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惜东风 1.遭擒
清脆马蹄踏碎寒霜,数乘飞骑卷起二月间清新的冷气,朝阳初起的万道光芒,在乳白色晨雾内流水般闪耀。头顶,一只大鸟振开双翼,无声滑过。
他们所经过之处,看来是一个冷清清的村庄,破败不堪的冷落模样,可能是荒弃已久,无人居住。晨时,乡间静好如画。
募然,一阵尖厉嘶嗥,穿破晨雾,穿破青空,穿破这静谧的所有——奔驰的飞马、安静的空气,和莫测的人心。
马上之人面面相觑,双骑趋前,两马退后,把居中一人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那仿佛是一阵伤心之极的嚎叫,其中透着哀伤和绝望之意,说是人声,其实倒更象狼嗥才对。
但,眼下他们所经过的这个地方,离大路官道已经不远,不过廿余里就有人口繁密的市镇出现,在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只在深山老林里出没的生物呢?
然而在那一声嗥叫以后,纵然马上之人默不作声,如临大敌地等待,也再没有第二声。四下里恢复如初。如果他们是天色漆黑之时行走在更为荒僻的路上,多半会以为那不过是精神紧张从而产生了幻听。
居中马上,是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四十左右年纪,尽管受到周围四人严密保护,她却是其中最为冷静、声容不变的一人。一双穿越过岁月仍然风情万种的美目缓缓扫视,扬手招了招,头顶大鸟领会她的意思,立即展翅飞去,在半空里巡梭转了一圈,又飞了回来,飞翼急抖三下,指向前方。
那美妇微微笑起来:“哦?这么看来真有什么奇怪的事了?”
一行五骑顺着大鸟指点的方向驰了过去,不多片刻,只见一棵枯死老榕树下,模模糊糊坐着一人。众人奔近前去,不由微感失望,原来那是个几近赤身裸体的小乞儿,正把头垂在双肩以下,厚厚一层覆于其上的雪白头发微微颤动,似乎在哭。
美妇皱眉道:“就是她?你没找错吧?”
那大鸟昂首向空,颇为冷峻地鸣叫一声,仿佛抒发不满。美妇微笑向手下解释:“这扁毛畜牲,它说周围只有这一个活物。”
四个黑衣人发出低低质疑:“……可是刚才明明狼嗥,不象人声。”
美妇眉头微微一皱,没来得及开口,老树下那条怯弱纤细的人影忽然抬起头来。
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黑晶石般的眼眸里,因为泪水而显得尤其璀璨。然而这个乞儿全身上下最出色的地方也只有这一双眼睛,幽幻离合,深邃得宛如千年古泉。
她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倘若那几条颤颤巍巍挂在身上随时都有抖落可能的布片,也能叫衣服的话。肤色一块深一块浅交杂着,斑驳而难看,看不清哪一块是为泥尘所污,哪里是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雪白头发垂直纷披在脸颊两侧,宛如石雕的发丝。十指纤长,却显得枯瘦有力,上臂和大腿部分明显要比小臂和小腿部分短而且粗壮,这是经常用力造成的结果。
那是雪儿。
沈慧薇离开后,雪儿一个人的日子,安静枯燥得好似石上的刻痕。起初,她听话地守在沈慧薇叮嘱她好好呆着的一间石屋里,慢慢就不安份了。
她的人性还未曾全部复苏,仍具备着动物天生的善忘与无情,前一个主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淡漠印象,仿佛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可是对沈姐姐的牵挂,一天见不到,仿佛煎熬了几百年。
沈姐姐为什么要离开她呢,临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肯回头望她一眼?……是不是沈姐姐嫌她麻烦了,不要她了啊?
她忍不住顺着沈姐姐离开的方向跑,每天跑远一点点,一直来到大道。有人。她不敢再往前走,躲在树下眺首巴望。
粮食方面也出了问题。沈慧薇只留了干粮及腌腊等能够存放时间较长的食物,并交代她每天的食量。但雪儿善忘,即使最亲近人的叮嘱也记不住,有东西就尽情吃,不过十天,所有可吃的都吃完了。
于是她自行觅食,免不了扑扑捕捕。她一天比一天离开所住的地方远。
终于在这一个凌晨——她习惯于夜晚捕食,——她不认得回去的路了!在白废力气的奔突寻找后,她终于认识了这样一个严酷事实,凄惨地叫了一声,随后便呆呆的,伏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眶里滚下一串泪。
找不到了,真的是断了和沈姐姐的联系。
低徊无声的哭泣在空气里微微颤动,云气迷濛,日光惨淡,似乎在黯然着她与这世间的又一场离别。她哭得那样伤心,甚至没有听到在极遥远处就能听出来的快马奔驰的声音。
直至雪亮的眼神落在身上,抬头发现这一群令她悚然而惊的黑衣人。
她当然不懂得,居中马上的女子,简单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乃至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会带来足以使整个武林为之变色的风雨!
江湖首盟徐夫人,这时望向雪儿的目光是探究而意味深长的。
其手下为雪儿奇异的模样而迷惑,低声请示:“白头发,莫不是从瑞芒流串过来?”位于大离西侧的另一国家瑞芒,向以银发浅眸为特点,而这个女孩只是白发,除此以外无法揣测这女孩的奇形怪貌出自何处。
徐夫人缓缓摇头:“不象。”一时沉吟着,未曾决定把这奇怪的小乞儿如何是好。她出来是另有正事,似乎没有必要为这么一个流浪儿浪费精力和时间去研究来路。
雪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些突如其来的人显然并不持友好态度,甚至隐隐有种危险性潜伏其中。虽然撕碎过人,但雪儿心下最畏惧的,还是以前主人手底的皮鞭与木棍,她开始有了戒惧之意,微微躬起身子掉头想跑。
头顶一片阴云当头罩下,是那只大鸟伸出铁爪抓了下来。雪儿大惊,猛地蹿了出去,徐夫人犀利的眼光追随她出逃的姿势,居然是双手双足一起着地,她眼睛里有种莫测的光彩一闪而过:“宝贝儿,别伤它!把它带回去。”
雪儿逃得更快,然而不等逃出两三步,大鸟如影随形跟了上来,在地面奔逃的雪儿好似困在笼中的小兔,蹦蹿着逃不出它铁骨钢爪的范畴,肩膀一痛,竟被横空拎起!
雪儿尖叫,后肢反踢到大鸟胸腹,临危一脚,力量奇大无比,那大鸟吸气收腹,陡然整个胸腔一切为二,从中探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鲜艳红唇在阳光下闪了闪,雪儿一声惨叫,双腿无力垂下,鲜血直淋。
徐夫人蹙眉叫道:“行了,放下来吧!”
那大鸟似不大情愿,低低鸣叫,终于盘桓到人群上方,铁爪一松,雪儿流星般直坠下来。
雪儿在空中感到获得自由,不假思索便是一爪,正仰首接她的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差点被抓着,爪风划过的手臂热辣辣的疼,“好家伙,凶着哪!”
黑衣人顺手点了雪儿的穴道,也不管她膝上流血,用绳索将她双手双足反捆起来。雪儿一声不哼地晕了过去——她从学会走路,就是四肢俯趴,此刻的捆绑完全是朝着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反绑,如何禁受得住,身体里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天翻地覆。只一会儿,又痛醒了过来,点住穴道的身体不住发抖,大汗淋漓而下。
所有这些异常,都无人注意,一只长大布袋罩住她身体。把她捆起来原是为使她更易于如货物似的携带。
雪儿伏在马背上,痛了又醒,醒了又痛。她的韧劲本就远远超出常人,而人的特性又使她具备了一般猛兽也无法具备的适应力,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加诸于身,偏偏始终无法长久失去知觉。也幸亏沈慧薇坚持让她学习直立行走,稍稍纠正了一点骨骼生长的方向,否则这般捆邦,非得令其四肢全部折断不可。
她不清楚这种折磨持续了多久。
事实上,封住的穴道,早已因时间漫长而慢慢失去了效力。现在,只是那四肢反捆的撕裂般剧痛形成的麻痹,禁锢了她。她丝毫感觉不出。
终于,颠簸奔驰的马匹停了下来。
“叭”的一记,她被扔掉地上。随之一句冷落无情的话:“抬去洗洗,清理清理。”
雪儿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虽不是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是隐隐有种冰冷的杀气,在这句话里头流动。让她想起了以前看见过类似野兔山鸡那样的野畜被抓住后,反吊在木架上火烤的光景。
……我也要这样了吗?我也要死了吗?
她不能多想,又一阵剧痛阻止了她有限的思考。绳索被解开了。手足得到舒展这一刹那她的痛楚犹胜于被捆上时,她猝然间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