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诗”现实主义思想内容之探析
诗人是社会的先觉,时代的号手。唐代伟大诗人杜甫之所以被誉为“诗圣”,诗被称为“诗史”,是因为他的诗主要反映了“安史之乱”后,人民饱受战乱、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展现了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社会演变。梅尧臣是宣城历史文化的杰出代表,宣城人民的骄傲。和杜甫一样,他之所以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是因为他和欧阳修、尹洙等领导了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扫荡了晚唐以后以“西昆体”为代表的“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的浮艳诗风。他继承、发扬了唐代杜甫、白居易等诗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开创了宋诗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
梅尧臣的诗广泛而深刻地展示了北宋初期这一特定时代的社会生活,表达了当时人民的思想感情。在此,我想就梅诗现实主义思想内容的社会基础与人生背景,以及如何科学客观地评价梅诗,做一点拋砖引玉的阐述,并就此求教于方家。
梅尧臣是宣城宛陵梅氏第五世孙。除了宛陵梅始祖梅远,做过宣城地方上的附属小官外,其曾祖父梅超、祖父梅邈、父亲梅让,都是世代务农的普通百姓。梅尧臣的叔叔梅询25岁中进士,官至翰林侍读学士,按照北宋的恩荫制,其父梅让也可以做官。但梅让却拒绝为官,始终安心务农,直至91岁谢世。欧阳修所撰《太子中舍梅公墓志铭》记载:“梅君讳让,字克逊,世为宣城人,尝以文学仕进,君独不肯仕。其弟询勉之,君曰:‘士之仕也,进而取荣禄易,欲行其志而无愧于心者难。吾岂不欲仕者?居其官不得行其志,食其禄而有愧于心者,吾不为也。”“其弟后显贵,必欲官之,君坚不肯。”在“举世競趋利”的封建社会里,梅让这种洁身自好、淡于名利的品格是难能可贵的,而且也不可能不给梅尧臣一定的影响。
从梅诗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梅尧臣从小熟悉农村生活,热爱农村生活。生活在有着浓厚泥土气息的农民家庭,环境的熏陶,父亲的教育,对其以后在创作的道路上能关注人民的苦难,表达贫苦农民的诉求,是应该有着厚重的思想基础与情感因素的。
其次,读懂梅诗,必须要了解梅尧臣的人生经历,因为作家的生活命运必定影响制约着其作品的内容与形式。
在《宛陵梅公诗集序》中欧阳修这样写道:“余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则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几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进于事业。”在封建社会里,读书求仕是天经地义的,中科举是读书人最高的荣誉,而恩荫取士却并不值得炫耀。
梅尧臣早年抱负不凡:“俯愧水中鱼,泳游水中湄。仰羡云中鸷,凌厉辞挚维。”然而却仕途艰难,只做过主簿、县令等基层小官。直到晚年,才由欧阳修、赵概等举荐,赐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最后是以“官不过五品”的尚书都官员外郎之职而卒。惨淡的政治命运,不能不使他切身体验到官场的龌龊、社会的黑暗,在心灵上烙上沉重的创伤。
梅尧臣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生活也是极度困窘的。他在诗中写道:“文章自是与时背,妻饿儿啼无一钱。”“平生喜豪饮”,然而,却经常处于“贫食尚不足,欲饮将何缘?”的境地,以至与人相聚,他人“载酒过门”。此外,家庭又连遭不幸。庆历四年,梅尧臣43岁时,在乘船赴汴京求职途中,其结发17年恩爱有加的妻子,及小儿子十十先后离他而去。他悲伤地写道:“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4年后,和新续弦夫人刁氏所生的女儿称称,又在贫病中身亡。从现有梅诗10多首情动肺腑、催人泪下的悼亡诗来看,这一次次丧妻亡子的人生悲剧,对其精神上的打击是巨大的。作为一个正直、善良,有着丰富内在感情的诗人,由此及彼,犹如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那样,是很容易将个人的命运同人民的苦难,国家的危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南宋嘉定本《宛陵集》
其三,要理解梅诗的现实主义思想内容,应该要了解梅尧臣生活的社会环境,因为无论何种精神产品都是特定时代社会生活的产物。
梅尧臣主要生活在北宋仁宗时代,这一时期,曾被封建文人誉为“盛世”。其实,由于腐朽、软弱,内外矛盾尖锐复杂是整个宋王朝的基本特征,因而梅尧臣生活的时代也并不例外。当时,北宋统治者一反历代统一王朝的做法,采用“守内虚外”的治国方略,在辽、西夏强大的军事威胁下,显得特别地软弱,每次战争,结果几乎都是丧师失地。为了缓和民族矛盾,集中力量防范内乱,只有妥协求和,割地赔款。每年都要向辽、西夏交纳几十万两白银及数额庞大的绢等,国家蒙受着耻辱,人民经受着灾难。此外,又大量招募或强制饥民入伍,庞大军队的粮饷又象沉重的枷锁套在人民的头上。当时,全国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土地,被享有免税特权的贵族官僚、豪绅地主占有,因而北宋时期,农民所担负的徭役、赋税在历史上是罕见的。
宋理学家朱熹曾言:“古者刻盘之法,本朝皆备。”“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残酷的剥削,凶狠的专制,激化了阶级矛盾,加深了社会危机,这种严峻的社会现状,作为一个身心与当时人民息息相关,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责任意识的诗人,是不可能不在他的诗作中有所反映的。
此外,就梅诗的历史评价与文学史上的地位,我想谈一点自己的肤浅认识。
据史料记载,梅尧臣北宋年间“名满天下”,“武夫、贵戚、儿童、野叟皆能道其名字”,“时无贤遇,语诗者必求之圣俞”。甚至到了南宋,人们对他的评价仍然很高,“自皇祐至今,逾二百年矣,天下之言诗人者必曰圣俞;国人之诵所尊敬者,必曰宛陵先生”。然而,时至今日,为什么这个“才名比韩、孟,事业友欧、苏”,被誉为“北宋诗祖”的著名诗人,在当今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影响,只处在二流诗人的行列呢?正如现代研究梅诗最负盛名的学者、著名文学家朱东润教授所说的:“梅尧臣在诗人中的位置还没有摆平,他还未得到应有的地位”。据本人的研究,大致有以下几种原因造成的:
涵芬楼影元刊本《宛陵集》
其一、近、现代对宋诗的重视、研究的不够。唐宋时期,是我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巅峰时期。评论这个时代的文学,常有“唐诗宋词”之说。诚然,诗歌作为唐代文学的代表形式,并给予高度的关注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仅以“词”作为宋代的代表,而不提及“诗”,并在关注程度上厚此薄彼,这是有失公允的。宋诗是在唐诗高度成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又受到宋代社会特殊历史、文化背景的影响,无论是在作家、作品的数量,还是作品的思想内容、艺术形式上,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丝毫不逊色于宋词。重视、研究宋诗,对于我们了解宋代社会,以及中国诗歌的演变发展,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
其二、隐晦、曲折的艺术表现形式。梅尧臣生活的时代,尽管文人的社会地位相对提高了,但由于深重的社会危机,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是相当激烈的。封建士大夫之间相互攻讦中伤,以致形成“党争”。略早于梅尧臣的北宋现实主义诗人王禹偁,就因为“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而“四年五谪”。同时期与梅尧臣齐名,并称“苏、梅”的现实主义诗人苏舜钦,虽有声望素著官居枢密使的岳父杜衍为靠山,也因为“敢道人之所难言”而遭陷害,被废除名,以至41岁就忧郁而终。在梅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对他的攻击:“平常遭口语,攒集如毒矢。此言苟一出,是非必蜂起……”险恶的社会环境,使诗人反映社会现实的相当一部分诗篇,釆用了隐晦、曲折的表现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这样,也为后人了解其诗作的思想内容造成了障碍。
其三、欧阳修为老朋友的有意掩饰。欧阳修24岁中进士,次年3月在西京洛阳任留守推官时,得以结识比他大5岁的河南县主簿梅尧臣。由于梅尧臣的诗名与才华,以及两人志同道合,尽管欧阳修后来官做得越来越大,但对梅尧臣始终钦羡有加,虽说30年间的交往不能不受到相互地位、身份的影响,但总的来说,两人之间的情感是真诚、友好的。这一点,可以通过两人诗作与书信的往来中清楚地看到。
后人了解梅尧臣,一般都以欧阳修的诗评为参考,按理说,这是有道理的。但从马克思主义文艺论来看,在阶级社会里,评论家对于作品的评析,总是同自己的政治立场、思想观点、文学素养,以及审美情趣相联系的。欧阳修对梅尧臣自然是了解的,但经过“庆历变革”政治斗争的升降沉浮后,他官做大了,阅历丰富了,必然也会更世故保守了。作为封建士大夫中的一员,为了其所属阶级集团的政治需求,是不可能将梅诗中那些具有鲜明思想性、战斗性的内容揭示出来的。
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里是这样说的:“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纵观梅诗中那些反映北宋社会现实生活的诗篇,如《田家诗》《汝坟贫女》《村豪》《故原战》等,能说是“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吗?这显然是一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遮掩法罢了。
四库备要本《宛陵集》
此外,梅尧臣诗歌作品中还有不少寄情田园、山水的优美篇章,这些恬静、远淡的写景吟物之作,寄寓了作者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美好情感,“语意新工”,能得“前人所未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受到历代名家推崇。如《鲁山山行》《东溪》《忆吴淞江晚泊》《池州后池听水》等,并使他戴上了“平淡”诗人的桂冠,也为他那些具有较广泛、深刻思想内容的诗作,无意中罩上了远离现实社会斗争的朦胧轻纱,这些都是我们在阅读、研究梅尧臣诗歌中所需要加以认真思考与辨析的。
(作者系宣城梅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
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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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文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