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媳妇最命苦

刚刚分产到户的那几年,农民们首先感到手里有了粮食了,南何村的变化最为明显:粮食不仅够吃,而且还有了余粮。有些庄户手里也有一部分存款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南何村光棍多、媳妇少的现实。在手里稍微活泛之后,南何村的人把眼光已经放得更长远了,既然在本乡本土娶媳妇无望,还不如花钱到更远的外地娶。

在那个年月,南何村娶进来的媳妇中,竟有大部分都是以“购买”的形式进来的,当然这在当时并不属于拐卖,因为这些花了大价钱娶进来的妇女是自愿的。这类女人往往在外地家乡处于“浪费粮食”的阶层。这话可不是我胡说,我是有根据的。牛根叔的媳妇就是花了三千五百元从四川买回来的,具体是啥地方记不清了,牛根叔就给这媳妇取了个小名叫“三千五”,这三个字念起来太拗口,后来直接被村里人称为“千五”,我们也就跟着叫“千五婶”。

据千五婶说,她老家姊妹兄弟12个,亲妈生了7个女子之后,最终没能生下一个儿子,被千五婶的父亲和奶奶连骂带打得受不了而跳崖了。千五婶的父亲就又娶了个女人,生了4个女子之后,终于得了一个儿子,这7个子女就被按照“处理产品”的价格,半嫁半卖地送到了全国各地。而让千五婶最得意的是,她的价钱最高,为此继母给她扯了两身的确良衬衫作为嫁妆,算是最好的待遇了。

千五婶无疑对南何村是非常满意的,她明说根本不想回去,在那个给她带不来任何温暖的家里,只有做不完的活和受不尽的委屈,在这里虽然也受苦,但是心里自在,牛根叔把她当神一样敬哩!因为她生了两个儿子,算是给牛根叔立了大功了。

当然,千五婶算是南何村外来媳妇中比较能干的,而其他的媳妇也有能干的,也有胡混的。二拐的媳妇蝴蝶就是个懒怂,一天好吃懒做,在牌场子一坐一天,都不想挪尻子,吃饭都是二拐妈指派二拐或者娃娃送到牌桌子上。没办法,谁叫咱南何村穷呢!媳妇一旦脚一蹬跑了,一家子哭都寻不着调调。所以在南何村,这些外来的媳妇们,日子过得顶滋润哩!加上现在粮食也够吃,生活比原先好多了。

当然,好吃懒做的人必然在村里被人看不起,只有千五婶能扑下身子跟着牛根叔忙完地里忙屋里,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旁人艳羡。其他那些好吃懒做的,也就被看作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不在村里人眼里拾了。

牛根叔本身就是南何村最勤快的人,全村每天起来最早的人必然是牛根叔。不管春夏秋冬,总是一个䦆头上头挂一个粪笼,漫天遍野地拾狗屎。或者担个担子,到镇上的公家单位的公共厕所掏粪。村里人养的牲口里面,产生的粪便基本上都容易收集,只有狗一天到处乱跑,把屎屙得满山满塬都是,所以牛根叔就到处捡拾狗屎,顺便拾回来一堆破烂,一根铁丝也拾,一段线绳也捡,半个馒头也要拾回来喂鸡。千五婶就在家里防线织布,要么就是绑扫帚,反正是闲不下。而地里的活路更是不让人,全村的地可能就是他家种得最好。

两口子有两个男娃:大牛跟二牛,但这两辈人手不成器,一天在外头打锤闹事不好好念书。也得亏两口子能干,让这俩货衣食无忧。千五婶早就说了,这俩货是来讨债的。

随着两个儿子年纪越来越大,千五婶两口子觉得在土里刨食是弄不成了,将来两个儿子要盖房娶媳妇,这点收入根本不够,他们就开始想办法挣钱,除了把自己的开销降到最低、拼命劳作之外,又增加了一项副业——做豆腐。

我家离牛根叔家不远,那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牛根叔家灯火通明,我以为他家准备过啥事呀,就走了两步。到了门口我听到磨子的响声。我心里犯嘀咕:这两口子大半夜的磨面呀?怪事!我大声拍门,一会儿工夫牛根叔出来了:“五娃,你大半夜不睡觉,弄啥呀?”我说:“看你屋灯亮着哩。过来看一眼!”牛根叔揉着布满血丝的红眼打着哈欠说:“进来五娃,你赶得巧!千五给五娃调一碗豆腐!”我才知道牛根叔这下真正下势做豆腐呀。我说:“牛根叔,不敢把人挣着了,身体要紧!我不吃了,我回呀!你做一点豆腐不容易,还要卖钱哩!我吃一碗心里也不得下去!”牛根叔却大气地说:“球大个事!叔有的是力气,要咱个啥哩!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子圆么!来一碗!”我吃了一碗豆腐,因为无法拒绝这对好心夫妇的热情,硬撑着吃完了,看着他们满意的笑容,我揉着肚子告辞了。千五婶给弄得太多,满满一碗撑得我后半夜都没有睡觉。

中午吃完饭我准备到县上去一趟,半路碰见千五婶,她推着平板车回来了,昨晚上做豆腐做到半夜,今天一来一去近二十里路,这人真是把苦下咋了!她一脸疲惫,看见我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我说:“婶婶,豆腐卖了?”“卖完了!今儿还快。”我就问她:“咋不叫大牛卖去,他该交上18岁了!”“哎,俩货一个都指望不上,一天浪的不着家。除了要使钱回来一回,平时都寻不着个影影!”我叹了一口气,说:“你跟我叔命苦。有啥要帮忙的尽管招呼,我有的是力气。”千五婶说:“对!我侄儿有心!”

两口子都实在,豆腐压得硬,做买卖秤又称得高,所以生意一直很红火,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王”。豆渣又能养猪,这门生意让这老两口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两个儿子的新房和媳妇,在这旋转的磨盘和硬实的豆腐上有了指望了。但是做豆腐太劳人,一般年轻的小伙子都受不下这苦,而已经40多岁的牛根叔却总是说:“只要把任务完成了,人嘛!不算个啥。”

牛根叔的两个儿子却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变得越来越不像样。这弟兄俩初中没有念完就到县城胡混,具体弄啥事没人能估准。二狗说他在县城街道上见过一回大牛,跟一群染着黄毛的二流子厮跟着哩,嘴里叼的烟,见了他也不打招呼。我说:“牛根叔这俩儿子都不是好怂。上个月我听说二牛在煤炭公司偷煤票哩。叫一群保安撵的揭尻子上墙,从毛沟上头跳下去,两条小腿黑青黑青的,半个月走不了路。”二狗说:“可不敢叫牛根叔跟千五婶知道,两口子太不容易了。”

牛根叔跟千五婶的脸色越来越差,我跟二狗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轮换着去他家里帮忙,虽然现在电磨子不用费力,但是还是需要人照看的。我跟二狗的参与帮忙,让老两口感激不尽,一直说着好听话。特别是千五婶,半夜给我们炒菜做饭。我跟二狗就挡了:“好婶婶哩。你该睡觉睡你的觉去,本来就是叫你们多歇一时,弄得你们更忙了,我俩这帮忙图啥哩?要是这我俩明天就不来了。”。千五婶怏怏地睡去了,离开磨房的时候,我看见她用手擦眼泪。我们知道,她多希望大牛二牛能回来哪怕帮一天忙啊。

磨豆腐劳人,泡豆子、磨浆、过包、点卤……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辛苦,而这里面最关键的步骤是点卤,要讲究火候和技术,每次到点卤的时候,我们就把牛根叔叫起来,让人家亲自来。我跟二狗虽然也能点卤,但是毕竟牛根叔经验丰富,又是他家的活,万一豆腐让我们点坏了,几十斤豆子就毕了,而且前面搭的工夫算是白费了。

做豆腐费柴,而且要硬柴。牛根叔一个人去割柴根本供不住。跟前的柴都砍完了,要砍柴只能往深山里走,这就更加不方便了。正在这时候,何家祠堂后院墙外头的沟沿子上的几个大杨树伐了,因为何家要重修祠堂,为了节省资金,何茂祥决定把这几棵上百年的杨树伐了,用于祠堂的修复。

树伐了剩下几个大根子,牛根叔就去找何茂祥,问这几个大根子还要不要。何茂祥对于勤俭的牛根本来就很敬重,知道他做豆腐辛苦也需要硬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挖去!就是比较费事,我给你帮不上忙,你凡事小心。”牛根叔就拿着洋镐到沟沿上挖杨树根,他有的是力气,先用铁锨把周围的土刨开,然后用洋镐把主根挖断,再用马车拉回去。由我跟二狗就开始把这些根子破成片柴,放到院子里面晒干。

反正我俩一天没球事,不干活在村里转圈圈哩。南何村里的光棍,基本上已经对未来失去希望了,作为农民已经提前退休了。因为南何村这么偏僻的地方,即使你家的房子盖得再高再美,也不会有女子愿意嫁进来。而我们根本无力在县城或者其他地方买房,所以,这辈子就只能守到南何村终老。这在我看来早都定了的。

我跟二狗三天两头守到牛根叔家里帮忙做豆腐,打发两顿饭,牛根叔硬给我俩开了工资,不要都不行。

有时候大牛回来了,从父母手里要钱,二狗看见就说:“大牛你都19了,一天还不寻个正经营生,还靠父母养活,你都不害臊?”大牛说:“有啥害臊的?总比你俩熬长工强吧?”牛根叔当时在跟前,一下就火了:“你个崽娃子是活够了!”大牛说:“我离活够还早着哩!啥时候你老两口活够了,我也就活到头了!你俩前脚死,我后脚就上吊!”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牛根叔和千五婶唏嘘叹息,我跟二狗赶紧安慰几句,千五婶就哭了:“养了十几年的白眼狼,不剩五娃跟二狗俩邻家人!”

牛根叔心里窝着事,又去沟沿上挖杨树根,半下午就把那个最粗的根子挖回来了。那天也怪,牛根叔牵着骡子进了院墙,车和根子留在门外。这时候骡子就死活不动弹了。任他想尽一切办法吆,骡子就是不动。没办法,他就准备从车旁边挤出去,想着从后面推一下车,还没出门,刚走到门楼和车子中间,骡子就又动了,正好把牛根叔挤在车帮子和门楼的墙壁中间。

我跟二狗听到一声惨叫冲出来的时候,骡子已经拉着沾满鲜血的大板车进了门了,只有牛根叔靠墙倒在地上。我俩疯了一样跑到跟前,我抓住牛根叔的寸口一模,没脉了!牛根叔就这样毕了。

千五婶哭得魂都没有了。我跟二狗也很难过,除了安慰伤心过度的千五婶,我俩跟村里对劲的几个小伙帮忙把灵堂搭起来了。我说:“南何村最勤快的一个人毕了!”其他人都唉声叹气,唏嘘不已。

大牛二牛半天不露面,我原先指派拴牢去寻那俩货的。拴牢回来说:“我到县城寻遍了,卖胡辣汤的老四说大牛前几天就上了西安了,具体弄啥去了估不准。二牛是寻着了,说是他哥才是亲儿,他怂管。”这两辈货,哎!牛根叔在村里人缘好,却最终连个守孝的孝子都没有。

到了第三天准备下葬的时候,二牛先回来了。这狗日的进门之后跟没事人一样,跟熟悉的不熟悉的打招呼说笑,二狗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我看他眼睛都发红了,拳头都握得紧紧的!我赶紧拉住他:“过事哩不敢胡弄!瞎好千五婶的老脸在这儿戳着哩!”二牛换上了孝衫,倒也像个样子了。

大牛到最后都没有回来。牛根叔都过了七七了,狗日的才在村里露面了。回到屋里之后第一句话:“哟!我屋老汉死了!我说咋这么安宁哩?没人骂我了!”千五婶眼泪就又忍不住了:“把你从半尺长养成墙高的小伙子,你心瞎了?一点情分都没有?”大牛这宝货说:“你们就不该把我生出来!我都叫人算了,我大就不该挖人家何家祠堂的树根,他叫牛根,挖够牛根就对了,非要挖第四根,惹下事了吧?这又不怪我!”千五婶说:“你早知道你大不在了,你狗日的都不回来?”大牛恬不知耻地说:“我回来不回来球不顶咯!人都没有了,我回来能咋!赶紧把我大给我弟兄俩留下的钱拿出来,我俩一分就安宁了!”千五婶只有哭骂两个不成器的孽子。

大牛见千五婶没有给他钱的意思,就开始在屋里乱翻,千五婶越来越伤心,哭骂声也越来越大,我跟二狗就听见了,赶紧往她家赶,在门口遇到风风火火的二牛。弟兄俩在屋里跟鬼子进村了一样到处搜腾,能藏东西的角落都找遍了,就找了千数块钱,两个人为了分这笔钱还打得跟一锅胶一样。

我跟二狗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几下子就把这俩货打得平到地上声唤去了。千五婶看我俩来了,哭着说:“叫你俩看笑话了!”我们怕这俩货缓过来再对千五婶不利,就连说带劝的把千五婶领到何光明家里去了,想着让何光明出面,把这弟兄俩敲打敲打。何光明说:“五娃,你跟二狗都把人家打了,还想咋敲打?”我说:“光明叔,这俩货实在是太没相了,把村里的仁义都败光蹬净了。再不收拾,咱村里这股不孝顺的恶风怕是要扬起来了。我茂祥爷修十座祠堂也球不顶!”何光明咬着牙,说再想想。最终我们找到何茂祥,由他出面,才组织了对这俩不消子孙的批判。

这俩货被强制押回村子以后,在大队部开全体社员会,这是在正常选举和议事之外,第一次因为家庭纠纷或者说因为子孙不孝顺而召开的一次全体村民大会。大会由何光明主持,何茂祥在会上做了发言,他的发言言简意赅:“这两辈货,年纪不大,瞎心不小!啥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咋处置!咱南何村一直以来都是仁孝村,这俩货不仁不孝,以后只要出现在南何村,谁都可以把他轰出去!但是不要打人,如今还是要讲法治的。二狗跟五娃,以后不敢再在村里打人家了!”二狗说:“出了村子我就不管了,看见就打!除非他们学好了!”何茂祥说:“这也是我要说的,除非他俩浪子回头,咱们南何村欢迎他们回来!”最后让这弟兄俩表决心,二牛是一句话不说,大牛嘴硬:“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妈还活着,她就得养活我,她头一天死,我第二天上吊跟上她!”这时候村民们炸了窝了,在底下乱骂,义愤填膺要求狠狠捶一顿的……何光明一看村民们都骂乱杆了,赶紧把这弟兄俩放了撵走了,迟一点都可能让村民捶死了。

千五婶更加沉默孤独,豆腐仍然做着,即使在寒冬腊月天。我看她脸色越来越差,就说:“婶婶,你别做豆腐了。一个人够吃喝够过日月就对了!”千五婶说:“我两条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哩!做父母的欠儿女一个媳妇,儿女欠父母一口棺材,这是天经地义的。”我就没话了。

我妈上县城见过一回千五婶,见她在一个十字路口缩着手跺着脚等买主,大牛又去给要钱,我妈说:“你千五婶上辈子欠上这俩货的了,这辈子这俩是来要账的!”我也有些相信了,我妈后来等大牛走了,去跟千五婶说了几句话。千五婶说,把豆腐用自行车推到这地方出一身汗,一身的感冒就好了,站在风里五分钟,就又犯了,这反反复复的把人折腾死了!说完,我妈一脸的凝重。

过了几个月,我跟二狗在刘家楼寻短工的时候,二龙日急慌忙地跑来寻到我俩,说千五婶老了,栽倒在县城十字路口,120拉走之后,没到医院人就毕了。何光明叫我俩赶紧回村里。我三个赶紧跑到南何村找到何光明,何光明开着车拉着我们几个人就去了县医院。医院说是突发性脑梗,送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我跟二狗又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等我们几个跟何光明把千五婶的尸体拉回村里的时候,千五婶的老房子里面跟贼偷了一样,大牛二牛为了缝在被子里的钱大打出手,把全村人都惊动了。何光明罕见地发了威,他对我们几个后生歇斯底里地喊:“打狗日的!屎给打出来!打死算我的!”我们几个早都憋着一肚子火,上去就把这弟兄俩打得在地上打滚叫爷。

千五婶下葬的时候,这弟兄俩几乎是被抬到陵里的。打发了千五婶之后,何光明给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两个不孝子说:“你俩这下爱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不要再出现在南何村!”

从那以后,这弟兄俩就从南何村彻底消失了,多少年都没见过。牛根叔跟千五婶的房子因为没人住,院子里渐渐长了草了。后来就租给了几个外地来的竹匠,牛根叔一家就从南何村的现实和记忆中渐渐淡去了。

后来过了好几年都没有人提说千五婶的俩不成器的儿子。到二狗跟春娥结婚的时候,二狗才跟我说:“我到县城置办结婚家当,看见大牛了,精瘦!叫一群小伙撵地打哩!”我笑了笑,这才想起了苦命的牛根叔和千五婶。我对二狗说:“这弟兄俩不够人,真不够人!大牛还活着哩!也没见狗日的上吊去!”二狗鄙夷地说:“他要有那胆子把绳挂到脖项,我也敬他是条恶汉子。他现在这怂样子,在我眼里连一滩狗屎都不如!”我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说:“天气好着哩!南何村的人,大部分都好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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