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人走天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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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头的到来,虽然平息了一场家族之间的械斗,但疙瘩队长依然找茬报复,以泄私愤......

军人李连堂的牵挂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从山口那边吹过来,好几天不停歇。缺乏植被,怪石嶙峋的山峦被斑驳的白雪妆点得不再狰狞。蜿蜒曲折,纵横交错的石缝中,稀疏孤独的沙棘棵子被风吹光了叶子,却依然倔强的挺立着。山谷里正值萧条而漫长的数九寒天。通往山外的盘山公路被大雪封死。远远望去,像一条玉带缠绕在山腰间。

山梁子上,那座用石头、混凝土筑成的扣瓮状碉堡岗亭里,山东阳信老兵李连堂裹着绿色军大衣,抱着大枪在放哨。他的眼睛,通过射击孔望着通往军营,也通往田家峪村,被积雪覆盖了的石阶小路。此刻,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远处一片白茫茫。

李连堂又想起了庭华和荣英子弱小的身影;张玉兰那饱含愁苦的眼睛。两个月前,探亲返回部队的旅途中,那一场偶遇,如同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不间断地在他脑海里回放。这些画面,促使他不断地想着一些问题:张玉兰娘仨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里,有没有吃的呢?有没有烧柴呢?他们怎样度过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天呢?他的思虑中有对两个孩子的怜悯与牵挂,也有对张玉兰境遇的担忧。他反复思索着,自己怎样才能在复员回山东阳信之前,给两个孩子一些帮助,让他们顺利地长大成人;也希望能够拉张玉兰一把,让她走出人生困境,重新面向未来。然而,眼下李连堂只是一名普通战士,人轻言微;又是一个没结婚没复员的军人,无端去照顾一个虽然同乡,却是萍水相逢,没有男人的家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李连堂的内心不免有许多纠结与忌惮。权衡再三,纵然他有许多好主意与想法,自身也没有去付诸实施的能量。在张玉兰娘仨身上,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李连堂,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挂念与怜悯的痛楚;以及人生无常,磨难重重……

山谷里的时光,在寒风呼号和白雪皑皑中走到了年关。山梁子上的小路上,开始有男人捂着棉帽子推着小车,女人包着头巾挎着包袱,赶集上店筹备年货。李连堂跟往常一样轮岗放哨,三个小时一换。只是临近春节,领导说,更需要加强防守,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敌人钻了空子。于是,加双岗,两个人一班了。两人一班岗,反而给了战士们放松一下的机会,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可以走下岗亭在附近转转走走,在路边看看形形色色的行人。

这是一个腊月里难得的上午,太阳很亮,照在积雪上熠熠发光。李连堂正抱着大枪在岗亭下的小路边踱步。远远望见一名妇女推着一辆独轮小车,吃力地从公路的远处向这边走来。待到走近,他才看清这妇女头上包着一块蓝色方巾,小推车的一侧绑着一只荆条筐,荆条筐上盖着一床破棉絮。而小推车的另一侧坐了一个小男孩。隔着二十来步远,还没等李连堂看清这妇女和小孩的面目。坐在一侧的小男孩突然从车上出溜了下来,独轮小推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随即向一侧歪倒。而这小男孩不管不顾地向李连堂跑过来,嘴里还支支吾吾地喊着。而推小车的妇女两只手扶着车把,嘴里哇哇地责怪着孩子,跌坐在了独轮小推车的旁边。小推车上的荆条筐歪了,里面的土豆撒了一路,有几个向山坡下滚着。李连堂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正是他日夜惦念着的山东阳信老乡——战友张福海的遗属张玉兰和庭华娘俩。庭华嘴里喊着叔叔、叔叔,向他跑了过来。

十来岁的庭华,痛失父爱。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是多么渴望得到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关爱啊!他天天想着——火车上在李连堂的怀抱里,枕着李连堂温暖的大腿睡觉;在冰天雪地里疾驰的军车上,李连堂把绿色的军大衣脱下来,裹住他瘦小单薄的身体……

李连堂赶忙伸手拉住庭华,把大枪甩到肩上背着。一边喊:“庭华别跑,你娘摔倒了。”一边向张玉兰跌倒的路边跑过去。

此时的张玉兰已经站了起来,只是小推车还歪倒在路边。她一边把荆条筐子扶正,一边弯腰忙着把散落在路上的土豆往筐里捡。却也没耽误笑着跟李连堂打招呼:“大兄弟,是你啊!站岗呢?你看庭华这小贼孩子,我让他压着偏沉来着,他看见你,也没吱声就出溜了下来,小推车一偏就倒了!”说完,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李连堂一边帮着张玉兰往筐里捡拾土豆。一边吃惊地问张玉兰:“嫂子,这冰天雪地的,你去干啥呀?还带着孩子!”张玉兰一边忙活,一边说:“兄弟呀,这不快过年了么!家里只有这些土豆。我寻思着,推到集上换点粮票到粮站上买几斤白面。要不,孩子们过年连饺子也吃不上哩!我让庭华给我压着车子,也好做个伴。”李连堂又问:“卖了土豆,家里还有吃的吗?”张玉兰叹了口气说:“先过个年再说吧!眼下还饿不着!”说着话的同时,她把车子掀起来扶正了。李连堂把捆着荆条筐的绳子给她紧了又紧。张玉兰自己重新把破棉絮严严实实地盖在土豆上,她是担心着土豆冻烂了,就换不成粮票了。

张玉兰坐在一侧的车把上,保持着独轮小推车的平衡。她只能等着庭华重新回到小推车一侧坐好,才能平稳地抬起车向前推。而庭华一只手扯着李连堂的大衣袖子,正聚精会神地打量那杆挎在李连堂肩膀上的56式半自动步枪。全神贯注中,他似乎忘记了——没有自己做配重,妈妈没办法平稳地推起独轮车去赶集。

张玉兰苦笑着招呼庭华:“孩子,咱们走吧,还有十几里路呢!回来再看叔叔的枪好吗?”庭华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拉着李连堂棉大衣的手,不情愿地跑过来坐在小推车的一侧。张玉兰哈腰架起车把,撑住小推车,跟李连堂说:“大兄弟,谢谢你啊!俺去赶集了。”说完,迈步向前推车。庭华也冲着李连堂挥了挥手。李连堂望着娘俩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张玉兰走出十几步远的时候,李连堂突然想起来,在自己的内衣兜里还有五元钱纸币。他赶忙掏出来,手里攥着钱快步赶上去,塞进庭华的手里。说:“嫂子,你用这点钱再添凑点粮票去买几斤白面吧!”张玉兰推着小车,一下子感动得不知所措,嘴里喊着:“大兄弟,大兄弟,您这是……这可叫我怎么谢你哩!”她本想停下小推车推辞一番,却被李连堂顺势拥着胳膊向前推了她一下,小推车没停下来。李连堂说着:“快走吧!嫂子,我还有呢!”回身跑回了岗哨。

张玉兰架着小推车,只好歪着身子,向后点了点头,眼睛里的泪水瞬间滚满了脸颊。因为她不想让李连堂看见自己流泪,便猛地拧过头去,弓起身子,一步一步的向山外走去。李连堂回头望着缓缓而去、渐行渐远的张玉兰娘俩,蓦然间,眼睛里涌出来一汪泪影,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了……

革命目的不纯的人

田家峪这一年的腊月,过得与往年大相径庭。几个田姓的地主富农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把村里的旮旮旯旯打扫得跟狗添地一样干净。然而,这么多年村里的干部民兵,第一次放了他们的鸽子。贫下中农们更是一个也没有来。他们心里空落落地,面面相觑,又不敢擅自离开。白白等到了太阳落山,才怯生生,悻悻地各回各家。

其实,村革委会主任张铁头,就蹲在大队部石头房子的宽板凳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麦克风就在嘴边,他却一句话都懒得说,更懒得理会那几个蹲在墙根下等着的地主富农。

一个多月前,在公社大院里替疙瘩队长——张金山,挨了公社革委会李主任一顿猛批之后,他就再也打不起斗争地主富农分子的兴趣来了。

那天,张铁头骑着自行车来到公社已经晌午了。在公社大院里,他打听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公社现任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四十来岁,微胖的李主任脸色严峻,对这个村干部的到来不理不睬。他披着一件军大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张铁头坐在靠南墙的木头长凳子上。李主任听完张铁头对田家峪村女盲流张玉兰的情况汇报后,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眉头皱成了一坨肉疙瘩。他旁若无人地点上一支烟,吹灭火柴,慢条斯理地说:“老张啊!你是老同志了,怎么对党的政策方针置若罔闻呢!这种情况还用问吗?一个复员军人的家属回山东老家怎么能成盲流呢?盲流是指不愿参加劳动,不是非农业户口,扎堆往城市里跑的人。张玉兰怎么能算盲流呢?即便是盲流,人家城里遣返回来,我们也得给活干给口粮啊!”说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加重了语气:“简直就是胡闹!你回去,把你们村里革命目的不纯,乱扣帽子迫害无辜群众的人,给我报上来,不能再让他们继续损坏党的形象。”

李主任似乎是听够了,忍着怒气,肉坨子两边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张铁头。抬起手,用手背冲着门口慢慢地挥了两下。张铁头赶忙站起来,鞠躬、点头、没转身,倒退着走出了李主任的办公室。他又像墙根下的老鼠怕惊醒了眯着眼的猫似的,回身轻轻地掩上了李主任办公室的门。

张铁头走到公社大院门口,推起自行车悄悄地离开了公社大院。他生怕李主任一生气,追上来留下他,让他跟马主任一起“靠边站”。他迫不及待地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似的下了一个陡坡,又忙不迭地推着自行车越过了两道山梁子。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反复复想:回去怎样揪出田家峪那个革命目的不纯的人,向李主任交代。

回到田家峪的时候,太阳已经严严实实地藏到了大山后面,村子里面静悄悄地。张铁头奔波了一整天,布褡子里的干粮和水壶里的水竟然没顾上动。他把自行车随便往墙上一靠,便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自家炕上。抱着头想:田家峪谁的革命目的最不纯呢?

这一夜,鸡叫头遍他还没睡着。烟卷抽没了,纸条子卷上碎烟叶继续抽。张铁头终于想明白了:这次,如果自己不快刀斩乱麻,抓紧与村里那几个曾经一个“山头”的人划清界限,离得远远的。自己免不了也要享受“靠边站”的待遇。

他一想起公社李主任——那堆成一坨子肉的眉头。脊梁沟子一阵儿、一阵儿——嗖嗖地发凉……

田家峪要分粮

场院里,堆满了用玉米秸秆和谷草覆盖着的成堆土豆。拔了皮又编成串的玉米棒子,透着诱人的金黄,挂在一排排两头架起来的横木上。

田家峪的男女老幼们,兴高采烈地推着小车,提着麻袋在场院门口排队等候分粮。分粮之前,张铁头召集村里四个生产队的小队长、保管员、会计、记工员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

张铁头说:“今年的地蛋大丰收,玉米留够了种子也有不少富余。今天抓紧分下去,要不土豆冻烂了,社员们就没法存放咧!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分粮食,还是老规矩,按工分多少,多劳多得。村里的军属、工属、民办教师吃个平均数。各小队都算好了么?”几个记工员、会计哼哼唧唧地说:“早就算好啦,就等着今天哩!”

正当人们要去场院开门分粮时。三小队的疙瘩队长——张金山却提出来一个问题,他梗着脖子说:“俺们队的张玉兰今年十个月没上工,公社马主任说她们是‘盲流分子’来着,咋分给她粮食么?!她一家三口要分走俺们小队三个人的口粮呃,太便宜她咧!”他话音未落,石头屋子里就嚷成一团了。有的村干部说:“也是这个理儿,他们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给她们粮食,太便宜她们家了吧!”也有的说:“张玉兰一家人回山东,不是不想回来呃!是张福海生病了,又死咧,回不来啊!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不给粮食,你让她们吃甚?!”

张铁头任凭一屋子人嚷嚷,低头抽烟不吱声,听着各方意见。

眼见疙瘩队长越说越来劲。张铁头猛吸了一口烟,咳嗽了一声,说:“都别嚷嚷了,张玉兰盲流分子的事,以后谁也不能提了,粮食一定要给,而且要给全年的。如果三小队觉得吃亏了,那好,咱大队里给补上点。张金山,你以后就不要再拿张玉兰什么‘盲流分子’说事咧!人家还是军人遗属哩!”疙瘩队长不服,站起来挥着胳膊说:“这不合理,不符合‘要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的革命精神!”张铁头轻蔑地又瞅了疙瘩队长一眼,心想:张金山,你知道啥个叫——阶级斗争进行到底?不知死活的蠢儿子!

张铁头有点生气,又感到好笑,但他都忍住了。只因他感觉,疙瘩队长虽然非常可恶但又非常可怜,不值得去跟他争执,训斥他。毕竟以前他曾经跟着自己“鞍前马后”过,也给他留个面儿。张铁头老于世故,谙熟斗争策略。他知道:当一个人快要倒霉的时候,就让他尽情地去亢奋。

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死张铁头,他也不会把在公社里,挨李主任狠批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至于怎样才能找出革命目的不纯的人,张铁头却早就想好了招数:田家峪不大,才六七百口子人,都是乡里乡亲,栽花不能栽刺,将来还不定谁家风生水起,谁家走霉运呢?更不知道谁家的狗会叼谁家的鸡!反正有一条,不能得罪人,不能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但是,这革命目的不纯的人还是要找出来的。他想出一个金蝉脱壳之术——那就是要发动群众。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群众揪出你来,不关我事,恨不得我。于是,他站起来说:“谁也不要吵了,先这么分下去吧!晚上到这里继续开会,还有要紧的事,要大家一起商量呢!”说完,叼着烟卷,慢吞吞地向粮食堆走了过去。

张铁头一走,村干部们有的扛着杆子秤,有的拿着账本子,纷纷走出石头屋子,涌向各自小队的粮堆。

疙瘩队长疯了

太阳红着脸转到了西山头上,等着走下山,去合上黑色的夜幕。田家峪的场院里,分完土豆又分完玉米之后,变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贫穷的人们连一根玉米秸秆也没有留下,能拿回家的都拿走了。
    这个有了粮食和柴草的黄昏,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山谷里的田家峪村,气息里混合着一种柴草烟与烧糊了饭的味道;弥漫着一种山村特有的宁静与温馨。

随着空中传来两声咔嚓、咔嚓的响声,田家峪寂静的黄昏被打破了。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张铁头带着烟呛味,沙哑的喊声:“田家峪各小队的干部们,贫下中农代表们,注意咧:吃完饭,马上到村口的小学校里开会。有要紧的事哩!”张铁头连续说了三遍,还想再放一首郭兰英的歌曲,又感觉今天的会议内容不合时宜,便随手拧死了电钮。

当三十多位田家峪的各路精英,齐聚到村口的学校时,教室里亮起了煞白的汽灯。汽灯底下坐着的汉子们,手里各自拿着长枪短笛,喷云吐雾。烟雾缭绕中,他们露出焦黄色的门牙,嬉笑怒骂,插诨打科。几名穿着稍显干净利落的女青年,坐在教室后排的毛主席、华主席画像下面,借着汽灯的光亮,抽着麻线纳鞋底。

坐在讲台上的张铁头终于开口了:“大家都来齐了,咱们就开会了呃!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今年咱们村里粮食大丰收,这都是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我们一定能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前几天,我去了公社,才知道马主任‘靠边站’了。公社李主任说了:咱们村里也有这种革命目的不纯的人,必须上报。是谁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还是老办法,不厚爷不薄舅,不记名投票。选两个,得票最多的和第二多的,没啥说的,也马上‘靠边站’!明天呢,我把名单上报公社。”

张铁头讲完,话音落下了好几分钟,讲台下竟然没有一丝声息。教室里的人们瞪着六十多只眼睛盯着张铁头的嘴巴,好像不知所云何物。汽灯的白光下面,有几个戴着旧军帽的男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像打了一层劣质的粉底,灰白灰白的。刚刚还插诨打科,刁钻灵巧的一张张嘴巴,紧紧地抿起来。

张铁头说完,面对着鸦雀无声的人群,沉着地拿出了一摞卷烟纸。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招呼后排的几名妇女:“你们把这三十张票发下去再收上来,就在这块黑板上画正字,两个人念,一个人记。大家都可以看着呃!田小娟你文化高,写字快,就你写吧!把这些圆珠笔也分下去,写完再交回来呃!”

田小娟虽然是富农的女儿,却长得端庄秀丽,思想改造彻底,品行端正。是正经八本的高中毕业生。深得贫下中农的信任。她走到了讲台上,用手捏起粉笔,站在黑板下,等着另外两名妇女把票收上来念名字。收票唱票的两名妇女,一个是田家峪的妇女主任,一个是贫下中农代表。她们都是读过书的青年,态度认真而且有责任心。

她们走到课桌前挨个收票,有的还没写完,她们就背过身去等着。毕竟都是乡里乡亲,谁也不愿意去得罪人,落嫌疑。这投票选“坏蛋”虽然被张铁头当做了金蝉脱壳之术。但是,在正确评价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惯用的方式相比“一言堂”还是相对公平的。教室里的人们噤若寒蝉,没有了往日的散漫与不羁,人们默默地把纸片叠起来递给妇女主任。气氛压抑而沉闷。

妇女主任对这种“选举”方式驾轻就熟。她把票抓在手里举起来宣布:“一共三十三张票,一张不少呃!”然后,她像洗牌一样把选票上下翻动了一番,交给了另一名妇女。接过票的妇女,在妇女主任的监督下开始唱出了第一张票:张金山、张福堂。此刻,张铁头插了一句:“下面的人谁不放心,可以上来看着呃!”

田小娟在黑板上写下了张金山、张福堂的名字,而后各画了一横。“张金山、张富贵;张金山,张宝柱;张金山、张宝国……”唱票妇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讲台下面鸦雀无声。田小娟的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哒哒声,清晰可闻。

三十三张票唱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戴着绿军帽的头,几乎碰到了煞白的汽灯。教室里顿时乱了,桌椅的碰撞声中,人们居然鼓起掌来。人们闹哄哄地看着张金山——疙瘩队长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影影绰绰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张金山三个字的后面,三个正字已经成型。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后面,正字的笔画还在激烈的角逐。

疙瘩队长回家后,闷起头来抽烟再也没说话。呱呱鸡叫也不应,推也不动。惹得呱呱鸡扯起公鸡嗓子,连续骂了三天,疙瘩队长也没回一句。到了第五天呱呱鸡惊奇地发现,从白天到夜里坐着不停地抽烟,不吃不喝不合眼的疙瘩队长,居然精神饱满;有时候仰着头看天,一看就是一个时辰,嘴里还振振有辞。这下,可把呱呱鸡吓坏了。她一扭一扭地甩着大棉裤裆,惊慌失措地跑去村东叫张铁头。人还没进门,就大喊着:“铁头叔——铁头叔,你快去看看吧!疙瘩魔怔咧——疙瘩魔怔咧呃……”

张铁头正在炕头上眯着。一个激愣之后,二话没说,跳下炕,趿拉着鞋,急急地跟着呱呱鸡,跑到疙瘩队长的院子里。

一进门,张铁头看见疙瘩队长正蹲在屋檐下看天。张铁头走过去,推了推疙瘩队长,问:“疙瘩,你小子咋咧?这是咋咧?”疙瘩队长好像没听见,脸依然冲着天,默不作声。骇得张铁头也跟着仰起头向天上看,他反反复复找了半天,但始终没有看出天上有什么异样。张铁头伸手摸了摸疙瘩队长的头,不热。又推了他一把说:“疙瘩,你小子哪里不对劲?”疙瘩队长依然无动于衷,直愣愣地看天。张铁头心里头有点发毛,盯着疙瘩队长的脸看。他看到疙瘩队长胡子拉碴,面色铁青,眼神黯淡空洞……

突然,疙瘩队长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惊得张铁头出了一身冷汗。笑过之后,疙瘩队长悠悠地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呃!”

张铁头越听越瘆得慌,脊梁沟子一阵一阵地发凉,也没了主意。他点上一只烟卷,无奈地摇着头,转身走出了疙瘩队长的院子。

呱呱鸡一看,张铁头要一走了之。追到门口,在后面叫了两声:“铁头叔,铁头叔……”张铁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没再回一下,毅然决然地走了。

呱呱鸡彻底绝望了。恼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扑打着花棉裤腿,扯起尖利的公鸡嗓子,边哭边骂起来:“小铁头哎——你这个没良心的呀——俺家疙瘩可没少帮你整人呀——要不是他把老书记给斗下去呀——你咋当主任呀——你个没良心的呀——疙瘩魔怔了呀——你不管了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呀——遭报应呀……”

这一天的夜里,三更时分。挂在村中间一户人家屋檐下的生铁钟,急促地响了起来。田家峪的人们在睡梦里中纷纷被惊醒。

在以后的日子里。田家峪的人们,在深更半夜里,经常会被那只生铁钟的响声和“社员们快来开会呃......”的吆喝声惊醒。张铁头命人把生铁钟摘了。那喊声,却更加频繁了......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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