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丨邢义田:说 “堂皇”——读简牍与画像札记

说“堂皇”

读简牍与画像札记

文 /  邢义田

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我们今天常说“堂而皇之”或“冠冕堂皇”,“堂皇”在汉代却有和今天很不一样的意思。居延汉简中曾多次出现所谓的“堂煌”:

1.建武五年九月癸酉朔壬午,令史立敢言之。谨移劾劾状(EPT68.13)

□让持酒来过候饮。第四守候长原宪诣官,候赐宪、主官谭等酒。酒尽,让欲去、(EPT68.18)

候复持酒出之堂煌上,饮,再行,酒尽,皆起。让与候史候□□(EPT68.19)

EPT68.19

2.其旁河渡诣堂煌(EPT8.19)

EPT8.19

3.受官钱定课四千负四筭

万岁候长充 相除定得三筭 第一

毋自言堂煌者 第一得七筭

(206.4 / 劳图版225)

居延简红外线照片206.4及局部

7.53cm × 0.43cm × 0.13cm,3.05g,A8破城子

载于《居延汉简》(2014)

4.□

兵书以七月旦发书堂煌,将军

随将军自言觻得第卅六卒□

欲留至府君卒问宣白之

(240.20A / 劳图版224 )

居延简红外线照片260.20A及局部

3.67cm ×1.40cm × 0.67cm,3.42g,A8破城子

载于《居延汉简》(2014)

以上简字迹都十分清晰,“堂皇”一律写成“堂煌”。诚如黎明钊先生指出,堂煌即堂皇

“堂皇”在传世文献中除写作“堂皇”,也写成“堂堭”或“堂隍”,其义皆同。黎先生进一步引《汉书·胡建传》,认为堂煌或堂皇可能指“治事的地方”。[1]其说正确。前引四例虽简文残缺,仍可看出堂煌是治事,甚至饮酒的地方。《汉书·胡建传》颜师古注堂皇谓“室无四壁曰皇”。颜注应有根据。换言之,所谓堂皇,应是一种没有四壁的堂室

这种堂室像什么样子呢?黎先生没进一步追问。我不禁想起了汉代画像中经常见到的一种建筑,很可能就是用于治事的堂皇。汉代一般称从中央丞相到地方州郡县官员治事的地方为“听事”,[2]听事是动词,也是名词,指官府建筑群的一部分。《合阳令曹全碑》说曹全为县令“廓广听事、官舍、廷、曹、廊、合”,其中听事是有正门,也有旁侧小门(合)和若干附属建筑的一组建筑。这组建筑的核心似即堂皇,乃主官治事和延见属下和宾客的堂。堂皇建筑的特点是正面敞开,有阶,有顶有柱而无四壁,但应也有左右壁,或加后壁而有三壁的,其前常有开阔可容人,甚至车马进入和停留的廷或庭。

目前可考,这类官府建筑最生动的例子无过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汉墓壁画中所见到的宁城图。

中室壁画《宁城图》

载于《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2015)

墓主一生官拜繁阳令、行属国都尉、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其墓前室至中室甬道北壁和中室东壁有一幅场面盛大的宁城图。护乌桓校尉幕府即在宁城内。据画中榜题,诸官舍(如司马舍)在校尉府外围,校尉幕府有数门(营门、幕府南门、幕府东门、共官门及残损不明之门),门内有庭,庭前有规模高大的建筑——堂皇。堂皇有前后披或四阿式顶,左侧另有一室,右侧和后侧是否无壁,不很明确,其正面敞开则可确认无疑。堂皇后两旁隔些距离有廊庑式屋舍,榜题则有营曹、仓、库、齐(斋)室等。这些建筑和曹全碑描述的合阳县寺颇可对应。我猜想汉代官厅府寺的建筑除了有规模大小和豪华朴素之别,布局应十分类似。

东汉石刻画像和壁画中经常见到这类较画中其它建筑为高大,有四阿式顶,正面敞开的建筑,有时没有左右壁,观者可以清楚看见人物列坐屋内,山东诸城凉台汉阳太守孙琮墓石刻画像就是另一个例子。《说文》说皇者,“大也”;堂皇,应指堂之大者。这和汉画中所见相符。

《山东诸城凉台孙琮墓画像摹本》(局部)

我一度十分怀疑:这种有顶却无壁的建筑是汉代的画工为了展现屋室内的人物,故意省去建筑的墙壁,或使墙壁“透明化”吗?或者,汉代本来就有这种三面无壁或最少正面敞开的建筑?我会这样怀疑,是因为明明也有例证显示:屋顶下有人物列坐,人物旁或建筑上刻意刻画出了带铺首的门。这个门并没有相连的壁,但无疑意味着原应有壁,为了让观赏者看见屋内的人物,只好保留门,而“透明化”或省去墙壁。

《楼阙、人物、车骑画像》

载于《中国画像石全集(二):山东汉画像石》图129

《绥德园子沟墓门楣画像》(残)

载于《中国画像石全集(五):陕西山西汉画像石》图187

如果稍稍比较以上画像石和壁画的几个例子,不难发现有门没门似乎和建筑的功能有关。也就是说,如果要表现一个较私密的空间,就会加上一个门,表示这里的空间原本有墙,仅仅为了展示空间内的人物,因而将与门相连的墙壁省去。如果要表现一个较公共性开放的空间,就根本不设门或墙。

例如《林格尔汉墓壁画》与《山东诸城凉台孙琮墓画像摹本》表现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主人翁端坐在正面敞开的建筑下,接见对他拜谒的官或吏,或观赏庭院中的百戏表演。

前引《宁城图》局部

主人翁端坐在正面敞开的建筑下接见对他拜谒的官或吏

前引《山东诸城凉台孙琮墓画像摹本》局部

主人翁端坐在正面敞开的建筑下观赏庭院中的百戏表演

如下图《楼阙、人物、车骑画像》所示则既有开放,也有不开放的空间。在停有车马的两阙之后,有一两层的建筑,楼下属开放空间,无门,主人翁朝左,接见拜谒的官吏。其楼上正中画一带铺首的门,两旁各有两妇人端坐。这个门本不该出现在楼上。其所以特别画个门,用意必在表示这部分的空间本属私密,不该外露。

《楼阙、人物、车骑画像》(局部)

楼下属开放空间,无门,主人翁朝左,接见拜谒的官吏

而楼上正中画一带铺首的门,两旁各有两妇人端坐

同样的情形见于图《绥德园子沟墓门楣画像》。该图的建筑有楼阁。上层楼阁无人,楼下右侧坐着对弈的二人,左侧似有对坐的夫妇,其左又明显刻画了一门。这个门很清楚表示这本应是一处私密空间,有门有壁,石匠画工为了让观者看见屋中人物,才省去了墙壁。

《绥德园子沟墓门楣画像》(残)

左侧似有对坐的夫妇,其左又明显刻画了一门

当然,稍知汉画的人都明白有门无门并不是判别公私建筑或开放或不开放空间的绝对或唯一标准,有时公共性的官署刻画有门,有时又无门,私人性或私密空间也非必然有门存在。汉代艺匠在这方面的表现上,有相当大的自由。

如果以上的理解可以成立,接着可以追问所谓的开放、不开放或公共、私密空间,在汉代到底是指什么空间呢?简单地说,不开放或私密空间主要指家或居舍,而开放或公共空间主要指官府听事建筑的堂皇。前文所说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汉墓壁画就是可供参考的例证。

不过这个例证还有些细节需要说说。和林格尔小板申汉墓壁画曾颇为细致地描绘了墓主身前历任职官所在的各城和府寺。所绘固然并不绝对准确,其表现出来的建筑特色却也绝非纯然出于想象,应为其时人们所习见,最少合乎当时人对官衙的集体印象。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画中的府寺、仓、曹,有时看来无壁或无门,其实如前文所说是画工为了让观赏者能看见府寺、仓或曹中的吏,省去了壁或门,并不是真的无壁或无门。

前室壁画《护乌桓校尉幕府谷仓》(上)

谷仓有门有窗而无壁

载于《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2015)

例如此图中的建筑有榜题曰:“护乌桓校尉幕府谷仓”。从汉墓所出陶仓模型可知,谷仓必然有壁、有门、有窗,但画中有门有窗,省去墙壁,或者说使墙壁透明化,如此观者才能看见坐于谷仓内的官吏。其余画中无壁的诸曹也应该都是如此。

前室壁画:《幕府东门诸曹》右上部分

诸曹建筑有门而无壁

载于《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2015)

前室壁画:《幕府东门》下部

幕府有门无壁,诸曹建筑无门也无壁

载于《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2015)

总之,如以汉世图像为证,可知古代实际的堂正面敞开,不一定如颜师古所说是四面皆无壁,有时正面和左右侧有柱无壁,有时左右有壁或加背后有三壁。不论平民住屋或官府的堂前多有阶,阶或双或单。最少在唐代壁画和宋元画家笔下,不论官、民,会见宾客和治事必于堂,而堂在建筑上的共同特点在于正面敞开(详见下图)。

《作战图》(局部)

敦煌莫高窟第十二窟晚唐壁画一,冯仲年绘

载于敦煌研究院《敦煌壁画线描百图》(2004)

《作战图》(局部)

敦煌莫高窟第十二窟晚唐壁画二,冯仲年绘

载于敦煌研究院《敦煌壁画线描百图》(2004)

《宋高宗书孝经马和之绘图册》 

(依次序为庶人章、卿大夫章、天子章、五刑章)

绢本,南宋,40cm × 88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李唐《晋文公复国图》(局部)

绢本设色,南宋,29.5cm × 827.0cm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山西永乐宫纯阳殿壁画

14世纪下半叶

本文原载于《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

注释与参考文献:

[1]黎明钊. 捕亡问题探讨:读汉简小记[A]. 简帛研究二〇〇七[C].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后汉书·郡国志》“河南尹”条引应劭《汉官》曰:“尹,正也。郡府听事壁诸尹画赞,肇自建武,讫于阳嘉,注其清浊进退,所谓不隐过,不虚誉,甚得述事之实。”《后汉书·朱穆传》注引《谢承书》曰:“穆临当就道,冀州从事欲为画像置听事上,穆留板书曰:勿画吾形,以为重负。忠义之未显,何形象之足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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