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母亲:婆媳情深
祖母还是走了。痛不欲生、几次差点哭晕过去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她的亲生闺女,而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儿媳——我的母亲。近半个世纪的朝夕相处,婆媳俩早已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一朝分离,撕裂感沉重打击了母亲。
花白的短发,布满皱纹但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庞,微胖稍显笨拙的身材,年近七十的母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平凡的母亲,却凭几十年如一日的孝道,早已成为整个小区乃至周围的“名人”了。
母亲只读过三年小学,识字不多,二十出头就怀着对“文化人”的仰慕嫁给了出自书香门第的“老三届”父亲。小时候,我们时不时能从父亲的言行之中看出他对母亲的“不屑”。等到我和弟弟上了学,母亲就常常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个文化人。”幼年失学,成了她终生的缺憾和自卑。
父亲是独子,按照当时农村的习俗,母亲嫁进门后自然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这一待,就是四十多年。祖母是那种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人,这在村里很有名,同时脾气执拗偏激在我们村里也同样很有名,为此母亲自进门便受尽了委屈。祖母的身体极好,又争强好胜,地里的农活,哪一样都要争个第一。母亲自幼身体较弱,应付起来很是吃力。盛夏的中午,别人家一般都会有个午休,既避一避毒烈的太阳,又多少歇个乏。而在我们家,是万万不可的。往往是刚刚躺下,祖母就变了脸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弄出很大的动静,以发泄心中的不满,直到母亲再也躺不住为止。母亲有个神经性头疼的毛病,经常从地里回到家就躺倒在床,连饭也不能吃,到了下地的时候,却一次也没耽搁过,为的就是不想看到祖母的脸色。
胡适在《我的母亲》中写道:世上最可厌恶的事,莫过于一张生气的脸,世上最下流的事,莫过于把一张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便立即感同身受。的确,母亲和祖母在一起的近五十年里,时不时地就要看祖母那张难看的脸,却从来没有回报过一张同样难看的脸。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和弟弟离家上学之后,家里就剩下已经退休在家的祖父、祖母和母亲。母亲的日子更加难过了。祖父是位极其慈善和蔼的老人,自退休后便承包了家里的买菜、做饭等家务。考虑到地里农活的繁重,祖父便尽量变着花样地搞好伙食。这令崇尚“节俭”的祖母很不满意,经常和祖父闹别扭。祖母的“斗争”方式很特别,从不吵闹,就是摆脸子和阶段性绝食。上来脾气,她可以连续一周不吃饭。这种被父亲后来称之为“冷暴力”的斗争手段,在我们家很是有效,最后一般都是以祖父主动和解而告终。直到现在回想起来,留在我和弟弟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也是心有余悸的回忆,仍旧是祖母“冷战”时家里凝固的气氛。记得那时一进家门,我们首先是看祖母那张脸,如果是平静的,便大大地松一口气;假如是一张阴沉的脸,我们的心里便立即像压了块石头,一举一动都变得小心翼翼。即便是这样,母亲也总是对我们说,你奶奶虽然脾气不好,但终究是为了过日子。再说,她针对的是我和你爷爷,不关你俩的事,你们不能不尊重她。
八十多岁的时候,祖父母随父母搬到了县城居住。离开了土地和老宅的祖母,面对新环境一时不能适应,母亲便常常带着她上街散心,带她结识附近的老人。渐渐地,祖母便能自己带着马扎到门前的广场找“新朋友”聊天了,甚至还能与别人结伴逛商场了。生活上,母亲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时候吃水果,什么时候喝牛奶,什么时候服降压药,每天照着钟点地将吃的喝的递到老人手中。在孝敬老人上,母亲无形之中已经成了我们的一把尺子,时刻提醒着我们的一言一行。更可喜的是两位最年幼的家庭成员,竟也会时常地“监督”和“指导”着我们这些大人。
九十四岁的时候,祖母的腿脚越来越无力,走不了几步就会颤抖个不停。出不了门的祖母终日郁郁寡欢,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天,母亲兴冲冲地推回了一辆轮椅。从此,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祖母的脸上。天气晴暖无风的日子,母亲便会用轮椅推着祖母出现在街心的小公园,然后祖母同别人聊天,母亲便在附近活动。有时候,我劝母亲可以干点别的去,母亲便会说:“那怎么行?万一突然变天了怎么办?你奶奶腿脚又不利索,受风受凉了就麻烦了。”
幸福的祖母逢人便说:“俺芹子(母亲的名字)上辈子不知道欠了我啥,这辈子可算是还不完账了。”母亲便笑嘻嘻地说:“是啊,我这辈子非得让你再欠我的,下辈子咱还分不开!”祖母便张着没牙的嘴笑起来。至今回想起彼情彼景,那几十年凝聚而成的亲情仍令我为之动容。
祖母越来越老了。脑神经的萎缩导致她经常会出现幻听幻觉,会常常疑神疑鬼,会常常描绘一些她“看到”和“听到”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母亲尽管感到有些恐惧,但却壮着胆子和祖母睡到了一张床上,为的是让老人睡得安心踏实。
祖母的脚是旧式的“缠放脚”,蜷压在脚掌下面的趾甲常常会嵌进肉里,母亲便经常给祖母泡脚修脚。祖母患有老年性瘙痒症,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给她擦洗身子,然后涂抹药水,从不间断。祖母便常常唠叨说:“这些活儿本是闺女的事啊,现在都落你身上了。”母亲便说:“闺女不是隔得远吗,谁干还不是一样啊?你和闺女总共才待了二十年,你都跟了俺快五十年了,还不把俺当亲闺女吗?”祖母便说:“这倒是真的。”一边却用手去抹眼睛。
祖母九十八岁寿终于各种器官老化衰竭。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常常会一个人呆坐于祖母生前住的房间里,久久地出神。
作者:徐洪波,山东省邹平县实验中学教师,文学爱好者,曾有作品发表于《少年儿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