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 耶稣就像落花生
2014年1月13日,许燕吉走完了八十一年的人生路。此前几年,她的回忆录在网络上疯传,有30多万字。这位名门之女经历坎坷,父亲早逝,读北京农业大学时获刑,丈夫、同学选择了背叛。她写道:“这些都不稀奇,我是学畜牧的,无非都是动物的某些本能,一是求生,二是繁衍。”
而后是十一年监狱时光,她以静观的心态目睹世间百态。出狱后,许燕吉颠沛流离,与一位文盲老农民生活了后半生。五十周年同学会,前夫挨个送诗集,她看着“许燕吉老同学指正”时笑了,说道:“写得并不怎么样,我能写得比这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在纸上挥毫写下:
五十流年似水,万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讳,鸟散音影无回。
许燕吉的回忆录,原书名叫《麻花人生》,编辑改为《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因为小学语文课本里的那篇《落花生》作者许地山正是许燕吉的父亲。那些经典的话语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每一个孩子的心里:“花生不会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
讲这些话的人是许燕吉的爷爷许南英,籍贯广东揭阳,进士出身,曾任清政府驻台湾筹防局统领,率部奋起抗击过日本人。台湾沦陷后,他带家人来福建龙溪定居,过着隐居的生活。长子许赞书是厦门同盟会会长,次子许赞元为黄花岗起义幸存的两位革命者之一,林青霞在电影《碧血黄花》里扮演过他的形象,可见其威名。
许地山,原名许赞堃,字地山,是许南英的第四个儿子,1893年2月14日出生于台湾台南府,三岁时回福建,四岁入读私塾,向有神童之称。由于父亲在广东做过几任知县,许地山主要在广州生活,十七岁从随宦中学堂毕业。不久父亲赋闲,许地山便去福建省立第二师范教书,继续“花生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式的教育。由于声名远播,二十岁时去了缅甸仰光的中华学校任教。在那里耳濡目染,许地山迷上了佛教,佛教对他的一生影响极大。
1917年,许地山考取了燕京大学文学院,三年后毕业,转入了神学院,专心研究宗教。“五四”时期的北京,革命和文学是两大主题。许地山有革命血统,和瞿秋白、郑振铎等人为伍,办刊物、参加集会、上街演讲,颇为忙碌。然而,具有宗教情结的许地山终究不能成为纯正的革命者。对于暴力血腥的事情,许地山很反感,自以为:“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
许地山是有情人,他的作品里描写爱情的极多,他自陈道:“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
结发妻子林月森早逝,许地山作诗悼亡:
妻呵,若是你涅槃,
还不到“无余”,
就请你等等我,
我们再商量一个去处。
许地山对冰心有过一段相思的经历,曾在燕大校园里给她拍过一张照片,背后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但这个带着一个女儿的鳏夫,难入才女的法眼。
1923年8月,在前往美国留学的邮轮上,许地山与冰心、梁实秋、顾毓琇办起了小报《海啸》,三天一期,二百多学子以此为乐。许地山有感而发地写了一首诗: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有跪在地上求你说“可怜见的,俯允了我罢”,
你已经看不起我了!
这夭亡的意绪只得埋在心田的僻处,
我终不敢冒昧地向你求婚。
感情确实需要缘分,清华单身男吴文藻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最终抱得美人归。对这事,朋友圈都为许地山唏嘘不已。在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读了一年,他又转去了英国牛津大学,继续宗教史和印度哲学的研究。在伦敦,许地山无意间成了老舍的引路人及挚友,鼓励其写作发表了《老张的哲学》。
几年后,留学归来任教于燕京大学的许地山,终于迎来了生命的第二春,他鼓起勇气给见了几次面的美女周俟松写了封情书:“是萦回于苦思甜梦间,未能解脱丝毫,即案上宝书亦为君掩尽矣……”由此可见许先生用情之深。
说来也巧,许地山的亡妻在家中排行老六,这位还是在家中排行老六,所以后人读他的家书,经常把“六妹”搞混。婚后,许地山和周俟松过起了蜜里调油的日子。周俟松爱读故事,许先生便顾不得中文创作,一心给她翻译孟加拉和印度的民间故事。每到晚上,二人便凑在一起讨论,真正达到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温美境界。
与很多夫妻一样,柴米油盐不分对象地消耗着奢侈的爱情。日子久了,才子变成不修边幅的邋遢鬼,佳人新添了狮吼功,琴瑟和鸣让位给了吵来吵去。许地山不忍这么过下去,便独自去了印度实地考察。大半年之后,终究难以忘情,他提笔给妻子写了一封悔过信,并拟了一个爱情公约:
一、夫妇间,凡事互相忍耐。
二、如意见不和,在说大声话以前,各自离开一会儿。
三、各以诚相待。
四、每日工作完毕,夫妇当互相给精神的愉快。
五、乙方不快时,另一方当使之忘却。
六、上床前,当互省日间未了之事及明日当做之事。
周六妹收到信百感交集,催许地山赶紧回家,两人和好如初。
许地山一生教书,虽然留过洋,却颇有古风,人称“三怪”:一年四季穿黄对襟棉大褂、留长发蓄山羊胡须、天天练习梵文。或许是信奉宗教的缘故,许地山给人一副天真印象,只要看到孩子踢毽子、玩皮球,哪怕是和重要的人物在谈事,他也会跑去找孩子们。在课堂上,有学生顶撞,他也不生气,总是温和地说:“好哇,你说说看。”
许地山为人讲究有求必应,不懂得拒绝。留英期间,好友郑振铎请他从大英博物馆的敦煌卷子里找些材料,但馆方规定不得外借,也不准摘抄。许地山实诚,就用最笨的方法,硬是把材料背诵下来,回家后写出。老舍讲过许地山的一件趣事:在伦敦的时候,许地山有一次去理发店,人家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结果把理发项目做了个遍,至多一先令能完成的理发,他愣是花了两英镑。
一生与宗教打交道,许地山对佛教感受最深,但他加入的却是基督教,而他最终写出的大作却是《道教史》,可谓怪矣!他的文章总有某种宿命论的色彩,比如《缀网劳蛛》里,主人公尚洁看见女佣拨弄一只蜘蛛,触景而叹: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1935年,燕京大学教务长司徒雷登解聘了许地山。经胡适推荐,许地山就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可能是回到粤地的缘故,许地山大展拳脚,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每周授课二十小时以上,科目有十几门之多,还把陈寅恪在内的一帮教授请来,大振港大的盛名。
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成立,许地山与郭沫若、茅盾等四十五人同为理事,为了抗日奔走呼号。有些敌对势力声称要他的命,许地山凛然不惧:“我偏要活,活得还要更好些。”
1941年8月4日,许先生积劳成疾,遽然逝世,时年四十八岁。弥留之际,他紧盯着妻子的眼睛,连声说:“你负责啊!你负责啊!”妻子急忙回答:“我负责,我负责。”
陈寅恪挽联道: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离乱相依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陈寅恪在挽联里感念了去西南联大时许地山对自己妻女的照顾。也有人惋惜这位教书匠英年早逝:“若喊救救孩子,请去问问先生。”
有位美国学者引用了《圣经·以赛亚书》中的一段文字评价他:“他在耶和华面前如嫩芽生长起来,像根出于干旱之地;他没有佳形,也没有威仪,好叫我们仰慕他;他也没有美貌,使我们被他吸引。”
与《落花生》对照后,美国学者意味深长地说:“耶稣就像落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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