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的日子

一个老人的日子

吴顺志

谁也讲不清楚,望老爷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个习惯:总爱拿着一把柴刀去看那丘田,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其实田埂几米开外,无一根杂草,早就让望老爷收拾得光秃如蛋壳。这老头有时一天要去好几次,杂草们也就吓得不敢出头露面了。他几乎能数清有几株水稻,能说出哪一株先分蘗,也能指出哪一株先鼓起穗梆子。

实在找不出活儿干,他就坐在水口边那块光溜且宽大的石头上。这几年,野外做工的人极少,炎热的午后,就更是少之又少,一连好几个午后不见人影那是常事。但望老爷仍能找到很多乐子:偶尔一两只白鹭,兴许是饿昏了头,只要是丘田,它就要来试试看有没有小鱼小虾,那些蜻蜒不知什么原因飞来又飞去,忽上忽下,蚂蚱们更是跳得欢快。所有这些都是望老爷一个个午后忠实又友好的伙伴。若不是天快落雨,或是肚子饿了,望老爷绝不会早早地就回去的。一定要等天抹黑了才动身回家。

这一天,望老爷回到家时,他是摸着黑去拉亮灯的。淘好米后,夜饭的活儿也就完成了一大半,菜是现成的,热不热也不要紧。望老爷又没事可做了,地面干净如同碗底。屋里就一个人,垃圾也少得可怜。

吃饭后,已经是几点了,望老爷并不关心,只是瞌睡还不来,就不想躺到床上。这村子极小,也就七八户人家,都还赶不到人家兄弟多的一个家族。有几户举家外出务工常年不着家,屋前屋后野草高得能遮过人的肩膀。有一家剩个老头,耳朵聋得厉害,打雷只能看见闪电,他坐在屋里,喊门半天不得帮你打开。还有一家有个老婆婆,年纪倒不是很大,可疯疯癞癫,一天到夜不是号啕大哭,就是操着鸡公般的嗓音吼着鬼也听不懂的苗歌,叫人忍受不了。

望老爷想找个人扯扯闲话,但没地方可去。电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几个月前就播放不了了。又该给手机充电了,望老爷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机没电的。他知道,手机成了他们相互了解的唯一的途径了。那边只要听到老人的声音正常,能吃能喝能睡,不缺少什么,才能安心工作或睡觉。要是手机打不通,他的儿子儿媳会担心死的,保不准立即就网购车票,天一亮就搭车回来了。

有一次,手机老是充不进电,望老爷打算等到赶场天再拿去修理。可浙江那边的儿子儿媳急坏了,连续打了两天加一个晚上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又联系不上哪个人去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儿媳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于是一个不祥的念头在心里滋生,家里一定出事了。

这个念头如暖春里的苗木越长越高大,最后撑得他俩的内心承受不了。也难怪儿子儿媳,近些年来,像这种留守老人独自一人死在家中无人发现的事时有发生。有的是尸体发臭,过路的人感觉太不正常了,才被发现的,。有的是左右邻居已经好久没看到老人家开门了,感觉很不正常才被发现的。无论是以哪种方式被发现,相同的都是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蛆虫满地。然而是哪时落的气,是因何原由死的,刑警估计也无从知晓了,成为儿女们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些事例偶尔在望老爷儿子儿媳头脑中来回放映。他俩总是担心这种事有朝一日光顾自家头上,那将会是何等的难受啊?如今已两天联系不上了,那想法就更强烈了。在这种强烈的心理驱使下,他儿子第三天傍晚已经火急火燎地赶到老家了。

当知道儿子突然回来的原因后,望老爷很是内疚: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并不是喜欢丢下老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高一拳头,眼看就要读书花钱了。为这一家人遮风挡雨的瓦房连自己也说不来是哪年修建的。大风大雨天还真叫人担心。再说这几年,村里村外好多才修建的崭新的瓦房都被推倒改成了楼房,谁不羡慕呢?然而在村子里种那几丘田地,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望老爷于是怂恿他们跟别的夫妻一样,远走他乡了。虽然百般不舍,也知道自己一个老东西在家里极不方便,尤其是脑热头痛,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又怎能因为自己一人而让一大家子落后于他人呢?为了不让儿子儿媳担心而影响工作,每次过年团聚时,望老爷总是在他们的面前表现一副坚强的样子,每次接听电话,无论多么不舒服多么无奈,他都要用最硬朗最轻松的语气跟他们说话。需要什么东西尽量自己想办法解决。

“叮铃铃——”就在望老爷插好充电器刚要离开时,电话就如约而至了。

“爸,你吃饭了吗?”

“刚吃了,你们也吃了吧?”

因为随时打电话,不可能每次都有这么多事可说,只要听听老人家没什么事就挂了。儿子儿媳都很聪明,只要从老人的说话的口气就可以判断老人是否健康。一天两三次电话,每次都说上半个小时,连电话费都交不起的。

停了一小会儿,儿子在那边又问道:“要帮你寄什么东西回来吗?明天我们不上班,需要什么你就说,这边东西都还比较便宜质量也好。”

“不要什么,园里的菜都吃不完,米家里有,油盐我自己买。这些小东西都寄回来,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要是平时,通话到这个时候就快挂了。可这次望老爷感觉到儿子还不想挂掉,好像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情。

“孩子们快读书了吗?”

“快了,只有十多天了。爸,我想让春强回我们那里读……”去年秋季开学时儿子儿媳也提到这个事,但后来终究没下决心,这事就搁下了。不用问,望老爷也知道,儿子儿媳只是担心儿子回来读书,自己就得麻烦和操心了,洗衣服,去学校办事等等,反正事情一大堆。但望老爷不怕这些。相反,周末孙子还能回来跟自己说说话。这事足足让望老爷高兴了一阵子。

“但孩子回去跟你一起,恐伯……你年纪大了……我们又不能帮你什么。”

“回来好!”

望老爷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所以回答得迅速而坚决。

“那我们再商量看看。”

挂了电话,望老爷坐回板凳。要是往常,如果还不想睡觉,就只好翻看那本《玉匣记》,那是半仙们用来择吉算卦之书。语言艰涩难懂,但望者爷已翻看了千百遍了,如今已弄懂其中一些稍稍浅易的章节。听说哪家哪天办喜事,或是哪家老人去世哪天上山,他就有事可做了,偷偷地验证一番人家所选的日子是否真的吉利。他还有一本读物,就是《名人与风水》。那本书故事性极强,容易看得懂,而且有趣。这两个东西,又成为望老爷无数个夜晚忠实又友好的伙计。

这天晚上,望老爷兴奋得要命,就连那本浅显易懂的《名人与风水》也看不进去了。他已经规划好了以后这些天该做的事情了。

第二天,望老爷比平时起得都要早。前一次下雨天,萝卜、白菜、红菜苔、大蒜等冷天用的各种蔬菜已经下种完毕。有几样已经发芽了,探头探脑惹人喜爱。望老爷听说大孙子要回来读书,决定各种蔬菜都要补种一份,多个人多双筷子。兴许是高兴,一个早上就挖完昨晚计划好的面积,就等下种了。

吃早饭后,望老爷抓了自己喂养的一只大公鸡,另用竹篮装了十几个土鸡蛋。他现在要去拜访的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听说那亲戚在镇中心完小当主任。他要那主任亲戚把自己的孙子安插到学校里最优秀的班级里,还要那人引他到该班级的寝室,用床单占了一个看起来较好的床位。为了打消那位主任亲戚的顾虑,临走时,望老爷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信誓旦旦地说,孩子若是不听话,或是什么事,只要打电话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赶来的。还保证说每次赶场天,他都会来了解孙子的情况。

望老爷还要帮大孙子做一张读书写字用的小桌子。中间可以收书本和刀笔,底下可以燃烧木炭取暖。那天晚上他已经构思好了。他首先把多年不用的斧头锯子墨斗凿子翻腾出来细心清理,一样都不能少,否则做工难以精致。本来是不想再碰那些活儿,现在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所以那些家伙早就刀枪入库了。然而今天他要把这些老朋友重新请出来,要跟他们好好地再合作一回,要把这桌子雕塑成自已木匠生涯的杰作。而这杰作竟是送给自己最亲的人,望老爷欣喜若狂。

规划的事项提前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等待开学,等待孙子的回来。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些飞虫与植物,那两个只会躺在桌子上的书本,又岂能与一个大活人相提并论?而且那是自己的最亲的人。不管孙子同自己是否有共同语言,甚至自己让孙子嫌弃得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又甚至是孙子嫌弃得骂出了脏话,他也是喜欢的。

这些年来,整天想找一个骂自己两句的人都没有。

值得欣喜的是,那些魔鬼股的日子很快就成为历史了。他把那两本《玉厘记》和《名人与风水》塞进装废旧衣物的尼龙袋里。

时间已到八月三十号,报名开学的日子到了。儿子天天打电话回来,嘘寒问暖,可再也不提孙子回来读书的事。只是这几天忙得比较充实,望老爷没闲暇考虑这些。可如今望老爷已经明显感觉到事情有变了。

这天晚上的电话一如既往地打来。仍不提及此事,望老爷急了,忍不住问了句:“春强还没回来吗?”

“爸,这件事我们反复考虑了,觉得送回去让你操心不好,这样你太苦了。还是等他再大一点吧。”

“好……”望老爷还能再说什么呢?这也的确是儿子儿媳的一片孝心啊!

望老爷毫无睡意,又不知所措。发了一阵呆,摇头叹息了一阵。最后解开墙角的那个尼龙袋子,取出那两本书——《玉匣记》和《名人与风水》,摸了一夜。

吴顺志简介:湖南凤凰人,1979年出生,小学教师。喜欢写作,有散文,通讯,论文二十余篇发表在《团结报》,《湖南教育》,《湖南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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