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05杜甫《绝句漫兴九首》读记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读记
（小河西）
这组绝句作于上元二年（761）春夏之交，时杜甫居成都草堂。漫兴：即景率意，随兴所至，信笔写来。《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杜甫）：“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无赖：蛮不讲理。《乌栖曲》（陈-徐陵）：“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二月二日》(唐-李商隐)：“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造次：轻率，随便。《宋书-建平宣简王宏传》：“驱乌合之众，隶造次之主。”《中隐》（唐-白居易）：“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丁宁：古乐器名；形容乐器发出的声响。《国语-吴语》：“王乃秉枹（fú），亲就鸣钟鼓，丁宁，錞（chún）于，振铎，勇怯尽应。”韦昭注：“丁宁，谓钲也，军行鸣之，与鼓相应。”《宫词》（唐-王建）：“琵琶先抹六幺头，小管丁宁侧调愁。”
大意：眼看俺正为客居异乡愁得无法排解，无赖的春色竟来到江亭。让花儿开放已很轻率，更觉得黄莺啼叫响得像钟鸣。（此首写客愁恼春。花开莺啼本令人惬意。但在深陷客愁的诗人心中，春色却扰人心绪！司春女神“深造次”，黄莺啼叫太吵人。）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野老：村野老人。《旦发渔浦潭》（梁-丘迟）：“村童忽相聚，野老时一望。”《哀江头》（杜甫）：“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得：唐人口语，相当于“呢”。
夜来：入夜；夜间；昨夜。《春晓》（唐-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大意：亲手栽种的桃李并非无主，俺家的院墙虽低却也是个家。春风像是有意欺负俺呢，昨夜吹折俺好几枝桃李花。（此怨春风欺主。春风吹折俺家桃李，即春风欺主。春风与桃李都人格化。这是对前首补写。）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茅斋：指草堂。《内园逐凉》（陈-徐陵）：“狭径长无迹，茅斋本自空。”
接：捕捉。《郑樱桃歌》（唐-李颀）：“鸣鼙走马接飞鸟，铜驮琴瑟随去尘。”《初夏书感》（宋-陆游）：“春与人俱老，花随梦已空。游蜂黏落蕊，轻燕接飞虫。”
著（zhe）：助词。同“着”。《方响歌》（唐-牛殳）：“高楼漏滴金壶水，碎电打著山寺钟。”《送宫人入道》（唐-张萧远）：“从来宫女皆相妒，说著瑶台总泪垂。”
大意：明知俺的草堂又低又小，江上燕子却故意进出频频。嘴中春泥掉下来弄脏琴书，更为了捕捉飞虫撞着了人。（此首写春燕扰人。你燕子明知俺茅斋低矮狭小，还飞进飞出频频。点污俺琴书，动不动碰着人。明白如话。细腻生动。对第一首补写。）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破：突破。《赠别江头》（唐-万齐融）：“计程频破月，数别屡开年。”
参阅：《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拟咏怀》（北周-庾信）：“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行路难》（唐-李白）：“君不见吴中张翰真达士，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大意：二月已过三月来，日渐衰老的人还能春几回？莫去想无穷无尽的身外事，姑且先干有限的酒几杯。（前三首写因客愁恼春。此首转折：一生还能有几春？为何要恼春？还是不要沉浸在“客愁”中，还是借酒浇愁吧！前四首形成一个完整结构：因客愁而恼春，因春少而借酒浇愁。）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芳洲：长满花草的水中陆地。《怀故人》（齐-谢朓）：“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鹦鹉洲》（李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颠狂：放纵不羁貌；举止狂乱貌；激烈动荡貌。《寄王度》（唐-姚合）：“憔悴王居士，颠狂不称时。”《江畔独步寻花》（杜甫）：“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大意：春光欲尽的江边心若肠断，拄着藜杖徘徊在青草茂密的小洲。颠狂的柳絮随风飘去，轻薄的桃花逐水漂流。（此首写暮春所见所感。暮春江边独立芳洲，看到的是“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前三首杜甫还在恼春，现在春天要走了，杜甫心情更不好，骂起了柳絮和杨花。春去夏来，时光流逝，杜甫的“客愁”成了“肠断”。“恼春来”变成“恨春去”。）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懒慢：懒惰怠慢。《与山巨源绝交书》（魏-嵇康）：“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雪夜小饮赠梦得》（唐-白居易）：“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无堪：不堪。《北史-齐纪下》：“（帝）性懦不堪。”《请节度使表》（唐-元结）：“臣自以愚弱无堪，远迹江湖，全身之外，无所冀望。”
苍苔：青色苔藓。《直中书省》（齐-谢朓）：“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
大意：太过懒惰散漫不愿出村，吩咐孩子白天关上柴门。长满苍苔的树林中静饮浊酒，碧水流淌春风吹拂野外昏昏沉沉。（此首紧承上首。因为“肠断”所以“懒慢无堪”，整天不出村，在林子中独自饮酒，任野外碧水东流春风浩浩，任时间流逝头脑昏沉。本首与第四首可参读。第四首是“恼春来”的转折。本诗是“恨春去”转折。春来春去都使客愁肠断只能借酒消愁。）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糁（sǎn）：以米和羹；洒；散落。《说苑-杂言》（汉-刘向）：“七日不食，藜羹不糁。”《春庄走笔》（唐-王绩）：“晓羹犹未糁，春酒不须温。”
稚子：笋的别名。《朱坡》（唐-杜牧）：“小莲娃欲语，幽笋稚相携”。《初食笋蕨》（宋-杨万里）：“稚子玉肤新脱锦，小儿紫臂未开拳。”《芦笋》（宋-武衍）：“竹根稚子难专美，涧底香芹可配羹。”
凫（fú）：野鸭。《杂诗》(汉-刘桢)：“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大意：散落小路的杨花像铺了一层白毡，溪水中点缀的荷叶像堆叠的青钱。笋根的青笋没人看到，沙滩上的凫雏傍母而眠。（此首是一幅初夏图画。对前六首而言，又是一次转折。前六首大致是即恼春来又恨春去，只好借酒浇愁。此首是说，何苦要“客愁愁不醒”呢？你看杨花散落犹如白毡，荷叶点缀如似青钱，笋根的青笋并不在乎“无人见”，沙滩的凫雏悠然自得“傍母眠”。）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柔桑：嫩桑叶；刚发芽的桑树。《魏书-李安世传》：“良畴委而不开，柔桑枯而不采。”《绍古辞》（南朝宋-鲍照）：“软兰叶可采，柔桑条易捋。”
香醪（láo）：美酒。《崔驸马山亭宴集》（杜甫）：“清秋多宴会，终日困香醪。”《寓兴呈崔员外诸公》（唐-武元衡）：“不知何处香醪熟，愿醉佳园芳树中。”
大意：舍西的小桑树叶已可拈，江边的麦苗又长得细长。人生能有几何啊春又夏，可不能放下美酒如蜜甜。（此首紧承前首。首二句继续描绘初夏景色。刚长出的小桑树“叶可拈”。江边的麦子“复纤纤”。后二句感慨：人生不仅春天不多，夏天又有“几何”呢？还是不要“客愁愁不醒”了，还是“莫思身外无穷事”了，美酒之香如同蜜甜啊！）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隔户：隔壁。《答李伯鱼桐竹》（唐-张说）：接垣分竹径，隔户共桐阴。”《挽刘竹所》（元-潘铉）：“屋角为邻并，书声隔户闻。”
袅袅：摇曳貌；飘动貌；吹拂貌。《送萧三十一之鲁中》（李白）：“夫子如何涉江路，云帆嫋嫋金陵去。”《九歌-湘夫人》（屈原）：“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作意：注意。《玄都楼桃》（唐-蒋防）：“旧传天上千年熟，今日人间五日香。红软满枝须作意，莫交方朔施偷将。”
大意：隔壁邻家的柳条细弱袅袅，恰如十五岁女子柔软的纤腰。哪知道早晨一不留心，竟被狂风扯断了最长的枝条。（此首收结。杨柳婷婷袅袅，美妙无比。然而也许有一天“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收结宕开却耐人咀嚼。）
诗意串述：这九首绝句各自独立成篇，然逐首相承，有前后次第和内在脉络。组诗中心是“客愁”。第一首点出“客愁愁不醒”。之后第二、三都是写恼春。第四首转折。何必恼春呢？人生能有几个春？接着两首写春去。春去愁未去。柳絮随风桃花逐水一样触人愁绪。因此还是要借酒浇愁。第七、八写初夏之景。夏天有夏天的美好。有“杨花铺白毡”有“荷叶叠青钱”；有“柔桑叶可拈”还有“细麦复纤纤”。人生没有多少春夏，如果只是抱怨春夏就太不该了，还是回到美酒吧。末首宕开，实际意思递进了一层。客愁表面上可以是思念故乡思念弟妹等，其实本质是人生不得意。由于人生不得意，所以“客愁愁不醒”。因为“客愁愁不醒”，所以又是恼春来又是伤春去。自己的不得意与春来春去有啥关系呢？于是只好借酒浇愁。其实进一步想，既便那些人生得意的，一旦“不作意”，也许会有“狂风挽断最长条”时。这样一想，杜甫或许不再怪春来春去，也不需要借酒浇愁了。本组诗回环往复，首尾照应，结构完整，刻画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