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第一日·玖 / 开普饭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第一日·玖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出了美术馆，我问埃里克他是否还记得我客厅沙发上方挂的那幅画。埃里克思索了半天，问我是不是那幅看起来有些朦胧的，带有梦幻色彩的东西。我点点头，问他有没有从迪亚波罗或是谁那儿了解过人类的美术史。很遗憾，答案是没有。埃里克这么回答我，但他说那幅画看起来很特别，即便他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这份特别是从画面中的哪个具体的细节中体现，但他的讲述仍然很好地阐释了他对美术的理解，虽然点彩画法在今日并不算是个稀奇玩意。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修拉，不过W君告诉我，要是我答应将这幅画挂上客厅，就能够省一小笔装修费。我从W君那里得知，公寓的地产商对新印象派有着狂热的迷恋（有意思的是，那名地产商家中摆满了新印象派画家的仿制品——他仅仅是为了欣赏画作，对于真迹并不追求），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整栋大楼里的每一座房屋中都放有一幅新印象派的画。这实在是个奇怪的癖好，不过既然能省一笔钱，我也就欣然签下了那份古怪的合同——即便我实在搞不懂为何这种小事也要走正规程序。我们又谈到了此前美术馆的那幅画，可埃里克却说那幅作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个回答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在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之中有一个工整，清晰的人像，这难道不是它的独特之处吗？埃里克解释，那只不过是将两种秩序上的极端生硬地联系在一起，或许这样确实能够吸引不少目光，但对于它来说，这种东西毫无美感可言。混乱便是绝对的混乱，秩序也不过是绝对的秩序，在那幅画当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两个极端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正想继续同埃里克争论，却被陈小姐的一声大喊打断了。“小心！”我拉着埃里克猛一后退，一辆红色的汽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在经过我身边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子眼神凶狠，不知道是在看着我还是在看着埃里克。我能够想象出他脚踩油门的样子。

“你们在聊什么呢？”陈小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

埃里克没有说话，我耸了耸肩，告诉陈小姐我们在谈论那幅画。陈小姐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埃里克摆了摆手，说我们的谈论已经结束了。陈小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舒了一口气。“正好我也不喜欢那幅画，”她说，“真是个糟糕的话题。”我看向埃里克，惊讶于他的独到见解居然歪打正着——我见陈小姐一直盯着那幅画看，自然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对此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们得加快速度，”陈小姐看了一眼手机，“餐厅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要是过去的太晚，恐怕就没有位置了。”

“我好像听说有些餐厅可以预约。”埃里克悄悄跟我说。

“那些餐厅通常是要提前一天预约，”我悄悄地回答埃里克，“而陈小姐今天才遇见我们。”

埃里克尴尬地点了点头，不再询问与餐厅有关的问题，直到我们走到了目的地。

“埃里克先生，”陈小姐转过头来，“你应该比较喜欢吃西餐吧？”

“你知道这里是中国吧？”我悄悄问埃里克。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

“我大概知道西餐是什么意思。”埃里克悄声对我说，然后大声告诉陈小姐，他一直都喜欢去西式餐厅吃饭。

陈小姐又笑了起来，说埃里克先生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埃里克自杀约两年后，我和陈小姐正式开始交往。在此之前，即使住在同一个区，我们也没见上几次面，因此她时常给我写信，顺便让我代她问候埃里克。我回信的时候也代埃里克向她问好。她不止一次问我埃里克去哪儿了，我则故意忽略这个问题。我们开始交往后，我才不得不对她撒谎，说埃里克跑去了炒股，破了产，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乡，从此与我失去了联系。对于埃里克的死，我是感觉很悲伤的，毕竟在那之后我时常怀念和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共同生活的岁月。

我们进了餐厅。身穿制服的前台抬起头来，懒洋洋地说了声欢迎光临。陈小姐指着我们几个，询问前台是否还有位置。在她们谈话的时候，我将视线转到了餐厅内部。这是一间内饰精美典雅的餐厅，复古的皮质椅子和木桌，服务员手托着的餐盘里的刀叉在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和他们穿着的棕色皮鞋所闪现出的光泽有很大不同。我看到了远端处有一块空地，那是一个圆台，圆台的正中央摆着一架钢琴，琴盖闭合，没有人坐在旁边。时间还早，但餐厅内部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职业性的微笑，讲话轻声细语，害怕惊扰到流淌在餐厅里轻柔的音符。

“这边请。”前台站起身来，引导着我们走入餐厅内部。埃里克好像也被这安静的氛围感染了，抿着嘴唇不发一语。陈小姐走到我们面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们。“你们等会儿聊天的时候可要小声点。”

前台为我们寻了一个四人卡座，我自然和埃里克坐在一起。服务员在一旁递上一份厚重的黑色封皮的菜单，交给陈小姐，她转手就将菜单递给我们。

“你们想要什么？”陈小姐抬抬下巴，“自己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我打开菜单，发现价格比一般的西餐厅还要贵上不少。我偷偷瞟了一眼陈小姐，没想到这个细微的举动也被她发现了。“看什么看！我请客！”她故作生气状。我只好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那些精美的图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多少食欲。

在象征性地点了些牛排，鹅肝之类的常见菜式后，我把菜单甩给了埃里克，告诉他看到感兴趣的就点，当然也不要点太多，毕竟陈小姐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在他点菜的过程中我一直盯着他看，确保他没有点些什么超出承受能力的东西。当埃里克将菜单交还的时候，服务员突然说了一句话。

“先生，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们新推出的菜品？呃，菜单上是没有写的。这是一种近年来在瑞士十分流行的菜式。”

“食材是什么？”我听到埃里克的声音有些颤抖。事后我想他当时一定是猜到了什么，毕竟不会有多少人在了解新菜的时候先询问食材。

服务员感到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怀疑什么。于是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狐狸。”

我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