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人手一册的《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少不了他字斟句酌 | 纪念丁声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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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声树(1909-1989),号梧梓,河南邓州人,我国杰出的语言学家、辞书编纂家。他以博古通今而著称,在训诂、音韵、语法、方言、词典编纂等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并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曾主持编写《现代汉语词典》,编录《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校改《新华字典》,与他人合著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汉语音韵讲义》等。

丁声树先生

一九三九年秋天,我到昆明上西南联合大学,才听说丁声树的名字。那时候丁先生的成名之作——《释否定词“弗”“不”》已经发表了五年了。《诗经“式”字说》发表了也有三年了。一九五〇年夏天语言研究所成立,我那年秋天进语言研究所,这才第一次见到丁先生。丁先生高个子,总在一米七八以上,脑门子(前额)也高。

丁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时候,先后参加过四个省的汉语方言调查:一九三五年十月湖南,一九三六年四月湖北,一九四〇年三月云南,一九四一年十月四川。语言研究所成立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三年,丁先生主持语法小组的工作,《语法讲话》在《中国语文》连载。一九六一年出单行本,书名为《现代汉语语法讲话》。后来丁先生的工作逐渐转移到方言上。一九五六年起,教育部和语言研究所合办普通话语音研究班,半年一期,前三期着重培养方言调查人员,丁先生率领方言组全班人马都住到研究班。一九五八年夏天,丁先生率领方言组到张家口地区调查方言。一九五九年春天,丁先生率领方言组到昌黎县调查方言。《昌黎方言志》一九六〇年七月由科学出版社出第一版,一九八四年七月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新一版。一九五九年起,丁先生的工作又逐渐转移到词典上。《现代汉语词典》的试印本是一九六〇年印出来的。其中有三分之一是丁先生看过油印稿才发排的。一九六一年,丁先生正式调到词典室主持工作;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住院,一直卧病到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逝世。一九六一年,我也临时调到词典室,帮忙修订《现代汉语词典》,到一九六三年冬天为止。从语法小组到方言组,到词典室,我一直跟着丁先生工作。我们把词典修订工作叫做“通读”,“通读”就是把试印本从头到尾读一遍,能修改的就修改,不能修改的就“仍旧贯”。我总是先走一步,把“把关”的权力和责任留给丁先生。

丁先生有一回填干部履历表,在“专长”一栏填“粗知汉语音韵训诂,略有方言调查经验。”现在说说丁先生在这三方面的贡献。

丁先生在音韵方面的专著有1957《汉语音韵讲义》与1958《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手册》是《讲义》的基础,《讲义》是《手册》的升华。《汉语音韵讲义》文字精练,条理清楚。事实都是已知的,说法全是新鲜的。《讲义》跟《方言调查字表》对读,可以初步掌握《切韵》系统与北京语音的关系。《手册》有好些本字的考订。考订本字根据古今音变的规律,又充实了古今音变的规律。还有,《手册》的例言是一篇无懈可击的文字。

现在说到音韵方面的论文。音韵学的中心内容是语音的构造、对应与演变。1952《谈谈语音构造和语音演变的规律》,这篇用最浅显的文字,说明最基本的道理。1943《“碚”字音读答问》,1962《说“匼”字音》,这两篇贯串古今,解决音韵的实际问题——什么字读什么音。《“碚”字音读答问》末了说:

川省地名,他方人误读者,不仅北碚一例。綦江之“綦”本音旗帜之“旗”,犍为之“犍”本音乾坤之“乾”,每闻他方人呼“綦”如“基”,呼“犍”如“健”,而本省人则未尝误。盖口耳相传,易存旧读,而望文为音,辄致讹变,亦语文之通例然也。

从个案引出通例,这是丁先生作文的一种方法。

在训诂方面,丁先生以剖析文义起家,终于坠入字网——编字典。剖析文义最难人的是差不多的字眼。盘根错节,乃见利器。这才显出作者的工作。这里举四篇论文来说。每篇篇目之后,节引元文要点。

1934《释否定词“弗” “不”》—— “弗”字似乎是一个含有“代名词的宾语”的否定词,略与“不之”二字相当;“不”字则只是一个单纯的否定词。

1938《诗卷耳芣苢“采采”说》——[诗]采绿之“采”自为外动词,而卷耳芣苢之“采采”自为形容词,二者不可牵合。依文法构造言:“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各有二述语而为两句,而“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则止有一述语而为一句。

1942《论诗经中的“何”“曷”“胡”》——【一】“何”字在诗经中有以下几种用法是“曷”“胡”二字所少有或者根本没有的:①表“何物”“何事”,如今语“什么”。[例如]其赠维何?|亦又何求?|②加于名词(不限事物)之上。也如今语“什么”。[例如]彼何人斯?|何草不黄?|③与“如”连用,“如何”“如之何”表方法程度状态等,如今语“怎么”“多么”。[例如]伐柯如何?|析薪如之何?|夜如何其?|我劳如何!|④表“何处”如今语“什么地方”“哪里”。[例如]云徂何往?|于何其臻?|【二】“曷”在诗经中最大多数的用法是表“何时”,而且专指未来时间。如今语“到什么时候”,“到哪一天”。[例如] 曷至哉?|曷云其还?|这种用法是“何”“胡”二字所没有的。【三】“胡”在诗经中几乎一律是表“何故”。如今语“为什么”。[例如]胡不归?|胡俾我瘉?|“何”“曷”二字在诗经中这么用的很少。

1948《“早晚”与“何当”》——[“早晚”与“何当”皆问时之词。]盖“何当”之用局于未然(将来之何时),“早晚”则可施于未然,亦可施于已然(过去之何时),用法上范围较广耳。

这些论文都可以作论说文字的范本。

本文起稿时,作者对读史汉《辕固生传》,无意中为《释否定词“弗”“不”》发现一对好例句:

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史记》一二一《辕固生传》

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汉书》八十八《辕固生传》

《汉书·辕固生传》根据《史记》,《史记》的“不为之使”《汉书》作“弗为使”,证实丁先生“弗”字略与“不之”二字相当的说法。

现在说到编字典。通读《现代汉语词典》虽说费了三年,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三年,其实只有两年半。开头半年是校改《新华字典》,一面校对清样,一面修改。用丁先生的话说是“先练练兵”。《现代汉语词典》用白话解释白话,突破前人用文言解释白话的框框,意义分析周到妥帖,虚字用法提要钩玄,可以说是训诂学上一项成就。《新华字典》与《现代汉语词典》,书成于众人之手,得失利弊,是非功过,帐不能全记在丁先生名下。丁先生是最后把关人,责任最大。这里只举“未免”跟轻声“了”[·lə]字两条为例。这两条丁先生都仔细推敲过。

先说轻声“了”字,这一条改过两次。第一次是修订《新华字典》,最妙的是义项②第一条的例句:

②助词,用在句子的末尾或句中停顿的地方,表示变化,表示出现新的情况。1.指明已经出现或将要出现某种情况:下雨~|开饭~|今天已经星期六~,明天就是星期日~。

定义给读者轮廓,例句给读者全貌。配上合适的例句,整个注释就活了。第二次是通读试印本,试用本轻声“了”字的注释就更细密了。抄录如下:

【了】·le助词。①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面,表示动作或变化已经完成。a)用于实际已经发生的动作或变化:他们这个小组受到~表扬|水位已经低~两米。b)用于预期的或假设的动作:你先去,我下~班就去|他要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也很高兴。②用在句子的末尾或句中停顿的地方,表示变化,表示出现新的情况。a)表示已经出现或将要出现某种情况:下雨~|春天~,桃花都开~|他吃了饭~|天快黑~,今天去不成~。b)表示在某种条件之下出现某种情况:天一下雨,我就不出门~|你早来一天就见着他~。c)表示认识、想法、主张、行动等有变化: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他本来不想去,后来还是去~。d)表示催促或劝止:走~,走~,不能再等~!|好~,不要老说这些事~!

“未免”很难下注。请对比试印本与试用本“难免、不免、未免”三条注释的异同:

试印本 【难免】不容易避免:开始搞一个新的工作时,困难是~的。

试用本 【难免】不容易避免:没有经验,就~要犯错误。

试印本 【不免】免不了:他想到自己的缺点,~有些惭愧。

试用本 【不免】免不了:这段公路太窄,往来车辆有时~拥塞。

试印本 【未免】不免:你的话~多了些。

试用本 【未免】实在不能不说是……(表示不以为然):你的话~多了些|他这样对待客人,~不礼貌。

“难免、不免”两条试用本沿用试印本的定义,更动例句。“未免”条试用本改定义,点出“未免”跟“不免”的差别。《现代汉语词典》一九七八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剧又有改动:

第一版 【未免】①实在不能不说是……(表示不以为然):你的顾虑~多了些|他这样对待客人,~不礼貌。②<书>不免。

主要是恢复试印本的定义作为义项②,因为“未免”跟“不免”有共同之处。例如《世说新语·言语》“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不过“未免”口气比“不免”婉转些,好比“他没说,他没同意”口气比“他不说,他不同意”婉转。“未能免俗”口气也比“不能免俗”婉转些。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下午五点左右,中央电视二台播放的故事片《大侦探》里,主人对夜里进入他家用武力取回宝物的杜先生说:“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公道。”这句话可以作'未免’义项①的例句。

丁先生编字典,造句用字,十分拘泥。丁先生也有不拘泥的时候。有一次我提出,“国家”等好些条目,定义都有堂皇的依据,可是不合平常的说话。丁先生的回答很简单:“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这是《史记》一二一《辕固生传》,景帝裁决两个书呆子争论“商汤周武是受命还是放杀桀纣”的话。司马迁接着点出:“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丁先生是想说,进退两难的条目不必死抠,不能较真儿。汉景帝的金口玉言,一定减少了《现代汉语词典》很多麻烦。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无论你是谨慎还是冒失,无论你编字典编得好,编不好,挨批是必然的,在劫难逃。

丁先生在词典室的十九年,不是《庄子·养生主》里的十九年: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刀刃若新发于硎。

丁先生在词典室的十九年,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里的十九年:

晋侯在外,十九年矣。……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

丁先生在方言研究上的贡献有三项:一是培养干部。一九五六年全年跟一九五七年上半年,他率领方言组全班人马都住在语音研究班投入教学工作,一星期回一天家。三十年来研究班学员做了很多方言工作,有的在教学上研究上颇有成就。二是编1956《方言调查词汇手册》与1958《方言调查词汇表》。前者经过几十年使用,证实有适当的预见性。三是写方言调查报告。1938《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与1960《昌黎方言志》都是集体写作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是赵元任先生主持的。那里头有许多警闢的见解,精采的议论,不知出于何人手笔。有一次我跟丁先生说起,《总说明》里调查用字表所附词汇常见字说明,交代一些常用字的音韵地位,简单明白。丁先生说是他起草的。藕是嫩的甜,姜是老的辣。青年思想新鲜,老年境界开阔。丁先生的作品,无论早年的晚年的,都有看头,耐咀嚼。《湖北方言调查报告》的序文末了一段是:

湖北报告写完了,有了个模型以后,湖南江西比较的好写,我们的调查队不久又可以向河北东三省等处去调查方言了。

序文署的年月日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七月七日”,署的作者是五个人序于昆明。这是卢沟桥事变周年记念日。序文的年份一定不错,月份虽不中不远矣,日子我怕没有那么巧,大概是有意写的。那时候我国东部半壁江山都被敌人占领,东三省早在九一八事变后就沦陷了。所以说“我们的调查队不久又可以向河北东三省等处去调查方言了。”民国二十七年是一九三八年,那一年丁先生年方而立。《昌黎方言志》是丁先生主持的,声韵调是他定的,分类词表是他起的稿。全书他都过过目。方言地图他每条每处校对。语法特点他老强调话不要说满了。

一九七九年《方言》创刊。我事前没有跟丁先生商议。当时想出满一年之后再跟他研究如何改进。《方言》第三期八月二十四日出版,179—181面登了美国学者罗杰瑞的《闽语里的“治”字》。九月,方言组黄雪贞准备到福建永定调查客家话,去看丁先生。黄雪贞提起,据说永定音硬,梅县音软,不知道什么叫音硬音软,怕对付不了。丁先生听黄雪贞说要出门调查挺高兴。他说《方言》办得还好,不仅登国内的文章,还登外国人的文章,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他仔细看了罗杰瑞讨论“治”字的文章,写得不错。外国人对中国方言的问题研究得这么深,说明人家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没有停止。我们的步伐要加大,否则就要落后。研究方言要实地调查,要掌握第一手的资料。耳听为虚(别人对方言的评语是空的),眼见为实(自己调查的是实在的)。要调查事实,不管别人说音硬音软。有问题回来可以一起讨论,一起研究。我老了,跑不动了,希望你们多跑跑。不要老觉得自己不行,出去几次,掌握的第一手资料多了,就行了。

这是丁先生晚年发表的对方言工作的重要意见。丁先生说他老了,不能出去调查方言了,就好比好酒的人说他再不能喝酒了。

十月,丁先生病了。病了还是丁声树,照样背书,照样认难字。他在病床上背着书教他的独生女丁炎学习。有一次,方言组邵颖瓛到医院照顾丁先生。丁先生问他的姓名,他就把名字的读法跟写法都说了。丁先生立刻说“瓛”字有“桓”報“獻”两个音。我听了真高兴,我想丁先生出院还是八级工。谁知道后来丁先生在病床上又犯了脑溢血。

丁先生不但善于研究语言,剖析文字,还善于运用语言,调度文字。这里举出丁先生的三条“创作”,两条他引用的诗文。

丁先生坐公共汽车有两条口诀:“车上的人多不上,上车的人多不上。”怪不得丁先生上班常常早到迟退。上车的“上”古音上声,车上的“上”古音去声,这是丁先生的文字游戏。

五十年代,语法研究很热闹。有个妄人很希望丁先生能对他的作品表示意见。丁先生说:“你有胡说的自由,我有不理的自由。”

一九七四年,坦克车里的乱箭手吹捧《现代汉语词典》是“封资修的大杂烩”。有人大批判开路,一面批试用本,一面编词典,还嫌批判对象老跟着他。丁先生说:“你老抄他,他怎么不老跟着你!”

大概一九六六年天下已经大乱全所还没集中的时候,丁先生我们六位都上日托的牛棚。牛者,牛鬼蛇神也。日托是说上班进棚,下班回家。收童手不持鞭,往往分付完了就走。有一回有件需要技巧的工作,连那位最有机械脑子的同棚都无所施其技。我就哼了一句“蚊子叮铁牛”,丁先生立刻接着说“无渠下觜处”。我浙江台州人,寒山子久居天台,我读《寒山子诗集》是乡曲之见。丁先生河南邓县人,《寒山子诗集》这么熟。牛棚顶上的太阳是钉着的,只有寒山子才能叫他移动。

丁先生一生谨慎,常常引用薛宝钗的名言:“小心没过逾的。”所以《现代汉语词典》先出试用本。这一回可上了薛宝钗的当。十年编不出词典,成了丁先生批判会的保留节目。

丁先生做学问有什么秘诀?五十年代早期,语言所常常讨论培养干部。有人大声疾呼,要有学问的把秘诀交出来,不要保留。丁先生当然是个喊话对象。丁先生的秘诀在一个对子里。丁先生善于对对子。三十年代早期,北京有人命题,上联是“孙行者”,有人对的下联是“胡适之”,丁先生说他对的下联是“祖冲之”。要找第三个下联恐怕不容易了。丁先生记得很多好对子,有一个是他用来劝人好学的: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丁先生的秘诀元来就是勤学苦练。丁先生脑子好,这是天赋,没有办法学。丁先生勤学苦练,这可是谁都能学的。

读书是丁先生的生活,作文是丁先生的工作。读书作文是他平日安身立命之所;无可奈何之日,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一九三八年,丁先生在《诗卷耳芣苢“采采”说》末了一段假设外动词重叠始于汉代:

夫外動詞之用疊字,此今語所恒有如言“采采花”,“锄锄地”,“读读书”,“作作诗”之类,而稽之三百篇乃無其例;且以聲樹之寡學,仰屋而思,三百篇外先秦羣經諸子中似亦乏疊字外動詞之確例:是誠至可駭怪之事。竊疑周秦已上疊字之在語言中者,其用雖廣如上所举“名”“状”“内动”诸词皆是,而猶未及於外動詞;外動詞蓋衹有單言,尚無重言之習慣,故不見於載籍。降及漢代,語例漸變,叠字之用浸以擴張,向之未施於外動詞者今亦延及於外動詞。習之於脣吻者,不覺即形之於簡編;毛氏詩傳訓“采采”为 “事采之”,韓詩章句亦言“采采而不已”,殆皆狃於當日語言之常例以釋詩而不自知其乖違;鄭玄注經,每以漢代之典制況古禮,毛韓兩家詩説之解“采采”乃以漢代之語例揣古言:此固漢儒説經之通蔽;然古今語言遷變之跡,藉此猶得略窺其一二。此亦中國語言史上語例演化之一端,考文者所宜深究也。

谦逊的口气略带“踌躇满志”的自信。

一九六六年,那时候我国正大踏步走向灾难的深渊,有一天,丁先生回家还手不释卷。老婆孩子说:“还看书?”意思大概是读书闯了这么大祸,整天挨批挨斗,回家该歇歇了。丁先生的回答出乎妻女意料之外:

黑牌也挂了,街也游了,小锣儿也敲了,还不让看点儿书呀!

这是丁太太告送我的。我想游街是在北京相传三大凶宅之一端王府大院里游的,但是一不能说“游园”,二不能说“游院”,元话一定说的是“游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看书你干什么?

我问过丁先生想写什么文章,想写什么书,他说想写几条《诗经》的笔记。请看丁先生《诗卷耳苯苢“采采”说》的后记:

民国十九二十年间,声树尚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黄晦闻先生主讲毛诗,箸有诗旨籑辞印授诸生。声树受读之余,每生疑滞;或有触发,随笔疏记,一年之间积得读诗札记三十余条;自惭陋学,杂之旧稿中,不敢示人。去岁虑沟桥之变,岛夷肆虐,冯陵神州;庐山一呼,全国赴难。不自揣量,亦欲放下纸笔,执干戈以卫社稷,遂举十年中藏读之书积存之稿而尽弃之。人事因循,载离寒暑,未遂从我之愿,空怀报国之心。……即以曩之读诗札记第一条说“采采”者,就所忆持,撰为此篇。

丁先生当年的札记三十余条,写成发表的几篇上文都已经说了。我常跟他提《汉书》八十一《匡衡传》里的四句话:“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希望他能够写出来,先睹为快。大匠不示人以璞,丁先生不轻易作文。别看丁先生博闻强记,他写作时总要查对原始资料。丁先生思想敏锐,反应迅速,可是下笔不苟,反复推敲,写一遍,改一遍,再抄一遍。《说“匼”字音》一篇,我亲眼看他抄了三四遍。《广陵散》于今绝矣。

丁先生在学问上主张精益求精,並且说到做到。通读字典不怕人家说“瓶口细”,坚持一条一条看完。

丁先生在生活上主张随遇而安,並且说到做到。长安居,大不易。辇毂之下,寸土千金。除了住医院,下干校,在语音班教书,土改,出差,集中学习或开会,一九五○年以来,丁先生在北京至少住过四处房子:最早是住在考古研究所大院紧靠南墙的两间屋子里,我去过一两次。最后是住在经济研究所分配给丁太太的宿舍里,我没有去过,据说二层两间,三层一间。当中丁先生至少租过两次房,一次是在一九五六年年底前后,丁太太带丁炎从纽约绕道罗马回国,丁先生在史家胡同租了房子,我去过一次。除此以外,丁先生至少还租过一次房子,我不知道房子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租的,我只听丁先生说过厨房的位置不好。丁先生喜欢安静,读书写字都需要安静。我知道他房子挤,所以很少到他宿舍去。算起来,我到医院看他的次数要远比到他宿舍看他的次数多。丁先生有涵养,从来不发牢骚,对房子住得不好没有怨言。只有一次,大概在一九五四年前后,丁先生身体不好,还是天天上班。罗先生,语言所第一任所长罗常培先生老劝丁先生回宿舍休息,丁先生总是笑笑不理。有一次,丁先生对我说,那屋子太潮,我根本不想回去。这是我知道的丁先生唯一的一次怨言。大家都知道,屋子潮对心脏病没有好处。丁声树不言房,房亦弗及。丁先生住院以后两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分给丁家一套四居室。可惜治疗脑溢血,近年来医学上並无奇迹出现,丁先生本人已经无力读书写字了。

一九八三年,丁炎到美国留学。动身前丁太太带她到我宿含辞行。丁太太说:“总不能老让父亲的病耽误孩子上学。”丁炎在国内已经过了上大学的年龄了。后来丁太太告诉我,丁炎半工半读,功课都得甲等。最近听说,她上哈佛研究院了。周树人诗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丁先生九泉之下,可以含笑。

一切有为,皆属无常。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大塊劳我以生,息我以死。丁声树毕生从事语言学工作,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丁先生盖无遗憾。

李荣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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