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月 / 开普饭

一

暮色浓重，月亮升起来，皎洁如玉。我爬上古屋对面那座村子里最高的山峁，趁着凉风，放眼东西南北那些凄冷的树木、荒地、房屋的时候，月亮就升到了当空。我坐下来，取出半壶酒，一杯，两杯，微醺，月亮就在头顶，离我近在咫尺，似乎唯有此刻，久违的幸福感便闪电般横扫白日里的烦忧，亲近故乡屁股下的泥土与头顶上的月亮，刹那间像一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泪流满面，所有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屈辱、忧伤、所经历的风雨在此刻都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微不足道，我知道这泪珠幸福而从容，光华而荣耀，足以洗涤脸上、心里的岁尘月诟，从而使未来的日月少一些哀怨，多一些光亮。

记忆在时空隧道里亲切回访逝去的岁月，仿佛伸手便能触及那久违的月色温和光辉，触及那童年里的记忆花絮。

那些年月里，在故乡，在那些土窑洞前的院子里，在那些古老的槐树、桃树、枣树下，放下手里的饭碗，女人们在月色下洗锅涮碗，男人们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随便谁家的院子里摆一个小桌子，主人便会取出赶集时候在镇子上买来的散装廉价白酒，女主人便会适时宜情地送上一大盘白天劳作时从地里扯回来的野菜作为犒赏男人们的下酒菜，苦菜、苜蓿、沙盖……。这样的酒摊场当然是今天在我家，明天在你家，后天在他家，大家轮流着来，也没有个固定的规则，经年累月走下来可能张家多一次，或者是李家少一次，反正也没有人计较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是图个乐呵。此时，小孩子也不闲着，跑到月色里去捉迷藏，丢沙包，滚铁环……玩的不亦乐乎，直到父母亲呼唤着要睡觉的时候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些年月，用村里那个寡妇婶婶的话说:苦中作乐。其实我不苟同于苦中作乐这说法，我觉得的这才是生活，上帝本来就是这样的安排，人应该与自然紧紧地抱在一起方可踏实安心，土里来土里去一趟生命的旅行，所谓的世间日月只是我们租来的而已，苦也罢，乐也罢，只是沿途风景一瞬间。

爱情的花也总会盛开在山野月色里，那些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们就去了河边，地头拉话，洗衣服。大胆、浪漫一些的也会在草垛下，杏树下男的给女的说说《人生》里的高加林与刘巧珍，女的也会递一个甜瓜或者青果什么的。夜深了的时候，寂静中难免也会匆忙地拥抱，亲嘴。这一切都在有月色的夜里，如果没有月色黑黢黢的也羞于动口动手，即便心里有想法也会因为没有月色的祝福与陪衬而大煞风景便也只能作罢。只是到了后来，后来，我，我们便兔子一般地逃离了故土，告别了土地与月色，到城市里去了。城市的灯火阑珊迷离，乱人心志，红酒、咖啡、夜文化一层一层地扒光了我们身体的外衣与灵魂的内衣，还有多少人愿意共枕这山里月色，生儿育女，清风为菜，绿水为酒，一壶长醉，一生相扶，暖暖相依，徐徐老去。

二

今夜，我坐在这禾苗野草陪伴的土地里，坐在这久别重逢的月色里，抬眼望去，山对面的另一座山上我祖先们的坟堆清晰可见，他们永远地安息在这里守护着一草一木，故乡的月色也永远地守护着他们，也算是人生旅程的顺天时占地利的终极完满。我知道，若干年以后，当我的躯体被子孙们用车子拉回来的时候，我才算是结束了流浪，落叶归根的终极含义便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人生本就一场戏何必在意戏里戏外？只求开幕糊涂谢幕无憾足矣！修禅，悟道，经商，做官，倘使灵魂没有在这故乡的土地上，故乡的月色沐浴下扎根、洗礼，躯体是永无达菩提境的那一天，更别说在城市的灯火里长出莲花来。天地何其远博，造物主何其智慧，给你土地，让你穿衣吃饭并幸福。高楼大厦里人心禁锢，谈何快乐？人生百年，无非一客也；争名夺利，实乃一戏耳。

那年，也是在夜里，我在内蒙大青山的顶上，也曾与故乡的月色不期而遇。并且感受到“天涯若比邻”是在同样的景色，同样的心境下的产物。心里揣着一个故事，一份情怀，只要在某一时刻，某一点吻合后便会被激活。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只是因为缺少一个相同载体去同行而已。

干活，工作的地方，晚上习惯了屋子里不开灯。因为窗户正对面不远处有一个灯，很大的那种，彻夜长亮，站在窗前，不仔细看很多时候都误以为那是月亮。每晚睡觉前，刻意拉开一半窗帘，把光亮迎进来，躺在床上，在满屋的白月光里，温柔地睡去，也是一件快意的事情。这本就孤寂的生命里，一抹亮光足以让人心生温暖，一段日子，一程路，不再孤单。

那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那灯没有点亮，一时间感觉空落落的，像久远的恋人当年的走开，突然间记起，感慨一回。好在，第二天那灯又亮了，“月”色温柔，照岁月久长。与邂逅相处，只要心生愉悦，夫复何求？想必，我所敬畏的梭罗先生当年在瓦尔登湖畔也曾遇到过这样的心境吧。人可以简单地生活，可以简单到回归原始社会，回归精卵时期，生下来生不下来都是是活着，土地就是父母亲，瓦尔登湖畔便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终点。

为什么城市的月色会黯然无光，一圈一圈的灰尘笼罩着它，其实离它很远，反而是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或者是睿智的哲学家一样用光辉告诫人类:你们生活在地球其实也是宇宙的一个受精卵，爱他或者她吧。

当现代文明的战车满载着色情、毒品、掠夺、血腥轰轰隆隆碾压城市里灯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的五彩斑斓时，我们故乡的月色更彰显其处子般的圣洁与温柔，不由得让人心生喜悦与柔情。

倘使我必须明日死去，今夜让我“狂饮月色而不醉，疯于床笫而不迷”。甚好！甚好！感谢恒久的土地，感谢今夜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