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研究】大道之道——赖少其绘画艺术总论(一)

二十一世纪,一些在二十世纪声名显赫的“艺术大师”正逐渐离我们远去,他们的背影变得模糊起来。而有一些艺术家,却由于其自身的人格魅力和作品独具的美学魅力,其艺术思想和艺术作品正日益进入当代学人的视野,他们越走越远的身影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他们在艺术领域非凡的创造,给我们留下了一批对二十一世纪中国艺术发展极具启示意义的文化遗产。赖少其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之一。

我认为,赖少其的艺术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画的发展,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文化启示意义。

一、锻铸人格,养浩然正气

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格体系以人品、学问、才情、思想为四大要素,其中人品修养为最重。儒家哲学给中国文化人的人品修养设定一个由个体到国家的发展之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起始点就是个体的自我修养,目的是锻铸完善的人格。只有建立起完善的人格体系,才能处理好家国关系,从而齐家、治国、平天下。

赖少其的书斋名为“木石斋”。“木”“石”两字来自一九三五年鲁迅写给他一封信中的一段话:“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木石”两字颇具象征意味,“木者,生机灿然,奇崛蓬勃之意也;石者,岿然不动,质朴沉厚之意。(梅墨生)”他一生以“一木一石”的精神自勉,视“木石”不仅是一种物质状态,更是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使其人格生机灿然,掷地有声;使其艺术造境雄浑、大巧若拙、意象瑰丽。

赖少其的人格秉性纯真,但他却都能够于绝境中以艺术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是鲁迅旗下“新兴木刻运动”的干将之一,被鲁迅誉为“最具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继而携笔从戎参加了新四军,创作了一系列宣传抗战的木刻作品,以鲜明的时代特色和高度的现实主义,唤起中国人“匹夫有责”的抗战气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赖少其成为华东地区和上海文艺界主要领导人之一,又因“反右”斗争“立场不稳”被免去职务并贬到安徽工作。在逆境中,他成功地组织安徽艺术家完成了“建国十周年大庆”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的绘画创作任务,以自己对传统“徽派版画”和“新安画派”的深切理解,传统今用,在传统徽派版画线刻精雕细镂的基础上,糅入“新安画派”的语言元素,形成了以现实生活为依据,以传统徽派版画为根基,以“新安画派”为内质,大尺寸、大规格、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全新面貌的“新徽派版画”,在中国美术界引起了巨大震动,他也由此传奇地成为中国版画“新徽派”的主要创始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以合天真与苍茫、单纯与丰富、传统与现代为一体的艺术作品成为“新黄山画派”的领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又以其“丙寅变法”的新面目以及生命最后几年创作的近百幅极具生命张力的不朽杰作,昂然走进了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艺术家的行列。

我曾在赖少其家拜读过他生命最后几年在病榻上完成的几十件遗作,在看画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生命意志。那时,他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不能言语,作每幅画都需护理先行准备好绘画材料,他则斜倚于病榻,用一只还未完全病愈的手在一块小画板上作画。他这时的绘画已不是在表现什么或再现什么,实际上是表述他对生命、对艺术最内在的理解。我在看画过程中数次着魔般地喃喃自语:“他在与神灵交谈,他在与神灵对话!”他是在与神灵对话!在他的画中,物象只不过是附着在纸上的符号,他的精神已然进入了一个大自由的境界,他的笔墨是超然地与一种灵魂沟通,具有一种鲜明的本体生命性。

概而论之,我认为赖少其艺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得益于一种与其精神意志密切相关的“生命能”的支持,王夫之把这种“生命能”称之为“意气”,认为“能意气则谓之豪杰”。孔子也曾以“狂狷”为题,对“意气”说过肯定的话,他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认为,狂者都是有“意气”的人,不是懦夫,故能持其志而特立独行。什么是懦夫?孔子说懦夫最大的特点是“不勇”。“不勇”的原因是“气馁”,“气馁”的原因是“无志”,或者说是不能“持志”。而其根本原因是不知“仁”,因此他的生命没有一个立脚点,他的生命意志立不起来。孟子补充说,知仁要“养气”,“吾善养吾浩然正气”,“以直养而无(勿)害”。赖少其的客厅悬挂着一副自书对联:“欲佩三尺剑,独弹一张琴。”对联是他艺术生涯、艺术人格与艺术理念的完整表述和真实写照,既透出了一种意气豪迈、苍凉的气息与艺术的自信,亦蕴含着一个深刻的大前提—要想获得艺术的成功,必须要养浩然正气,锻铸成独立人格。唯其如此,才能把生命的真、道德的善与艺术的美在本源上高度统一。

庄子把“解衣般礴”的画家看作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力量的“真画者”。刘勰把建安七子的“使气”视为“建安风骨”的重要特征。唐代美术史学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一书中明确地强调了“意气”在创作中的本质作用—“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从词义上说,“意气”一词是“意”与“气”的组合,在艺术创作方面本身就包含着丰富的心理—生理关系和精神—物质关系的内容。因为笔随气运,气由意生,而“意”则与整体人格密切相关。这是因为在笔法形式中,精神和物质,心理和生理,深层意蕴和表层形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故而,中国传统艺术批评对艺术家的品评,总是会从笔法形式的批评转化为人格的道德批评。

正因为赖少其具有这种“持其志而特立独行”的人格力量,故其艺术呈现出一种既从“文以载道”的文化大功能鸟瞰万物的气魄,又不失对绘画特殊性的精细照顾的宏大气象。也正是他这种由充沛的艺术意志的冲动而生发出的勃勃“意气”,故而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不管社会环境与文化环境的变化多大,他都能固守自我的人格操行,把精神的东西,认识到的真理,化成为自己的人格生命,从而沛然充实,进入“一天人、同真善、合知行”的大境界。

我想,这就是赖少其的艺术之所以具有深邃魅力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他的艺术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画的发展具要重要启示意义的大前提。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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