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慰祖|《日本岩手縣立博物馆藏太田梦庵旧藏古玺印》序
由于梦庵生前钤印的谱录发行很少,绝大多数中日研究者和篆刻家难以见到这批资料,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几乎是全新的。
——国内当代玺印篆刻研究权威:孙慰祖
中日书法篆刻的联结与互动,是艺术史上的一个独特现象。这一现象所依托的学术资源, 来自对中国古代金石文字的收藏与研究。
明治时代后期,热衷于汉字艺术的日本学人对这一关系产生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引发了 对晚清金石学取得的新材料、新成果以及它所影响下的书法篆刻风格新走向的强烈关注与追踪。作为文化风气的呼应,一些渡海来华的人士,交游于当时的金石学家、书法篆刻名家之间, 对寻觅金石文字遗物、研讨书史印史及创作技法新潮投入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乃至于成为一种具有时尚色彩的生活方式。随之,形成了一百多年来中国碑刻、玺印收藏研究领域最主要的域外一脉。这部分先驱人物在推动十九世纪末、二十初前期日本国内汉字文化研究与书法篆刻革新中体现的意义和地位,人们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有规模地收藏中国玺印与名家篆刻,在明治后期至昭和前期出现了一波高潮。仅以现存日本的古玺印而言,属于这一波收藏热中的大宗,以藤井静堂、中村不折、大谷秃盦、太田梦庵、大西行礼、园田湖城以及中村准一等人的系统为代表,加上零星的个人收藏,总数在八千枚以上。接步而起的当代若干有代表性的收藏系统,是形成于昭和后期至平成时期的又一波,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民间收藏的再度兴起则启动更早一些。目前的收藏数量, 据我了解也在五千枚以上。因此,收藏于日本的这部分实物,无论对于研究中国玺印本体还是其所藴含的文字史料与艺术形态,都是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部分。
作为这一领域中的早期人物,无论是人生经历、生活趣尚,还是收藏品位和著录成果,太田梦庵都是一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标本之一。学成于早稻田大学的太田梦庵,热衷书法,又曾经师从名家醉心研习篆刻,这成为后来溯源而上追寻汉字艺术的触发点,是他进入玺印鉴藏、印学探索的最初入口。在中国工作生活的一段时期,对他的志趣延伸、提升来说无疑又是一次风云际会。他结识并得以问业于在古物鉴赏和金石学研究方面居于引领地位的方若、罗振玉,相与切磋,这可以说是梦庵收藏和印学生涯早期的重要依托。搜求、鉴赏、研讨、 辑谱,无论是在华时期还是回国以后,这一过程中的太田梦庵走进了一个别有洞天的学术世界, 拥有一片个人游弋、玩味、寻思古印的天地,实现了一位古玺印研究家的自身塑造。而沉湎于探索上下二千年印史足迹,不时与异国古代历史的一个个细节对话,我想也成为了他很长一段时期里的生活方式。
方若与罗振玉
梦庵藏印多方面的学术价值,以及他先后一系列谱录的形成过程,在刘海宇、玉泽友基两位先生撰写的《概说》中已有精当的考订与论说,这里我想就梦庵藏印体系的两个显著特征进一步申说如下看法 :
梦庵藏印现存的格局,主要完成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之前。这是中国古玺印断代研究处在宏观板块与模糊言说的阶段。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审视梦庵藏印与同时期其他收藏体系的不同之处,突出的不是因为它的数量,而是因为它完成了一部真实的、完备而平衡的中国古玺印实物史的构建,它所体现的学术框架,达至了那一时代可能的认识高度。
☆ 战国私玺
☆ 巴蜀印
☆ 秦吉语印
☆ 秦私印
☆ 汉官印
☆ 汉私印
☆ 魏颁给少数民族官印
☆ 晋颁给少数民族官印
☆ 隋唐官印
☆ 唐宋私印
☆ 北宋官印
☆ 道教用印
☆ 西夏官印
☆ 金官印
☆ 少数民族私印
☆ 元代官印
☆ 元押
☆ 明官印
☆ 清官印
首先,梦庵藏印严谨的鉴真标准代表了时代的前沿水平。藏品的真实性对于以古玺印文字和史料研究极为重要。晚清至民国早期,玺印作伪手法不断变化,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流传下来的明代仿铸加上当时新伪的品种,如影相随厕入各种藏印谱录,即便一些名声显赫的收藏体系亦未能幸免。但从太田梦庵先后所辑几部印谱到全部藏印实物来看,却甚少有受染之弊,仅极个别的藏品或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这不仅在当时认识条件下具有了标杆的地位,即便置于近几十年来的藏印实践中,仍然堪为一个范例。在这一方面,与此相伯仲的是罗振玉的《赫连泉馆古印存》和《罄室所藏玺印》两谱。因此,梦庵藏印的这一特点, 除了其本人的学识与性格以外,我想当与方若和罗振玉父子的引导、提点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赫连泉馆古印存》
《罄室所藏玺印》
其次,梦庵藏印所体现的学术视野,站在了中国古玺印史的立足点之上。宋代以来集古印谱所代表的藏印理念,基本不是一个历史的框架而是尚古或者审美的框架。这一现象与传统学术观念上的偏失有关。明代篆刻艺术兴起后,“唯秦汉是尊”的主张又进一步固化了收藏群体的取向。首先突破这一框架的是晚清瞿中溶,他在考证官印的著作中率先纳入了隋唐以下的遗物。而后则是罗振玉进一步指出隋唐宋元官印“为当世之所忽”,乃辑隋、唐、宋、辽、 西夏、元、明各代官印成《隋唐以来官印集存》。罗氏的这一前瞻性理念显然拓宽了太田梦庵的眼界,而且在梦庵的收藏经历中得到进一步的延伸。现存的一千余枚藏印中,不仅先秦以下至清代历朝汉字、民族文字官印几无缺环,而且各个时代私印同样品类完整,选取则贯彻不同文字、形态、质料兼收并蓄的原则,由此构成了一个时代序列齐全、功能与风格类型多样的体现中国古玺印演化发展的实物体系。
显然,太田梦庵藏印的内涵表明,他的收藏观不是猎奇的、唯美的,而是历史的、学术的。 在二十世纪前期形成的各个公私收藏体系中,梦庵藏印凸显出卓而不群的品格,因而也就具 有了更多方面的历史文化价值。
我读到梦庵藏印始于 1985 年,因为《两汉官印汇考》之编,检阅了大量藏印谱录。太田梦庵所辑的《枫园集古印谱》和《枫园集古印谱续集》中一些独有的品类给我印象很深。2017 年 6 月,利用在明治大学讲学的时间并得到岩手县立博物馆的赐助,有幸在该馆观览了全部藏印实物,获得了更多的启示与思考。当时,刘海宇、玉泽友基两位先生正在整理这部分藏品,我们多有切磋之乐。由于梦庵生前钤印的谱录发行很少,绝大多数中日研究者和篆刻家难以见到这批数据,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几乎是全新的。现在,岩手县立博物馆将太田梦庵全部旧藏玺印以更为合乎研究、鉴赏的体例交付出版,我想这不仅应了中日学林同道期待已久的愿望,同时也是对当年在印海中苦心搜求的太田梦庵先生最好的告慰。
1091方
《日本岩手縣立博物馆藏太田梦庵旧藏古玺印》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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