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则贤:我心目中的科普 | 「贤说八道」开篇辞

《返朴》创刊,一干新朋旧友戮力同心,努力数月终见功成,殊为可贺。新刊筹备之初,蒙编辑相邀,允留出一方田地,供则贤耕耘消闲。想必创业伊始,编辑部亟需引玉之砖,其慌不择食之状,可钦可敬,则贤焉敢不识抬举? 然江郎本就不才,强弩早趋末途,再想重现《物理学咬文嚼字》旧事,是绝无可能的了。倘若隔三差五能有片语只言呈读者诸公樽前就教,已是勉为其难。不及斟酌,忙乱中暂以“贤说八道”名之,以彰其胡说八道之实。欣喜之余,慌不择言,聊为记。

曹则贤

撰文 | 曹则贤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拙作四卷本《物理学咬文嚼字》自卷一出版后,许多人将它称为科普作品。其后出版的《一念非凡》《量子力学少年版》《相对论少年版》《惊艳一击》,估计也难逃这样的鸿运。鄙人参与了几天央视节目《加油向未来》的制作,也被当作是科普事业,并因此获得了两个不用花一毛钱去跑的奖。其实,这些远不足以是。我的学习笔记式的作品在这块土地上都能够被抬举为科普,这无疑是我本人和这块土地的悲哀。真正的科普是大家才有资格和能力从事的,这一点,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想明白。科普作品讲究的是举重若轻、深入浅出,然而人啊,那得曾经深入过才能作浅出的潇洒,有本事举重才敢玩若轻的倜傥。我心目中的科普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是这样的:

George Gamow,1904-1968

(1) 伽莫夫(George Gamow,1904-1968),这位博学的俄国科学家解释了α衰变,研究过恒星的行成,以及恒星内部核素的合成等。他的被称为科普的作品,比如 The birth and death of the SunOne two three… infinity 以及 Mr. Tompkins 系列,给无数非科学家普及了深刻的知识,也给了很多职业科学家以灵感。他写下来的许多猜测性的东西后来被物理学所证实。

Steven Weinberg,1933-

(2)温伯格(Steven Weinberg,1933-),1979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他的 The first three minutes 是一本知名度很高的关于宇宙起源的好书。不幸的是,这本书被有些人当成了黄书。他的另一本被当作科普书籍的著作 Facing Up: Science and Its Cultural Adversaries 会让有些文化人勃然而怒。

Frank Wilczek,1951-

(3) 维尔切克(Frank Wilczek,1951-),2004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他在美国物理学会杂志 Physics Today  的专栏 "Reference frame" 上写了很多文章。读懂那些文章一直是我的愿望或曰理想。他的科普著作 The lightness of being: Mass, Ether, and the Unification of forces 和 A beautiful question: finding Nature’s deep design 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Roger Penrose,1931-

(4) 彭罗斯(Roger Penrose,1931-),不世出的顶级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一个显然不是什么诺贝尔奖得主可比拟的人物。大爆炸理论是他和合作者早期的工作,在他的成就中所占比重不大。2011年诺贝尔化学奖的获奖工作为准晶,是Penrose 1970年代在铺排花样的研究(Penrose Tiling)为接受存在5次、10次转动对称的排列方式奠定了数学和心理基础。他的那些被当作科普的著作,如The Emperor’s new mind,Shadows of the mind 等等,是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这些书在德国大学图书馆里也是会被偷走的。此外,The road to reality 一书也有人说是科普,虽然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读得懂,看样子是被当成庸俗的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了。可悲的是,虽然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还真是本科普书,可在中国这本书连名字都没翻译对。特别要强调的是,Penrose的书我相信是他自己写的,这一点可真不容易。

Ian Stewart (1945-)

(5)Ian Stewart (1945-),数学家。他的科普名著有 Why Beauty Is Truth: The History of SymmetryFearful Symmetry: Is God a Geometer?  等等。人家那文笔之优雅流畅,我看不懂内容也愿意把这些书读完 (我有个想法。是否可以将“尽管内容看不懂,但人们还是愿意把它读完”当作是好书的判据之一?)。

当然了,真论起科普书,还要数近代物理奠基人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的那些著作。他的《关于两种主要世界体系的对话》《论运动》《关于两种新科学的讨论与数学证明》等等,都是为了普及(popularize)他那个时代的天文学、力学和数学知识才撰写的,并且确实起到了popularize 这些知识的功能。某种意义上来说,倘若人们会读拉丁语,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也不妨当作科普看。

如果读一读这些科普书,人们或许会如鄙人一样得到如下结论:科普,首先应该是“科” 的。一本书,首先要能影响到专业的科学家,其次要能影响几代人,才算得上是“科” 的。研究做得很好了,见识广了,理解深了,才可以动写科普书的念头。此外,要有好文笔,才能开始写科普。这方面的例子有著名生物化学家杰拉希(Carl Djerassi,1923-2015),一位诺奖得主量级却没有获奖的人物,转而写小说。老先生文笔比专业作家似乎还强,其第一部小说 Cantor's dilemma(中译本为《诺贝尔奖的囚徒》)一炮走红,轻松上了畅销书榜首。

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却是知道的。我知道我还远不够“科”,所以从未动过“科普”的念头。这些年我所写的东西,更多的是读书时的笔记,或者可当作对自己的督促。套用一句流行的话,“哥写的不是科普,哥写的是自己的困惑”。至于市面上的所谓科普,有时让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对科学的误解,是一些或真或假的科学家的胡闹、甚至傲慢,当然还有贪婪。就读者而言,说好了爱科学的,却总想着省力走捷径三分钟弄懂量子力学一分钟通晓相对论,就有点鸡贼得过头了。一切指望通过科普作品完成科学教育的人,都十有八九是伪科学爱好者。

我们的国家热切地期待着自己的国际水准的科普作家和科普作品,心情可以理解,但这要等到有国际水准的真科学家出现以后才有可能。江南七怪教郭靖的是(武功)科普,风清扬启蒙令狐冲的也是科普,但后者才算是合格的科普。充满道听途说而非真知灼见的赝科普著作或者译作,对于渴望知识而又无力分辨的人们无疑是有害的。这一点,许多人可能都注意到了。也许这关于科普是非不明、好赖不分的局面,要等到科学的曙光照耀这块大地后才能得到改善吧。

我期待着。

-2012.10.14 初稿

-2019.02.03 修订

作者介绍

曹则贤 (1966-),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清华大学等校授课教师。 工作时间喜欢涂鸦,著有《物理学咬文嚼字》四卷《一念非凡》《量子力学少年版》《相对论少年版》《惊艳一击》,曾被社会误以为是科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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