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母亲教的童谣②:田间地头的歌唱
人们都说,农家的生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在母亲身上是不成立的,她的生活是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太阳。
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写的是一份悠闲,而在母亲却是一种艰辛。早晨披着星星下田,晚上带着月儿回家。回到家来就忙着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喂鸡伺狗、侍奉老小。更深夜静,母亲还要熬夜,在家纺棉花做针线。生性乐观豁达的母亲,把轻松幽默的歌谣融进了“汗滴禾下土”的辛劳,唱走了劳作辛酸,唱来了家人的笑颜。
一望无际的鲁北大平原,一大早高高兴兴跟着母亲下地的小孩子,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就显得不耐烦了,母亲就会给我们唱一些歌谣。这些“唱儿”,以农家的动植物起兴,唱到最后往往有一个叫人好笑的动作,乐得我们肚子都笑疼啦,唱得我们忘了“刁吼”(鲁北方言“调皮捣蛋”的意思)。
春雨润物细无声。几乎一夜之间,张家坟上的老杜梨树已是满树白花了。粗壮的树干托着硕大的树冠,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见证着庄稼人年复一年的劳作。母亲给我们讲,当初张家开祖坟,种下了三棵树:一株苹果树,一株杜梨树,一株柳树。风水先生预言说,三棵树只会活一棵,柳树活了后世无人,香火不续;苹果树活了后世人少,成大器;杜梨树活了,人丁兴旺,出不了大官。如今,张家院确实人丁兴旺,看到杜梨树,就感觉风水先生真神呢!
母亲一边讲,一边就又唱起来了——
①杜梨树,开白花
杜梨树,开白花。
俺娘拉把俺姊妹仨。
大的会织布,
二的会插花,
三的嘛也不会家。
跑到那地喽搂豆叶,
一搂搂了个花乖乖(鲁北方言“蝈蝈”)。
拿到家来哄孩孩,
哄那孩孩嘎嘎地笑。
他爹带周那红缨帽,
他奶穿周那嘎噔鞋,
嘎噔嘎噔向东来。
东边一个蝎子,
蛰得他爹竟尥蹶子。
从春天一直唱到秋天,唱得杜梨成熟了,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黄绿色的叶子中。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拿到家中捂在厚厚的棉絮中,等到杜梨变得像紫色的玛瑙,就可以享用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啦!
秋后的坟头上,长满了结了红豆豆的野棵棵,结的果子像一颗颗红宝石挂满了秧子,那长刺爬蔓的叫枸杞,那种秧像辣椒棵子似的我们叫它“狗尿子棵”。一见到我们就会唱:
②狗尿子棵,结樱桃
狗尿子棵,结樱桃,
老鼠逮了个大狸猫。
鬼啊呱啊鬼来到,
骑着板子拉着轿。
东西道,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拾起那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着手指头。
吹堂锣,打喇叭,
门子拴到马底下。
天爷爷不阴下大雨,
树梢不顾应(动弹)刮大风。
刮得(dei)那地下醭土(尘土)爆腾腾。
刮得那鸡蛋把那碾子砸了个大窟窿。
碾子破了箍镂锔,
鸡蛋破了加线缝。
萝卜缨子长出葱,
家雀叼了只大老鹰。
我说这事儿你不信,
他姥娘嫁给他外甥。
八个瘸子来抬轿,
八个瞎子来点灯。
瞎子说灯不亮,
瘸子说道不平。
哑巴唱戏干张嘴,
唱得那聋汉支眼听。
这歌谣虽然长,但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人人都唱得滚瓜烂熟。每逢下地上坡拔草拾柴火下雨阴天我们都比着劲地唱,谁唱不完或唱错了会被“弹脑嘣”的。“弹脑嘣”不算多么疼,但在我家,谁被“弹脑嘣”是件很臊人的事儿。
母亲很勤快,除了分的一块菜地。她在自留地的大埂上种豆角,在大湾旁的闲宅子上种小葱、香菜。一垅垅的香菜,颜色碧绿,香味扑鼻,也被母亲唱进歌里。
③芫荽菜,坡里香
芫荽菜,坡里香,
俺娘嫁俺到大辛庄。
窝窝头,粘粥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
拿起筷子想起那娘。
有时候,小孩子在地里玩累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弯下身子,一只手向后捶背部,很吃力地直着腰,嘴里念叨着:“腰疼,腰疼!”
母亲顺势拍一下我们的头:“小孩子家,哪有腰啊!不到三十,不长腰!”
“肚子疼!”
“肚子疼,打老营。”母亲的唱儿又来了。
④肚子疼,打老营
肚子疼,打老营,
老营老,戴山帽。
山帽山,顶着天。
天打雷,狗咬着谁?
(以下拉长音,尾字下行后上挑)
狗咬着王世魁啊!
王世魁你揍嘛起咹?
俺看瓜起咹。给俺个瓜吃半。
俺那瓜才开花咹。
你尜叉窝(腋窝下)喽夹着个嘛呀?
夹个棉袄咹。
你奏木不穿上呢?
俺怕虱子咬咹。
叫你老婆给拿拿捏。
俺老婆死了咹。
死哪啦?死锅后了咹。
埋那了咹?埋蒜臼里了咹。
你奏木不哭捏?俺不回家。
我教给你半——
黄瓜妞啊,茄子把咹,
我的老婆俺咹!
母亲唱一句,我们接一句,唱到最后,真应了那句“哭着哭着又笑了,拾了个馍馍又掉啦!”
当“谷雨前后,种瓜种豆”的时候,我们又会唱起那个悬话——
⑤悬话悬话
悬话悬话,窗台上种了二亩南瓜。
木(没有)手的来偷,光腚子来兜。
聋汉听见哑巴喊,
急得(dei)那瞎子白瞪眼。
夏天的田野,地头路边沟头河沿满是野菜野草。红红的朱胭草、红菱秧、兔子酸,是猪羊的美餐。调皮的孩子打打闹闹唱歌谣——
⑥红菱秧,编笊篱
红菱秧,编笊篱,
你奶(母亲)死了难(俺)各(过)起,
抬一抬,埋一埋,
让你个木爹的穿白鞋。
我家小院里,同来装扮春光的还有如期而至的小燕子,她们唱着歌煽动着翅膀在我家房檩条上垒窝。“燕子叼泥垒大窝,细水长流集成河”——这是母亲常说的话。
乡村的野外,树上的鸟窝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密密匝匝的枝叶间,乌鸦喜鹊用它们灵巧的小嘴叼来各种干棒垒成了坚实的鸟窝。
⑦老鸹窝
老鸹窝,一派派(读三声,音调下行),
上南京,揍买卖。
拾喽个金豆子,买了个老奶奶。
揍嘛饭?糊饼子,下大面。
谁烧火,俺(读nan三声下行)外甥。
谁铺炕,老豆虫,
一铺一顾应(鲁北方言“动”的意思)。
“麦熟一晌”,麦收时节是最累最忙的时候。乐观的母亲在辛苦劳作之余,也会拉着孩子的手唱——
⑧打箩箩,筛箩箩
打箩箩,筛箩箩。
下来麦子蒸馍馍,
蒸那馍馍给谁吃?
(下一句给××吃,说自己的名字)
给××吃!(小孩子就会接上说)
给爹吃,给娘吃。
爹娘夸(你)俺是个好孩子。
麦子黄了,棒子绿了,棉花白了,汗水滋润了田间地头的泥土,我们的歌谣洒满了田间小路。
⑨谷子熟了碾小米
谷子熟了碾小米,
俺(nan)和奶奶去(qi)赶集。
走喽一里又一里,
看见大嫂纳鞋底。
走喽一洼又一洼,
洼洼地里种庄稼。
高的是高梁,矮(yai)的是娘花(鲁北方言:棉花),
不高不矮(yai)的是芝麻。
田里的芝麻花开啦,满棵绿绿的叶吖处,白色的喇叭似的,是我们歌唱的伴奏。等到秋后,摘下一个成熟了的芝麻串,轻轻一捏。张开嘴,把白白的芝麻粒倒进去,嚼嚼,满口弥香。歌谣也随口而出。
⑩芝麻花,节节高
芝麻花,节节高,
里面住满白宝宝。
白宝宝,长大了,
挤开门缝往外瞧。
嘎叭响,门开了,
宝宝抢着往外跑。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母亲的歌谣里,有春风的轻吟、夏雨的回响、秋阳的温润、冬雪的悠扬,有玉米的柔糯、地瓜的甘甜、高粱的红艳、谷子的芳香。母亲的歌谣,在土地上生长,在季节里轮回,生生不息,代代传唱。
作者:王桂兰,中学高级语文老师。有诗文散见于报刊及有关文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