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妈妈‖文/丁恩翼

她不是我妈妈

夏佑宁带着十二岁的侄女夏盈去超市买零食,满满两大塑料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然后按原路折返,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家里的那件事,让夏盈无法接受,作为姑姑,夏佑宁开导了孩子很久,没有用。
途径辖区派出所,夏盈冷不防往办事大厅里直冲进去,撞上一个穿制服的,便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警察叔叔,她不是我妈妈!她根本不是我妈妈!!”
尖锐的嘶喊声,把派出所的办事大厅回响成绝壁空谷,夏佑宁急忙赶上去打招呼,“对不起啊罗警官,这孩子…她心里还没捋顺,我回去慢慢做她思想工作…”
夏佑宁在这个辖区是众人熟知的。四十岁的老姑娘,出生时因倒产缺氧而造成轻度脑瘫,幸好只是轻度的,所以日常生活自我料理和普通人都一样,就是头部向左有大约四十度倾斜,后遗症,没办法。之前跟弟弟弟媳还有夏盈这个小侄女一起住,帮着夫妻俩照顾照顾孩子,整理整理家务。弟弟夏佑康在银行任中层管理,收入还算过得去,但他并不因此而满足,他总说过不了几年自己一定能升职,成为高管中的一员,夏佑宁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啊,心里有一种超越常人的机巧,很多时候,心思深沉,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缺点。弟媳林芝薇从小没有双亲,学历也不高,但长得很漂亮。她在香港有一个舅舅,名叫林宏,是个钻石王老五,从小一直很关照她,说家业以后都留给她,毕竟自己没有婚嫁也没有儿女,姐姐的女儿是他们家唯一的血脉。
原本这个四口之家一直是太太平平有说有笑地过着日子,夏佑宁虽然有点轻微残障,确是性格很热情诚恳的一个人,和林芝薇素日里相处得跟姐妹一样,夏盈更是和她亲热得不得了。七年前的那场车祸对这个家而言,如同五雷轰顶。
当时是夏佑康开的车,林芝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两人刚参加完一个酒席,正准备往家里赶。雾很浓重,根本看不清对面的车况。迎面撞毁的那辆车上,也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都不幸在事故中丧生。夏佑康在撞击发生的一刹那,身体被弹射出窗外,右腿骨折,腹股处轻微擦伤,而林芝薇却因全身重度烧伤而变得面目全非,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接下来的生活却不得不面临各种巨大的挑战。
夏佑康辞去了工作,取出自己全部的积蓄,陪着妻子,辗转在全国最好的几家烧伤修复整形专科医院。他们离开家的那一年,夏盈只有五岁,而如今她都十二岁了。七年的时光何其漫长,遥不可盼的等待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太残忍了。幸好还有姑姑在,这个带着残疾和她相依为命的姑姑,这个为她操持一切看着她慢慢长大的姑姑,这个在无眠的深夜里搂着她入睡的姑姑。有时候夏佑宁都觉得这孩子真是黏人,几乎要跟自己长在一起了,以至于当夏佑康在电话里告诉她林芝薇经过十四次大大小小的整容修复手术后,终于基本复原,全家马上可以团聚了的时候,心中竟涌起一丝不舍。善良如斯,她马上为这种不舍感到愧疚,她可以想象七年里林芝薇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自己可算是把她的女儿照料地妥妥当当的,如今,她要把这个女儿还给她的妈妈了。
夏盈雀跃激动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你不是我妈妈。”她冷淡地转过身,被夏佑康喊住,夏盈又重复了一遍,更加大声:“这个人不是我妈妈啊!”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夏佑宁的卧室,门“嘭”地关上了,夏佑宁先是愣住了,然后她的目光渐渐停留在林芝薇脸上,细细地来回游移…
二十八年前,嘉禾福利院的刘老院长常常把不知道谁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初生婴儿捡回去,一共有好几个,刘慧萍和刘伟强就是其中的两个。刘老院长让他们跟了自己的姓,还给他们各自起了名字。孩子们在福利院中长大,“金色年华扶贫扶孤计划”启动后,他们成了受益者,政府拨出专款提供他们生活费和学费,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他们参加了工厂的招工,在流水线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在这波孩子当中,只有刘慧萍和刘伟强一边打工,一边用赚到的工资继续求学,直到大学毕业,两人各自跳槽进了更好的企业,也收获了他们多年来相互扶持下凝结成的爱情。事故发生的那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省吃俭用买来的新车开了还不到一个月。
刘老院长去世多年了,在这个世界上,刘慧萍和刘伟强没有亲人。白雾包裹的车祸现场,交警还没有赶来。天地之间,唯有火烧中灼热的浓烟和不远处传来的一丝微弱的呼救,这呼救声,瘸着右腿的夏佑康听见了,他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在焦黑的车身下,拖出了血肉模糊但神志尚且清醒的刘慧萍。
交警赶来之前,夏佑康对刘慧萍说了什么?
在接下来远赴他乡的七年里,他们俩又对彼此说过些什么?
这些,夏佑宁很想知道。
林宏的家产市值五亿三千万,林芝薇是唯一法定继承人。
火势迅猛,没有指纹,没有对证,只有同情和感恩,只有劫后余生。
这些,夏佑宁现在开始想明白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规劝夏盈,因为夏盈一直在流眼泪,她不停地说:“姑姑…她不是我妈妈,根本就不是,我妈妈的眼睛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妈妈去治病时,你只有五岁,那时候你还很小呢,你想啊,都过了七年了,你有可能记得不对…”
“不!我不可能记得不对!我妈妈的眼睛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夏盈开始嘶声力竭,她疯了一样地摔东西,她打破了玻璃窗,划伤了手臂,流了血,邻居吓得报了警,110两次上门,他们家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夏佑康和林芝薇不得不躲到附近的宾馆里暂住,“姐姐,不能再让她这么说了啊,现在连警察都听到了,再多听个几次,他们弄不好…要开始怀疑了…”离开前,夏佑康悄悄在夏佑宁耳边说道。
夏佑宁这辈子几乎从来没有撒过谎,而此刻,她也不准备撒谎。她在心里给自己准备了讲稿。比如,类似这样的字句——
盈盈,你爸爸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去给你妈妈治病了,现在你妈妈的病治好了,但家里没钱供你读大学了。可是你妈妈的舅舅——就是你的舅爷爷,他留给你妈妈好多好多钱,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多到可以让你去美国英国读大学,读完以后,你还可以在那里到处玩,买你喜欢的裙子啦,鞋子啦,项链啦,甚至是买一栋大房子。以后啊,等你长大了,要是有喜欢的男朋友呢,你可以和他结婚,就像你爸爸妈妈一样,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和他过得不开心了,你也可以随时随地离开他,过另一种你喜欢的生活。反正没关系啊,妈妈爸爸会给你留好多钱,你这一辈子啊,都不用担心其他小姑娘要担心的那么多问题,你只管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啦,这多好啊?不是吗?嗯…?你再认真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夏佑康和林芝薇再度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天,天气很晴朗,阳光洒遍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夏盈望着林芝薇,迟疑了一会儿,飞奔过去抱住她的脖子。夏佑宁看着她纤瘦的、晃动的背影,觉得如此陌生,这个背影,不是和自己相伴七年的那个小侄女的背影,好像有一块阴冷的冰,深埋在她小小的心脏里,从此以后,也将永远深埋在这风和日丽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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