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散文)
英子的家先前苦大仇深,父亲是县上有名的“土改根子”,没读书的老人将胸腔积蓄的苦水朴素的哗啦着,感动不少人。那时英子小,看父亲在台上声泪俱下,有些莫名其妙,她也哭,大抵是吓的。见的多了英子就不哭了,晃着两个小羊角在台下跑来跑去。大家爱她甚至于疼她,全是因为父亲。
英子的书就一直读上去了。进了高中,却没有读完,完全不知是为什么。回来后,曾作过小学的教员,教音乐,唱"洪湖水,浪打浪",站在她先前的先生们一起,指挥台下的学生,台下的学生不比她小多少,可不怯。一个学期没完,也全不知为什么就离开了。
英子很快就嫁给我们村里的小五做媳妇。小五在矿里工作。英子的姻缘有些奇特,据说先前是英子把自己的一位朋友介绍给小五,姑娘来小五家两次,后来就不来了,她害怕有一天小五埋在矿下出不来。英子忿忿,自己跑到矿上找了小五。
“你说我怎样吧?”
小五有些莫名其妙,笑笑,“好,好。”
“那么,你就娶我吧。”
小五吓了一跳。但是,确确实实是英子将自己嫁给了小五。
小五在矿上,英子每天同我们一起在队里劳动。因为英子劳动成了很欢愉的事,常常地,她亮开美丽的嗓门将好歌儿送到漠漠田原的远处,滞重燥热的空气晃晃悠悠,田蛙就在池塘的一角鼓噪,甚至于山蛇在荒冢里吹出一阵号音,挥汗人就会直直腰,一手拳背一手遮荫眯细眼去看远处的英子。英子芳龄才20 ,小羊角已是甩甩的两条又长又粗的辫,细柳的腰,劈削的肩,像古画上的女子,其时美女子水一身泥一身的劳作,长辫已高高地盘结在头上。
“英子,再来一个吧。”有人说。
英子埋着头嘻嘻地笑,削肩动人地抖动:“以为我英妹子的歌不值几分钱?”
知道是作嗲,刚才那人就说:“英子练练吧,将来,我们为你搭台哩。”
英子昂起头,咄咄地看着那人。那人不解,英子马上将个背对着他。曾经县里剧团招人,英子去试过没录上。
就在那时候,我招工进城了。走的那天,正好遇见英子,她笑笑地看着我,给我说话,说过些什么,全然记不起了,但一个女子脸白唇红的美好是深深的记着的,我走过去好远,回头仍见英子笑笑地看着我。就这一回头,我心中生发悲伤。
以后,年年回乡,年年看到了英子,一年一年的,英子已不再是新嫁来的英子,第三年回乡的时候,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孩子、劳动和一个女人的负担,皱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顺便,我到英子家坐过一次,她从队里刚劳动回来,衣袖高挽,裤筒高卷,泥足还没洗干净,三个孩子被她关小猴一样关在屋里,进门,三个全围上来,最小的也才一岁,英子抱起,孩子就往怀里钻,英子撩起衣就奶着孩子。她笑笑地看着我问我,我觉出疲劳已是深深地侵入她的身骨和心里。相互问过些什么已全然忘记,能记起的是她四顾的眼目,地下是孩子,阳光挤进门,一群鸡正进进出出。她不愿轻易放弃队里劳动挣分的权力,家里菜园子,是必须管理的,四时蔬菜要按时栽种,孩子,洗涮,一日三餐。当时的我能给她说些什么?
她见我走,用笑笑的眼目送我,其时孩子还是紧紧地在怀里吊着奶,一只手抓着母亲的另一只奶。孩子小,一切怎能理解!
因为我在城里找了女孩结婚成家,乡下就很少回去,与他们的联系多是书信,间或乡人来城里就带给我一些消息。英子的事,我是不敢问的。美丽的身影,笑目红唇,我害怕再有损害。
再见英子,正是岁月流逝长长的二十几年后了,算来,英子应该也才40刚过。她衰老了,长长的甩辫已交给了过去,换下很短的发式里白发其间很明显了,衣服也不再整齐。
“你回来了?”她问我。
“英子。”
不知她是否回答了我,就匆匆地走过去了。我无法忘却先前那个娇好的身影,然而,在我眼前的——人生,岁月怎能如此无情!
在与乡人闲话时才知,小五已于两年前与英子离婚再娶。英子,一个纯净的乡下女子,先是承受生活的重压,而后又经受感情的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