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花样作诗的奇男子
·张潮，是个奇男子，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也许您并不熟悉他，但您应该读过他编的一本小说集所收辑一篇文章。我们来重温一下：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夫叱大儿声，一时齐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未几，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这篇《口技》，作者林嗣环，出自清张潮所辑《虞初新志·秋声诗自序》。在删除床戏内容后，入选了人教版语文课本。
张潮字山来，号心斋居士人，生于清顺治八年（1650）。张潮的父亲张习孔考上进士后，走上仕途，三年内历官刑部郎中、按察使司佥事充任山东提学，然而仅仅数月即丁母忧，“自此见世途崄巇，绝意仕进”，索性也不做官，侨居扬州，一心经营起家业。张习孔45岁这年，张潮出生。张潮成长在“田宅风水、奴婢器什、书籍文物”一应俱全的优裕环境里，自幼“颖异绝伦，好读书，博通经史百家言，弱冠补诸生，以文名大江南北”。更难得他虽出生贵介，却旷达潇洒，颇得人们赞誉。一切看起来都奔着完美而去。说点但是吧……但是，才情卓然的张潮，跟我一样，应试水平并不咋地。累试不第，最后竟为了面子，捐了个翰林郎职。从此绝意仕途，杜门著书。他是真的发了狠，或辑或撰，一口气出了《虞初新志》《檀几丛书》《昭代丛书》《花鸟春秋》《玩月约》《滇南忆旧录》《幽梦影》《诗附录》《花影词》《心斋诗集》《心斋杂组》《补花底拾遗》《鹿葱花馆诗钞》《奚囊寸锦》《尺牍偶存》《尺牍友声二集》《尺牍友声三集》《书本草》《饮中八仙令》《下酒物》《联庄》……好吧，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泪流满面。在文章憎命达的张潮看来，写诗填词就是场游戏。我估计他非常推崇“能写诗是易事，能解诗才是难事。”相传苏轼学士创造了一种神智体，这是一种近乎谜语的诗体。比如这首《晚眺》：
長亭短景無人畫，老大橫拖瘦竹筇。回首斷雲斜日暮，曲江倒蘸側山峰。说白了，这就是一种文字游戏。古人写诗填词，有人追求新奇巧妙，于是有织锦、回文、藏头、嵌字等等样式。张潮则将这种游戏推向一个巅峰。他编辑了一本《奚囊寸锦》，此书四卷。罗舜章在序中说此书为“张先生抽秘骋姘之作，而游闲遣兴之书也。”书中有图100幅。图形有天文、地理、文具、器用、花鸟……在这些图形中嵌入文字，照作者设计的读法去读，“诗则古律、绝句、回文，词则长中小调、曲子，诸体皆备。”
图中文字，读法有不同。比如，某些关键位置上的字，可能会运用于几个句子中，即一字多用；有时，一个偏旁部首，可以多字共用，算是一部多用；有时，一个词可以用于上一句诗的末尾和下一句诗的开头，等等。举几个例子看一看：我佛心印
中“卐”字五言律一首，“潮”字居中分做四字，首“水”次“十”次“月”次“早”，为每行之首，每行首句尾字分半字为次句之首。外围双层字集唐五言绝句四首，四角“平、上、去、入”四字，每首第二末一字分半字为第三句第一字，每首尾一字即次首第一字。五言律水本曹溪馥，香从鹿苑来。十方同德睹，四象共徘徊。月映溪难飏，风生浪自开。早年通妙悟，心法溯莲胎。五言绝 集唐1平生志不迷，(马 载)涤除贪錑浪。(杜 甫)良宵背水滨，(朱庆余)还似瑶池上。(刘 宪)2上方唯一室，(于 鹄)岂向人间住。(刘长卿)人世寄郵亭，(杜 牧)每欲孤飞去。(杜 甫)3去住云无意，(刘长卿)莫怪栏干湿。(朱景玄)水亭风气凉，(李 白)开门放山入。(曹 松)4入境无余事，(朱庆余)函虚混太清。(孟浩然)水来同一色，(刘禹锡)相与乐生平。(宋之问)算盘
盘中梁上一条，“斗石钱分”等字悉为串入，量数自“勺”至“石”而止，银数自“忽”至“万”而止。四言诗拳山勺水，艺苑词场。联珠合璧，叠翠堆黄。泰阶升吉，盛世丰穣。才堪斗计，器肯钟量。书凭石勒，史付山藏。风云忽会，奎璧增光。平原丝绣，鸿烈金偿。义精毫末，理析微芒。异端釐剔，同调揄扬。光阴分惜，志气霄昂。马沟钱埒，客履珠翔。参天两地，黜伯尊王。埋头十载，约法三章。职操百胜，名满四方。澄波千倾，制锦七襄。青钱万选，白镪充囊。八阵图
内七言律一首，“天道”起，“天、地、风、云”居四正，“龙、虎、鸟、蛇”居四隅，此八字两家互用。边《朝中措》一首，亦从“天”字起，八角系“进、止、虚、实、向、背、奇、正”八字。七言律天道难明合见几，龙泉知我是耶非。风声似说前程远，鸟语如嘲道力微。地可埋忧心久信，蛇能画足世同讥。云开见日甘心待，虎穴终擒白额归。朝中措天阍难进缓攀龙，契合止山松。风过窗虚易受鸟，衔朱实飞空。地详山向琴弹蛇，腹曝背墙东。云影绝奇堪画虎，头笔正从容。三月三日
七言绝句三首，集兰亭记中字，俱从日字起，内朗字随字各藏月字在内，以记中无月字故也。1日和天朗集兰亭，况得斯贤短咏听。不信古今同癸丑，湍流九曲岂殊形。2日临曲水快同游，大化流形不自由。已信人生随所寄，虚无妄诞放怀幽。3日游不异永和年，禊事殊幽托管弦。山水若斯当极乐，相随老少咏群贤。好了，眼有些花、头有点疼……中国的古诗词已经属于文字游戏，有平仄、对仗、押韵、字数等等束缚，但那是为了追求文字音韵美，还可以理解。追求得过了头，就成了问题，说是曲高和寡也罢，说是炫奇斗巧也罢，总之是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只能说，诗人们开心就好……这位张潮，单纯炫技所撰的这本《奚囊寸锦》，并没有进入主流视野。给他生前身后带来声誉的，首推《口技》所在的《虞初新志》一书。此书一出，奠定了张潮文言小说编选家和批评家的历史地位。
因为堪忧的应试能力，张潮最终没有进入体制。于是世上少了一位平庸的官僚，多了一位可以生动写文、花样做诗的奇男子。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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