾得回来。谢红菁于她的戒意可想而知。
但沈慧薇一来受到覆朝之祸的牵连,二来因为出身奥秘被揭穿,在这些姊妹跟前再也抬不起头,她只得小心翼翼,一面陪着不是,一面在暗中私下追查。吴怡瑾生前怀疑的是方珂兰,她已经为了私情私欲犯下大错,很有可能就此一错再错,不可收拾。可沈慧薇查来查去,在这方面收获甚少,疑点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便是李长老。
清云在沈慧薇上一代的人只剩下三个,白老夫人及丁、李二长老,丁、李一向位望尊崇,即使身为帮主,也对其持五分礼节。这两人之中,丁长老和沈慧薇从来便是冤家对头,怨怼甚深,李长老却出了名的忠厚老实。这个发现真可谓石破天惊,沈慧薇再三思量,顾虑到她的身份以及对她一贯的尊敬,仅是采取了暗中盯防,意欲查出李长老身后指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