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名人俞樾与尤侗的故事
尤侗: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尤侗,字同人、展成,晚号西堂老人,清初著名诗人、戏曲家,今江苏苏州人。他曾六入科场皆名落孙山。顺治九年他以拔贡身份赴吏部应选,授永平(今河北卢龙)推官,但没几年即因杖责鱼肉乡里的“旗丁”被革职调用,他愤而辞官。康熙十八年应诏入选博学鸿词科,以二等十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参与修撰《明史》。三年后致仕返乡,归隐苏州亦园,号书斋名“西堂”。
尤侗才思敏捷,早有文名,曾以《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制义以及《读离骚》杂剧流传禁中,受顺治帝赏识。“制义”又称制艺,即通常所说的八股文,是明、清时科举考试规定文体。尤侗《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是一篇游戏八股文,题目出自王实甫《西厢记》。《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有这样的情节:张生在佛殿初见莺莺,惊为天人。莺莺离去时,有意无意间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竟把张生给看惊呆了,以为这是莺莺特意抛给自己的一个媚眼。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来。之后他唱道:“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临去秋波那一转”,生生地将张生的魂给勾去了,其魔力之大,竟至于让张生的“魂灵儿飞在半天”。这一段唱词形象地勾画出了张生的“惊艳”之状。
大概是因为读《西厢记》时对“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这句唱词有着特别的体验与感悟,尤侗便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有趣的八股文。这篇文章最后写道:“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缭乱也哉!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也,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文中的“双文”指崔莺莺。“四壁画西厢”,典出明末张岱《快园道古》卷四:“邱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僧曰:老僧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转语”是佛教用语,禅宗把能拨转心机,使人恍然大悟的机锋话语称为转语,又引申为解释的话。
尤侗以科举考试八股文的“正经”之体来议论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的“不正经”事,不仅文体形式与文章内容之间形成严重的不协调,而且文章仿张君瑞口气的作法几乎完全消解了八股文“代圣人立言”的庄严性,给人一种佛头着粪之感。但是从作品的艺术趣味来看,这篇旧体新材写成的文章反倒更加生动巧妙、出人意料,尽扫八股文的迂腐相、头巾气,称得上是一篇八股文产生以来不曾有过的构思奇巧、极具创意的文章。难怪清人梁章钜将它收入自己所编的八股文选集《制艺丛话》,作为他人仿效的范文,当代学者启功先生也将它称为“最著名的游戏八股文”。
尤侗这篇文章的遭遇更为奇特。据他自己《西堂文集》卷首记载,顺治十五年秋,学士王熙侍讲经筵,顺治帝与他谈及老僧四壁画《西厢》,因“临去秋波”一语悟禅的公案时,王熙告诉他,尤侗有一篇制义也写到了这件事,很有趣。顺治帝马上让他找来,说自己想看。王熙立即找来一个抄本奉上,顺治帝又让他去找刻本送来。看完文章后,顺治帝在上面亲加批语,称尤侗为“才子”。皇上对这篇游戏八股的欣赏以及对尤侗才情的赞许,让尤侗颇为自得,以为这是一个读书人难得的“殊荣”。另据史料记载,顺治帝很喜欢读尤侗的《西堂杂俎》,而且读后常有“真才子”之叹。他在读了尤侗的《讨蚤檄》后,对身边的侍从学士说:“此奇文也。”
顺治十七年,顺治皇帝游南海子,一日之内三次向尤侗的学生,时为文学侍从的徐元学问及尤侗情况,徐元学随即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并说:“上爱吾师至矣,亟来当有奇遇。”尤侗为此激动不已。但他很快想到,皇上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未必真有“奇遇”等着他,而且因为这几句问话上京城也师出无名。不出尤侗所料,顺治皇帝并没有正式召见他的意思,他所谓“关心”尤侗,不过是曾读过他的游戏文字,觉得新奇有趣而已。实际上顺治帝除了喜欢尤侗的杂文,还喜欢他的乐府,曾命宫廷教坊演奏过他的杂剧《读离骚》。由此大体可知,在顺治帝眼中,尤侗不过是个供茶余饭后消遣的“俳优”,而非“正经”人才。
尤侗的这篇游戏八股不仅顺治皇帝爱看,康熙皇帝见了也很喜欢。有一天,当康熙皇帝读到这篇文章最后一句“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时,对身边的国师宏觉和尚说:“请老和尚下。”宏觉说:“这不是山僧的境界。”当时另一位首座和尚也在旁,康熙又问他如何。首座说:“不风流处也风流。”康熙听了哈哈大笑。首座的意思是,眼睛并不是女人的风流之处,但因为莺莺的这一眼对张生具有勾魂摄魄的诱惑力,因此也就风流无比。
康熙十八年,清廷特开博学鸿词科考试,康熙帝亲自阅卷,共录取包括尤侗在内的五十人,分别授职。据传康熙阅卷期间,相国冯溥曾与他谈及“临去秋波”一事,“上大笑久之”,可见尤侗的录取与此事不无关系。当时尤侗已年过六十,在五十人中年纪最大,被授予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三年后,即康熙二十一年,尤侗长子尤珍高中进士,完成了尤侗一生未了的“科名”夙愿,于是便慨然引退。他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年逾六十,子幸成名,可以休矣!”
康熙十九年,清军平定四川,尤侗等数十人同时进献《平蜀赋》。皇帝曾指着他的名字对身边的文学侍从说:“此老名士也。”当时“天下羡其荣遇”,尤侗本人更感到荣耀异常,于是他在自家的堂前屋柱上题了一副对联:“真才子,章皇(顺治帝)天语;老名士,今上(康熙帝)玉音。”以表达他对“受知两朝,恩礼始终”的感恩戴德,同时也借此以自我炫耀。康熙三十八年皇上南巡,尤侗年近八旬仍亲迎于道,三月十八日恰逢康熙帝寿辰,他作《万寿词》祝寿,“上嘉焉,赐御书'鹤栖堂’匾额”。四十二年康熙再次南巡,晋尤侗为侍讲。
尤侗天才富赡,诗多新警之思,杂以谐谑,每一篇出,遍传人口。所撰《西堂杂俎》盛行于世,但辞赋、铭赞、应俗、游戏之作,十之八九格调不高。他的文章不以思想深度见长,而以才情趣味取胜。他在《自序》中说:“雕虫之技,悔已难追;鸡肋之余,弃复可惜”,故名“杂俎”而不以“文集”标目。他还精通南曲(昆曲)北曲,以一腔忧愤创作了许多剧本。
纵观尤侗一生,早年游戏八股中的“临去秋波那一转”,或可看作是这位颇有才气的读书人抛给当道的一个“媚眼”,可惜当道不解“风情”,僵化刻板的科举制也使他难以施展才能,尽管他颇为“靓丽”,但在当道眼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烟花女子,不堪正式“聘娶”,以至于终生与科名无缘。不过,尤侗还是以他的文学才华把自己的“芳名”留给了后世。
俞樾:花落春仍在
俞樾,字荫甫,号曲园居士,清末著名学者,经学大师,当代红学家俞平伯曾祖父,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咸丰三年放河南学政,期间因“试题割裂经义”,被御史曹登庸劾奏罢官。此后移居苏州,先后主讲苏州紫阳书院与杭州诂经精舍等处,在诂经精舍时间长达三十一年。他长于经学和诗词、小说、戏曲研究,潜心学术四十余载,被尊之为朴学大师,同时还培养了一大批国学人才,日本学者称颂他“门秀三千士,名高四百州”。
道光三十年,俞樾中京城春闱第六十四名,成为俞氏一门首位进士,在尔后不久的礼部覆试中,他获得第一,这虽不能与状元相比,但仍是十分荣耀的。覆试的题目是“淡烟疏雨落花天”,面对这样的题目,俞樾写下了一首使他声名远播,且影响其一生的诗。这首诗的第一句是:“花落春仍在”。事后,俞樾了解到自己的卷子是经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审阅后定夺的。曾国藩在阅批了俞樾的考卷后,认为诗文俱佳,尤其是卷首那首五言诗的首两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可称破题绝句。他随即传示给主考官杜受田(咸丰帝师傅),以及其他阅卷考官,并执意要将俞樾举为第一。同僚们聚而观之,在反复咀嚼了这份考卷后以为:“文则佳矣,然则仓促间安能出此佳构,定然是以旧作塞责罢了。”但曾国藩仍执著己见,拈须说道:“不然,其诗与文十分相称,难道诗也是宿构的吗?”他接着说道:“'花落春仍在’与小宋(北宋宋祁)的'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的佳句有暗合之处,咏落花而无衰飒之意,此生他日成就,未可量也。”经曾的一番解释,其他考官无法再驳,议遂定。三十年后,俞樾在《俞楼杂篡·玉堂旧课》中回忆道:“此庚戌进士覆试题也,诗甚不工,然'花落春仍在’句,为吾师曾文正公所赏,其后余遂以'春在’名堂,因此名集,至今海内皆知有《春在堂全书》,则此诗其缘起也。”
外放学政不足两年即被罢官且永不叙用,十年寒窗苦读博得的功名一朝付之流水,这实在是一位读书人的大不幸。然而,罢官后的俞樾并没有因此消沉下去,而是抱定以学术为依归的宗旨,以“春在”作为自己的堂名,用经史著述和培育人才来扶植世教,弘扬国粹。他仿佛已经体悟到自己的生命之春将延续在著述与课士上。
同治七年,曾国藩到苏州阅兵,特地来到大仓前的俞樾家中看望,并应俞樾之请为其题写了“春在堂”堂名,并补注道:“荫甫仁弟馆丈以'春在’名其堂,盖追忆昔日廷试'落花’之句,即君与仆相知之始也,廿载重逢,书以识之。”光绪元年,俞樾苏州的曲园落成,李鸿章为其题写了“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榜额。
同治九年,俞樾到福建探望与兄长同住的母亲,遇闽浙总督英桂。英桂告诉他,咸丰帝在俞樾罢官一年多后曾向他问及有关情况,并有“俞樾人颇聪明,写作俱佳”赞语,俞樾听后感动得涕泪横集,不能自已。同治十一年,曾国藩病逝于南京两江总督任上,俞樾得知后至为伤心,撰联挽道:“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联中念念不忘曾的知遇之恩。
俞樾与李鸿章、丁日昌同为曾国藩高足,李鸿章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丁日昌官至江苏巡抚,后又任福州船政大臣,都官高位显,而俞樾自被贬官后,终生未仕,但他自得其乐。曾国藩看到弟子著述硕果累累时,大加褒奖,对众人说:“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不久,他又将俞樾与门生丁日昌相媲美,说道:“俞荫甫真读书人,丁禹生真作官人。”看来,在曾国藩眼中,俞樾是完全可以与两位中兴名臣相提并论的'。
在仕途不畅及遭遇人生不幸重复打击的逆境中,俞樾不仅没有表现出失意落魄的凄凉,反而不断砥砺自己,以顽强的意志与毅力,数十年如一日潜心著述与教学,撰成《春在堂全书》五百卷,培养出以黄以周、陆润庠、章太炎、缪荃荪、吴昌硕等为代表的一大批国内声名显赫的学者,终成一位睿智的强者。
在俞樾的众多弟子中,章太炎对后世学术、政治影响最大,也是名气最大的一位。但这位弟子并不安心于学术却非常热心于政治,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后,他非常气愤,马上参加了康有为主持的强学会;戊戌政变后,他又剪掉自己的辫子,开始革命排满。俞樾对此非常愤怒,叱责章太炎“不孝不忠”,但章太炎不但对此不加理会,反而发表了《谢本师》一文,断绝了与俞樾的师生之谊。俞樾并不是一位思想顽固的学问家,但他的开明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能超越忠君爱国,即忠于清王朝。他可以容忍甚至欢迎弟子在学术上创新,却不能容忍他们在政治上反对朝廷,然而恰恰在这一点上,俞樾与章太炎分道扬镳了。
虽然在政治上俞章两人不欢而散,但章太炎对俞樾的学问人品还是十分崇仰的。章太炎自视甚高,喜欢褒贬人物,并且赞许者极少,但对俞樾却极其尊敬佩服,如果有谁在他面前说俞樾坏话,他就会不分皂白,挥以老拳。有一次他在西湖跟梁启超等人聊天,梁讥讽一副挂在面前的俞樾所撰的楹联,章听后顿时大怒,马上与梁动起武来。晚年的章太炎曾特意到杭州去祭拜俞樾故居,有对自己年轻时言词过激表示懊悔之意。为此他郑重其事地穿起马褂,带上香烛与水果。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的俞楼已经数易其主。到了俞楼门前,因语言不通,为管门的老妪所阻,为等房主,他在门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对同行的人说,祭拜老师,应该立雪,多等几个时辰没有关系。房主到来后为此十分感动。章太炎进屋后一一瞻仰了旧时之物,然后在写有“春在堂”三字的大厅中点起香烛,行三跪九叩首大礼,表达了对老师的敬仰之情。
俞樾很早就为自己写过一副挽联:“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这副自挽联除几个数字外,用来总结俞樾的一生是颇为确切的,但更为确切地还是他那句“花落春仍在”的诗。这句诗可以看作是俞樾一生的写照:早年考中进士,又放河南学政,但因“试题割裂经义”而被罢官,可谓是宦途“花落”;而自此著述课士,一生著书五百卷,培养学子数以千计,成为海内外崇仰的大师,可谓是“春仍在”。“花落春仍在”一语,又可以看作是俞樾的一种坚定的自信,一种给自己的精神力量,一种毕生追求的人生境界——官虽然丢了,但著述课士的事业之春却始终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