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过宜：如何演《四进士》里毛朋

沈金波《宋士杰》毛朋

《四进士》的主角，固是属诸宋士杰，但毛朋在这戏里却也衬托得十分气概。“柳林写状”以及末一场“大审”，都看的是毛朋的戏，他所占的地位，仅次于宋士杰一级，而且又非常讨俏。故此昔年汪桂芬唱《四进士》的宋士杰，老谭甘为之配毛朋而不辞。虽说当日汪的声势驾乎老谭之上，老谭自不得与争宋士杰一席，然而那时老谭也已气焰逼人，他的身价和汪桂芬只差相低昂而已，并不怎样显分出什么轩轾来，他肯唱毛朋，那可见毛朋一角确亦不是平常的里子可比了。

普通看戏的，对这一出戏里的宋士杰，固极端佩服他是个豪侠之流，这抱不平打得使人痛快！而对于毛朋也觉得他刚正无私，执法如山，为了给平民吐一口气，竟不殉情而把他同榜得中的其余三进士——田、顾、刘——一个革了职，两个拜过皇上所赐的上方宝剑，囚入槛车，解进京去，听候朝廷发落。这田、顾二人在戏上虽没有标明他已定死罪，而以形势看来，他们的结果，竟大有性命之忧，免不掉要遭显戮哩。毛朋如此处分他三个同年，那凛然不可犯的一股正气，无异有些阎罗、老包的神情，（这是指戏里的包拯而言）亦自叫人看了崇仰他的端毅严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然而我却以为《四进士》这样的演毛朋，或恐有意为之，其间不无有些皮里阳秋的褒贬在内，姑且把我的揣测见解，写在下面，以与大家讨论如何？

《四进士》头场（音配像）

马盛龙饰毛朋

黄世骧配像

那毛朋毕竟是怎样的个人物，该如何去揣摩才描摹得出他的性格来呢？我认为他是个诈力相尚的倾危之士，必从阴鸷深刻上着力去做，庶几合上毛朋的真面目了。这话怎见得呢？单看柳林里他给杨素贞写的那张状，竟污架田氏用钢刀杀死杨素贞的七岁儿子保童，这成什么话？毛朋身为巡按，代民伸冤理枉则可矣，何必节外生枝，捕风捉影，用深文周内的言词，以入人于罪呢？这是恶讼师施的惯伎，岂有代天巡狩的大臣而乃效尤其所为？从这一点已看出毛朋的辣手了。所以遇着刀笔健吏的宋士杰一见他这状子，不禁由衷地倾折，说他写得好，包管一告就准。好在何处？扼要之言，就是一纸入公衙，无赖不成辞，几句谎言的力量了。毛朋幸而得志做了巡按，不然他也是好事之人，包揽词讼，无所不为，毒险得怕人哩。宋士杰和他原属一流脚色，不过宋士杰未尝学问，他做不着大官，至于心术之工，两人却是同循一辙，所谓易地皆然也。然而宋士杰于世故磨炼尤熟，其术愈奇，结底乃能使毛朋拜在他的下风，此中大有棋高一着之妙，好看煞人，别的戏里恰没这般趣味的。

《四进士》柳林写状

高宝贤饰毛朋

薛亚萍饰杨素贞

马崇仁饰杨春

这四进士除了毛朋算是清官不谈，其余三人，那刘提的罪名，是好酒贪杯；顾读的罪名，是贪赃卖法；田伦的罪名，是密札求情。然而刘提虽说好酒贪杯，但充其量也只是不理民情，究竟也还不致因受贿而屈法枉断。他获谴最轻，纵革职丢官，犹幸未曾枉送一命，可谓侥幸之至。若说顾读贪赃卖法，那他所欠师爷的月薪尚且设法以偿，必待自己的奉银下来，才能送这师爷回家，可知他平日居官是很清廉的了。再说田伦的密札求情，固是事实，可他也屈于母命，非出本心。这三人倘略迹原情，竟没一个坏人在内。况这件案子自始至终，他们也不曾牵连致死一人。毛朋倘念袍泽之谊，或设法为之开脱减轻些许罪名，而毛朋仍不但不为之开脱，更摆出一副人浊我清的面目，请了上方宝剑，断然以处之，毫不留情地叫他二人一同拜过，毛朋因博一己明察清正之名，而田与顾至此遂无求生希望，锻炼乃尔，实伤天地和气。更可笑的，毛朋明知宋士杰是仗义之人，见他官司占了上风，偏又把他发边外充军，以示自己办理这件案子虽送了两个同年——田与顾——的命，但也未尝专偏向着胜诉人方面，因此寻个罪名，叫宋士杰领受，见出处置得大公无私，这用心更深了。

电影《宋士杰》大审

周信芳饰宋士杰

沈金波饰毛朋

李玉茹饰杨素贞

刘少春饰杨春

毛朋这样任性欲为，那做他子民的遭了冤枉，没人为之平反，固含冤莫伸；一旦有人给他辩白案情，也要惩罚那打抱不平的，这是什么法律？使人何以措手足呢？假使不是杨素贞、杨春认出毛朋就是柳林写状的那位先生，宋士杰因而有一番理直气壮的雄辩，把他克服得哑口无言，宋士杰吃这场远戍之苦，又向哪里诉气恼去？凡事“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毛朋自己是个祸首，却教宋士杰这般须发皓然衰迈龙钟的人披枷带锁，万里征行，他那居心是何肺腑？故此宋士杰和毛朋虽然同一好用权术，使用得令人可怖！假使真有毛朋其人，那吏官必视之与张汤、郅都、周兴、来俊臣同科，而把他列入酷吏传去无疑。

我虽爱听《四进士》这出戏，却深恶毛朋其人，几乎不愿与之并生宇宙之间。《四进士》是一出好戏，而妙处尤在把各人的性格都交代得清楚，他这样穿插毛朋，你能说他没有用心，不是有意为之吗？然而历来唱戏和听戏的恰都没体会到这上去，那也太埋却编戏的原旨了。我想照我所说的话用加一倍描摹去演毛朋一角，多少能增添这出戏的兴会，格外具些价值哩。

1944年11月《新上海报》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