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在这样的时代里尤其需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也许我的观察还有失偏颇,但我认为,在当下的环境中,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在面对道德选择时,追求起了一种浅层次的“爽”。比如短视频中屡见不鲜的段子:一个土土傻傻的人一直饱受欺辱,突然ta觉醒,摇身一变,又爽又飒,完美逆袭复仇。

当然,这类段子的祖师爷应该是《甄嬛传》了。在《甄嬛传》之后,开启了一系列大女主复仇归来的“爽文”戏码,人们很乐意看——多半是因为在现实里这种爽文情节几乎不可能发生,所以只能在这类虚幻的世界里寻求一种“阿Q看杀头”式的宣泄——渐渐这种心理蔓延在我们社会生活中的各个角落,正义与邪恶的划分愈发清晰,丑恶逐步有了具象的形象与人群,似乎只要完成对丑陋的屠戮之后,我们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情绪化裹挟了一切后,以至于有些人都快忘了鲁迅的灵魂拷问:“娜拉走后怎样?”

关于道德,尼采曾经说过:“人借助于他们不断增长的道德,以全部的清白和纯真,误以为自己从动物层面上升到了'诸神’档次和超凡的规定性层面,但实际上却是下降了,也就是说,通过所有美德的培养,并且通过对其他不同的和对立的种类的压制,恰恰只是发展了人类中的群盲动物,也许借此把人这种动物固定起来了,因为迄今为止,人都是'未固定的动物’。”

上帝与魔鬼的战争,千年万年,从不停歇,或许就是因为,在人的心中,谁不是一只脚在天堂,一只脚在死亡。约翰·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借撒旦之口说:“既然天上的自由之爱对大家都平均有份,那你责怪谁,或者责怪什么?那就诅咒他(上帝)的爱,因为爱或者恨,对我而言两者一样,它在分发永久的悲伤。”

我们都知道美丽新世界应该是:“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但是人的欲望从不允许个人在某个时刻停止下来。浮士德与其说是被梅菲斯特诱惑,不如说人类向往的才是浮士德精神,一种不断开拓进取,永远在路上的精神。但是我们深知,如果每个人都不断开拓进取,那么最后终会因利益而战,或者一方压倒另一方成了恶龙。那样的世界注定要成为焦土。所以我们不得不一面压抑自己,一面又在渴望成就自己。正如《Bible》中有言:“那为阿门的,为诚信真实见证的,在上帝创造万物之上为太一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火热。你既如温水,也不冷不热,所以我必从口中把你吐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带给我们的思考,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该如何对待以及利用我们内心的善恶。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罪与罚》中,一开篇就是男主拉斯克尔尼科夫“斧劈老太婆”的情节。如果这是柯南·道尔的小说,他或许会让整个故事疑雾重重,在结尾之前你绝对猜不到凶手是谁——那样的话小说绝对精彩,但那样的话他只能是柯南·道尔,一个被“侦探小说”贴上标签的二流作家。

老陀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屑于向读者卖弄小说技巧,开篇直接告诉你凶手是谁,这是因为他还有更深刻的东西要通过后人所谓的“复调小说”的形式去思辨:一个人到底应该成为拿破仑,还是应该早早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成为拿破仑,杀一个人或者杀很多人都没有关系,但要做一个普通人的话,那就必须遵循写在《摩西十诫》里的“不得杀人”。

拉斯克尔尼科夫身上体现着许多矛盾的方面。如果一位穷大学生因为房租压力怒而向压迫者反抗,接着在民众热情与高潮中推翻了剥削阶级——那这就是雨果的小说了。然而在老陀的笔下,主角只是个废柴大学生,“压迫者”也只是个老太婆,而且慌乱中,拉斯克尔尼科夫还杀了老太婆的妹妹。如果说拉斯克尔尼科夫不够好,他又一直在帮助和他一样受苦受难的人;如果说他足够好只是一时犯糊涂,他又时常表现得病态和孤僻,“冷漠无情、麻木不仁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

在《白痴》中,老陀再一次书写了这样类似的人物:“几乎是从少年时期起,加布列尔·阿达廖诺维奇就时常为自己的平庸而苦闷,而与此同时,他还受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的折磨,一心想证明自己是一个上等人。他充满强烈的渴望,可以说天生就是神经敏感、易于烦躁的命,而且他还相信自己欲望的力量,因为它们十分猛烈。他那种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冲动会使他做出最轻率的冒险,但是到了最后一刻,我们的这位主人公就变得过于理性,不能痛下决心,这一点简直要了他的命。”

在老陀之前,俄国文学已经有许多经典的“多余人”形象。从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到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里高嚷着“我痛恨人类,为的是免得瞧不起人类”的毕巧林,再到冈察洛夫笔下躺床上几乎不愿起床的奥勃罗莫夫,旧式贵族在俄国社会当中已然毫无活力,但等到屠格涅夫带着他的“新人”形象登场时,所完成的也不过是一次“打倒父辈”的俄狄浦斯行为。革新了,再然后呢?所以说到底,看似老陀比谁都癫狂,但他又是极度清醒的,因为极度清醒才极度失望,又极度渴望。而达不到他深度的人,总是停留在主旨明确地批判某一方,歌颂另一方。

纪德曾评价老陀的小说,说他的小说像伦勃朗的画作一样,起重要作用的是“阴影”:“陀思妥耶夫斯基集合了他的人物和事件,将一束强光打在它们之上,使光线只照在一面。每一个人物都沉浸在他人的阴影中,又依靠在自己的阴影上。”这即是老陀小说的“复杂性”。

伦勃朗自画像

老陀和托尔斯泰虽然书写的内容、思想观念都大相径庭,但他们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们骨子里都有东正教的“隐忍”和“苦难”。在《地下室手记》里,老陀这样写道:“我们甚至连做个人,做个拥有真正的、血肉之躯的人都感到累,并引以为耻,竭力想做一个从不曾有过的泛人。我们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们养我们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气的父辈了,可我们却喜欢这样,越来越喜欢……”

然而老陀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俄罗斯修士》这一章中,又有一种截然相反的论调:“兄弟们,不要害怕罪过,人即便有罪,也要爱他,因为这才与上帝的爱庶几近之,这才是世上最高的爱。要爱上帝创造的一切,爱其总体,也爱每一粒恒河之沙。爱每一片叶子,每一道上帝之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万物。如若万物你皆爱之,你将从万物中领悟到上帝的奥秘。一旦有所领悟,你将开始孜孜不倦地一天天加深认识。最后你会爱上整个世界,那将是心连广宇,淼淼乎无所不包的爱。”

我并不是想说明老陀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种思想,我想说的是我们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阅读老陀的小说。阅读他的小说就像观摩一场上帝与魔鬼的战争,你很难说最后谁赢了,因为老陀所书写的,是战斗本身,是一个永恒的、无休无止的过程。

赘言许久,我想简单总结一下老陀带给我们的思索。非黑即白绝对不是一个良性的社会环境——乌托邦被提出了几千年,却从来没有建成过,因为它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便建成了,它的代价是将一大部分民众给驱逐在外,那么对于这些民众而言,乌托邦将永远不会是乌托邦——在黑与白的绝对阈值之间,是大片大片的灰色空间。从灰色空间中,我们会看到更多人性的复杂,而正是这些复杂,组成了我们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也蕴藏着那些被情绪化裹挟的人所需要的真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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