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爱情
对于一个缺乏爱情经验的人来说,很容易把一段对心仪异性的单向追逐看作是自己的爱情杰作,并不惜为之感慨万端,涕泗横流,甚至撕心裂肺。一九八九年春天的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情妄想症患者。
一九八九年,我二十一岁,在一座黄泥冈上的农业中学里打发着无奈寂寞而又躁动不安的青春。那时候,教学于我,并无多大的引力。我天天步行在校园里浓荫蔽日的梧桐树下,踏进头顶漏光四壁漏风的平房教室,演讲着看似高深莫测其实乏味透顶的语法知识或阅读分析,表面上看我是个兢兢业业颇负责任的青年教师,其实自己知道我就是在一根无形的鞭子下只管拉磨转圈的小叫驴。我的内心之所以出落得如此颓唐、消极和疲惫,原因有二。一者前一年大学毕业,无权无势的我几经挣扎还是被貌似公正的教育局长一挥手将我画抛物线一样扔到了这座黄泥冈,二者多年暗慕的一位女同学也言之凿凿地拒我于爱情的千里之外,我简直就是一贫如洗逃荒似地来到这座大山里的心脏部位,被迫地安置起一副羸弱瘦小的躯体和一颗疲惫不堪的灵魂。那时,我完全靠几位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的百般抚慰和互相取暖,才度过了涉世之初迷惘恐惧和萧索寒冷的一段时光。其实,上课之余,我们聊以度日的,也无非是如今看来廉价劣质当时却也算得上豪情挥霍的酒桌文化,以及漫漫长夜里一豆烛光下辛辛苦苦堆砌长城到天明,或者就只站立在过道上神侃鬼聊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或经验丰富的老兄口沫飞溅地义务传输和女人的作战经验。我和他们稍稍不同的是,我在秋季订阅报刊时预订了《诗刊》《人民文学》等几份文学报刊,而且学校放置于某老师宿舍的所谓图书室里居然也躲藏着几十本图书,由此我的业余生活和习惯于听说训练的同事们有一定的区别,至少我还可以在母语读写的范畴里随意改变自己的心情,找到未庄土谷祠里阿Q一般的快乐。就这样,一九八八年那个严寒的冬天终于被我熬过去了。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物质生活依然如故,每月依靠着八十多块的薪金,完成着自己及朋友们感官享受上的开支,但我的精神生活却发生了一场重大而浪漫的事件,几乎可以称之为我生命长河里一朵猛然跃起却久久不落的浪花。因了同事妻子的介绍,我与一位二十里外的乡村女教师认识了。这一认识,很快就如孩提时甩手扔出的石子一样,涟漪荡漾地打破了我整个寒冬以来坚冰似的情感深潭,从而也多少影响了我对亲爱祖国在那时节波诡云谲天翻地覆的深刻认知。
乡村女教师,曾经作为一部鼓舞青年向农村去向边疆去的苏联电影名,印在了我们那一代大中学生的心坎里。而今,我却要和一位在中国赣东北某偏僻乡村教学了两年的青年女教师发生联系了,而且她也爱好着当时的显学——文学。有过乡村教师经历的男青年都知道,要想解决个人终身大事一般情况下非降格以求不可,或寻觅一个漂亮的村姑农妇,或色胆包天诱骗一个单纯的女学生,要么就甘愿忍受孤独期待调往城镇的好运降临。谁能在风景无限好却谁也不愿来定居的山窝里,娶到一个居然愿意来永久定居的拿铁饭碗的女子,谁就会长时间地受到其他男性的啧啧称羡或暗暗妒忌。现在,居然就有一个机会七仙女下凡一般朝我姗姗而来,我怎能不兴奋莫名蠢蠢欲动!
那是一个阳光出奇地明亮、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周六上午,我踩着自己新买的自行车,疾驰在起伏蜿蜒的漫漫山路上。两边的山坡上种满了矮小但葱郁的马尾松,马尾松的倩影下长满了细腻如发的蒿草,有翠绿有橘黄,也有伤疤一样翻露出黄土碎石的地表,景致不能说如诗如画,但的确让我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二十里山路眨眼就到了尽头,尽头处,是那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湖。耀闪着金光银辉的湖面上,好似有追逐戏耍的对对野鸭,湖边四周,平林漠漠烟如织,间或响起几声布谷鸟的磁性歌喉,几座舞着炊烟弹出鸡鸣的小村庄掩映其中。在南岸开阔的坡地上,铺满了绿油油青色毛毯一般的花生秧;花生地以北,是更为翠绿的一大片一大片正在怀孕的水稻。稻田中间,竟然坐落着三两排墙黄瓦黑的平房,平房间的空地上,竖着一根几丈高的碗口粗的杉木旗杆,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被雨水冲刷得成了浅红的国旗。给了我无限遐想的女教师就工作生活在这面不太红的红旗下。
我推车来到红旗下的时候,她正在为二年级的小学生们上课。听人说我来了,戴副眼镜的她微笑地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她的田园诗般的工作。不久,下课了,她笑盈盈地领着我去了教室前面一排较短的平房,从过道进去,开了挂在其中一扇木门上的小铁锁。就这样,我忐忑不安心怀叵测地走进了她房门北开窗口向阳的小屋。
我们老家在同一个乡,两人的村子相隔不远,初中就读的学校也相同,很多发散过师恩的老师也相同,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有丰沛如春雨的话题,这样面对初识异性的慌乱、难堪和羞涩在我们的娓娓叙谈中渐次消散。可以说,我们相见恨晚。
她读的是师范学校,师范学生大都多才多艺。她会吹口琴,擅素描,一手好字,还会写诗,而且参加了《北京文学》举办的函授辅导班。这一切,都使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浓彩重墨。她不漂亮,但很青春,很内秀,在乡村孤寂岁月里静坐打磨出的忧郁气质,也为她平添了几许诗性之美。从此,我的敏感心空就将相思的魂魄丢在了这间小木屋,这片花生地,这片无垠的粼粼波光。
那时候,北京发生了一件接一件的大事,我知道。在省城读大学的好友也热血澎湃,来信述说,我便激情横溢地回信鼓励。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主要精神旨趣、感情波澜还是凝聚在一个乡村女教师身上。她与一位女同事相邀着来到我所在的黄泥冈上,走进我破败寒酸的单间宿舍。我把那一刻看作是皎洁天使的慰问,心头涨起一波复一波的幸福之潮。一来一往,加上鸿雁传书,我们交流着虽幼稚却真挚的诗作文稿,畅饮着亦酸亦甜的青春浆果。好心的挚友也格外起劲地做着她的思想工作,在她面前说尽了关于我的好话佳话神话。她似乎终于把持不住了,种种迹象让我品咂到了爱情之苗的芬芳。就这样,在小木屋聚餐的烟火里,在湖滩上心动的对视间,甚至在月光下忘情的拥抱中,我一时忘却了自己心跳的速度,写下了很多自以为会经典下去的日记诗篇。
在我内心丰盈甜蜜的时刻,我并没有表现出与复杂时事的隔阂与疏离。我和同事们常常在如磐深夜收听短波,关注着首都的动向,并为之忧愁愤懑、牵肠挂肚。终于在那个不平常的早晨,噩耗遥远地传来,我们无不惊愕万分。上午的语文课上,我强抑悲愤,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个消息,然后,我独自走到窗边,无神地望着窗外连绵如黛的青山,任由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直到下课铃声凄切地响起。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样的悲痛、这样的脆弱,竟在不久后的一天,以另一种完全私人化的方式再次重演。在我和她试探着牵手跋涉爱情草地时,她却惊人地明确表示,只能和我做朋友,做好朋友,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哪里知道,我缺少的不是朋友,而是爱情,而是可以救我出离孤独海洋的爱情方舟。但她没有回头,在家人的运作下,她调回到了老家的村小,而且家人马上为她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对象。我的皎洁天使就这样执意离我而去,娇小的背影白云一样消失在了大山的那一边。我受不了,黄昏时一个人坐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闻听松涛阵阵,凝望残阳如血,一时情之所至,竟号啕大哭。
此后,我和她的故事断断续续,走着螺旋形的下坡路。我不是一个不执著的人,她也不是一个毫不留情的人。在我伤心动肺,几近绝望的时候,她也送来过可贵的关怀,甚至陪我一起哀恸落泪。我内心一道道伤痛的褶痕,在无数个寂寥的山村黄昏与黑夜里,被温柔的徐徐的晚风慢慢地熨平,也被我自己用柔弱却坚韧的舌头在杨柳岸晓风残月里轻轻地舔舐。我孤寂地沉浸在诗歌和小说的庄稼地里,日复一日以现实和臆想中的丰收来安妥自己的心灵。
一九九0年暑期,年轻而受伤的我,因为难以继续忍受这种侵蚀入骨的失败和孤独,在好心老师的帮助下,在绵延山林的无边落寞中,我终于要离开这座承载着我几多哀愁几多悲欢的黄泥冈。那一天,是个中午,太阳火辣辣的,刺得我脸颊生痛,那份炽热,好似和我滚爬两年的难兄难弟们依依不舍的浓情,又似校园里屋前舍后梧桐云杉芭蕉翠竹挽留我的呼喊,但在小三轮冒着黑烟的突突声中,我还是含着泪,挥挥手,无言地告别了我曾经凄美的深山里的青春和烟波一样缥缈的梦幻的爱情。
(2007/6/22/晚/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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