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不好写
日记不好写
也许是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我并没有想,只是对自己说,今天开始写日记。我在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把写日记的笔记簿准备好了。我所想的只不过一点,晚上写。晚上,其实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吃过晚饭,我从家里走几百米,到了学校,打开办公室的门,点上煤油灯,一个晚上就开始了。我说点上灯油灯,这比说几点几分准确一些。学校就在村子里,学生不上晚自习,也没有人要求老师一定要晚上住在学校。但也没有规定不可以住在学校。我和另一个老师同一个办公室。办公室是一孔窑洞,很深的窑洞,两张办公桌对着门口,中间的过道还很宽敞,每张办公桌的后面,配备一张单人床。如果我想住在办公室,就要自己带被褥枕头订单。我想住到办公室去。另一个老师年龄大,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曾教过我,我去学校当老师的时候,他的四个孩子都已经不小了,在我看来,他算是很幸福的。因为他每天下午放学后,常常坐在校园里,拉一阵坠琴,这种坠琴不好拉。他拉得不错。他拉完了,然后回家,晚上从来不到学校来住。这可能是我愿意住到办公室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独立生活这个概念,当时我可能不模糊,只是有一个感觉,如果我说住在办公室方便备课、批发作业,这话我说不出口,原因是我压根没有这样想过。但说住在办公室方便我读书或者写日记,这话我更说不出口,原因是我确实这样想了。没有想的是没得说,想的是不能说。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的晚上,就是从点亮煤油灯开始的。
如果说,我对写日记完全没有想,我说想,是指写日记这件事本身,也不完全是事实。我把写日记的时候定在晚上,这是认真想过的。可能因为认真,所以,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想法的核心:用日记结束一天。同时,一天里的所做所言所想,还有所见所闻,前者是自己的,后者是自己以外的,到了写日记的时候,全都结束了,这应该是写日记的最佳时间。我这样想,同时也定义了日记是怎么一回事,还想好了写日记都写些什么。我当时还没有流水账的想法,但一有点,我也是很清楚的,就是用日记再现我的一天,或者说,用日记描述我的一天。我当时不用记录,可能是觉得日记不只是记录,我写日记不是打算记录自己的每一天的生活的。我写日记,是想学说话。我认定说话是可以学、应该学并且能够学的,这三个词语,你如果仔细体会一下,是有所不同的。我是这样想的,专门找一个人跟他学说话,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有没有与我想学的说话对口的人,我从广播里可以否定这样的人。这就是说,学说话,虽然需要可以寻求外助,但这样的外助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同时,我想,既然是自己学说话,最直接的学是自己学。写与说,虽然可以说是两回事,但写比说更要紧,写是练习有话,如果没有话,说就成了空。我学说的话,不是“吃饭了吗?”“今天干了一天的活,真累”,或者“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第六课,请大家先把课文读一遍”,也不是“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我想学说的话是,我在让学生读一遍课文时,明白,让学生读明白的内容有哪些,我怎样把这这些内容一层又一层地展开给学生,这些话必须是由我自己想到的,然而再由我自己说出来。鲁迅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这话是别人的,我自己要有他是革命家或文学家的认识,然后,我再向学生传达鲁迅这个人是,不是重复别人的话,而是把我自己的认识说给学生。这就是说,我明白自己学说什么样的话。我选择写日记是对人,它是建立我有话的最有效的办法。我得先让自己有话说。
第一天的日记,写得真不错。所谓的真不错,是我自己觉得很满意。我在那个笔记簿上写了满满三大页。从硬性指标看,我的满意包括着我完成每天一千字的写日记字数量。三大页,每页大约有将近四百字。等我吹灭了灯,躲到床上,我有很长时间睡不着,我很想再起来看书或者再接着写点什么,最终我没有起来,我知道,这种兴奋是很浮躁的,如果我起来,它会很快让我陷入到另一种感觉里去。那是一种空虚的感觉,我不仅读不下去书,写不了别的什么,并且很快会淹没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里。这种空虚的感觉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跟了我两年时间,我对它很清楚。所以,我躺在床上,让自己兴奋了一段时间。
现在来看看,我在那段兴奋的时间里,有着怎样不切实际的浮躁之念。当然,先是从那三大页日记开始,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诵那篇一千之字的日记写了些什么,如果,让我今天来看这篇日记,我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可当时,我一遍一遍地背诵,真的是背诵。所谓的背诵,就是完全肯定它,竟然,不知道它和我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没有什么区别。谁没有为自己第一次听人说那是一棵杏树,然后再看见那棵树时,很快说它是杏树有过一种陶醉,我耐着性子,把那一天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开始写日记,这一段时光,啰里啰嗦记在三页纸上。因为陷在了兴奋里,所以,对我的所说,和说了什么,我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最可怕的是,在我的兴奋里,我瞪着眼睛开始做梦。
原来,写作这件事是一写就成的。我从一遍一遍背诵日记,把自己弄到写作里,把一些名号加在自己的身上,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躺在一张铺着一条床单,床单下是一条溜光席的床上,而那孔窑洞,也在我的兴奋里落在一阵一阵的光环里,像一条船一样飘浮在氤氲的海面上,而我就坐在那条船上。我去学校当老师,第一次陷入在自己的浮躁里,直接的原因是写日记。
在这样浮躁的兴奋里,我根本不知道写日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2021-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