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李《后妈范姨》
后妈范姨
父亲是个硬朗的的男子汉,说起话来洪亮、透溜,嗓门儿特大,待人一颗热心肠,身边的亲朋同事都以他为男子汉的榜样,他的性格在我印象当中一辈子没哭过、没愁过。
立冬那天,母亲心脏病突发,再也没能回来。出殡后的当晚,高大的父亲伏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肆无忌惮的第一次嚎啕大哭,我的心碎了,那一瞬间,我才感觉爸爸老了。
母亲不在后的几年,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经常一个人躲在卧室,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抽闷烟,才年过半百的他,看上去已然是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这时有人开始张罗着给他找老伴,对于这件事儿,作为女儿的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如果父亲同意的话,有个人在我不能陪伴时为他排解孤独,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父亲一听说要给他介绍对象,说啥也不干,就像锅里的铁疙瘩,进不去盐精。又经过很久的一段时间,我终于开了口,父亲这才同意见一见这位大家口中万中挑一的贤妻良母,见过后,父亲竟然同意了,而且两个人还似乎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就这样,范姨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只能叫她范姨,我叫不出那个字,因为母亲在我心中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占据,父亲和范姨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父亲对她很用心,许是一个人孤单的日子太久了。
她刚到我家那几年,我常回去,嘴上说想父亲,其实是对这个女人不放心,不过随着探望父亲的次数增多,我渐渐明白这种不放心是多余的,范姨的性格颇合父亲的口味,干净利落,拿手的好菜,对父亲爱切如初,家里井井有条。慢慢的,父亲的脸上绽现出笑容,身体也恢复的硬朗起来,父亲逢人就夸范姨家里家外如何贤惠得体,对儿女如何如何疼爱,虽然我常一个人抱着母亲渐渐被遗忘的照片偷偷流泪,然而看到眼前人如此幸福,心中也就稍许宽慰释然了。
回家的那段时间,范姨做饭的时候,闲来无事的我就帮忙打打下手,范姨忙不过来就让我帮忙递递东西,恍惚间,我竟然看到了每次做饭的母亲,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告诉我菜要怎么做,吃什么菜有什么好处,菜品搭配的禁忌……我的眼睛慢慢的模糊,鼻子不听话的发酸,把东西递过去,轻轻对范姨说:“范姨,你别太累了。”
范姨转身看着眼眶湿润的我,紧张的转头过去:“没事儿,这孩子,帮忙把筷子摆好,叫你爸吃饭吧。”
范姨以为我在心疼她,这个女人哪知道,那一瞬间,她只是母亲的影子。我踱步离开厨房,心慢慢平静下来。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静中度过,真不敢想象,19岁到现在,母亲已经走了10年,而这个代替她照顾父亲的人,已经和我们一起10年了,10年里,父亲、范姨还有我没红过一次脸,没争论过一件事儿,我在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一如既往、内心坚定的女人。
也许事无绝对,那天夜里,怎么打父亲的电话都打不通,焦急的我开车赶回市里,一进家门,眼前的一幕立刻令我血气上涌、双拳紧握、浑身发抖!
只见父亲一个人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眼睛直直的看着前面的手机,手机上面的屏幕显示着我的9个未接来电,我赶忙拨了120送父亲到医院,父亲命大,被抢救回来了,医生嘱咐我,老人患有很严重的癫痫和心脏病,不要在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了。
面对匆匆赶来的范姨,我双眼通红,第一次喊出来:“你他妈凭啥把我爸扔到家里?!你干啥去了!说!”
范姨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绕过我,抓着父亲的手不停的滴着泪。父亲说不出话,跟她一起流泪,我站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尝都不是滋味,悻悻的走出门口。
父亲第二天责备了我:“这么多年你范姨当个家庭妇女不容易,忙里忙外的没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那天她说她没看过3D电影,是我让邻居老李家的媳妇带她去看的,我自己犯病怨不着别人,你范姨虽然不是你亲妈,但你也别把人家当保姆。”
我懂了,在父亲心里,她已经是家人、是很重要的人了,我的口气的确有些过,范姨这时拎着保温饭菜走进门口,我走过去接了过来,范姨笑了笑。
后来,父亲发病的次数开始增多,尤其是晚上,好在范姨总是很冷静的处理,如果不是太严重,她自己就能送去医院,或者到了天亮才通知我。范姨说,年轻人觉多,晚上冷不丁给叫起来对身体不好。
那一晚,我从10多公里外的单位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送到了医院,这次我心里终于没了着落,我从没如此害怕过失去父亲,我决心请个长假留在他身边,但最后,范姨坚持让我离开了,她这样劝我:“你还是回单位吧,你伺候不了你爸。”
听到这里我哭了。是啊,这么多年,可以说这个女人为了我们家失去了她自己,除了她对父亲日积月累的真情意,再不需过多的解释。
后来父亲把位于市中心将近二百平米平市价近一百万的房子过户给了范姨。我听闻后诧异、震惊、恼怒……她凭什么?!看来父亲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听信这个女人的话!怪不得!怪不得对父亲如此,原来这就是她所等待的!为她那个远在南方打工的女儿所等待的结果!
我再次驱车赶到了病房,但这次我是带着愤怒、带着一肚子的奚落赶到病房。
谁知道没等我说话,范姨先开口了:“小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要说的是什么,但请先听我说。房子的事儿是你爸的决定,他没老糊涂,十多年了,你了解范姨,即使他不这么做,我也绝对不会要求他什么。就凭你爸这么多年对我的感情,姨知足了。做为妻子,我对他用心用情,做为丈夫,你爸他疼我、照顾我,想给我这份保障。虽然我们是半路夫妻,只要他自认给得着,我就自认受得起!”
满满一肚子话的我竟然膛目结舌在那里,我无言以对。
都是女人,如果换做是我,在这样一段婚姻里,该得的,恐怕我早就索取了,她何错之有?
可我还是觉得她应得的远不该及如此,她够本儿了!不过我再没说什么,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隔膜,我们越来越远了。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已经离不开医院、离不开病床了,已经60多岁的范姨,照顾起父亲来明显笨拙了许多,连替父亲翻个身都很吃力。尽管吃力,她从来没让父亲窝囊、有味过,每天坚持给他擦拭身体。有一次,我眼看着她吃力的为已经睡着的父亲擦身,我下意识的蹦出来一句:“谢谢你。”
她怔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擦着:“这孩子,有啥可谢的。”
回到了这个我还拥有一半产权的、父亲已经不在的家门口,我抬手轻轻按了下门铃,没听到响声,似乎是门铃坏了,我找出钥匙开了门。
范姨站在房间背对着我,看着墙上父亲的黑白遗像喃喃自语:“不说好我先走的吗?不说好了一起活过80吗?骗子… …”
她低声埋怨着,正在和父亲聊天,我的泪一下冲出眼眶:“范姨… …”
她缓缓转过身,那一刹那,我吃惊的发现她在短短几天迅速苍老了,眼睛浮肿,凌乱的头发花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仿佛条条清晰起来,身体也倏然消瘦下来。
那一瞬间,我似乎摸到她心中最深处的疼痛,它贯穿戳破了这些年我和范姨之间的疏远。原来她和我都深深的爱着同一个人——我的父亲。我们都因为父亲活着而幸福,我们都因为父亲的离去而痛苦,哪里有什么血源之说!我们本就是这世上相依为命、最亲最近的亲人啊… …
我扶着范姨坐下来:“范姨,你把琳琳接回来住吧,这儿宽敞,琳琳供的那套就租出去吧,或者卖了得了。”
范姨惶恐的瞪大着浮肿含泪的双眼,摇着头,嘴唇哆嗦的说:“小雪,这可不行,这是你……”
“这是你家!”我不容置疑接过话:“这是咱家!你安心的在这儿养老,等我结婚了,想你我就来看你。”
这次回来,我本想把一些东西带走,准备想办法把房子租出去,但我改变主意了,我忽然明白这些年她所承受的一切。
范姨的右手颤颤巍巍从毛衣口袋拿出一纸紧封的信:“差点忘了,你爸说,等他走了,你再回来时候给你看,姨一直把它放在身上,都皱了。”
我擦了擦眼泪,慢慢打开这封只有一张纸的信,信的内容也很少,就一段话:雪儿,别欺负你范姨。 ——永远爱你的爸爸
眼泪再次冲出眼眶,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痛哭:“爸啊!我不能欺负我范姨,我孝顺她、照顾她、当她是亲妈,爸!你听见了吗?!”
范姨走到我身后,轻轻把我扶起,我握着范姨苍老颤抖的手,轻轻的、坚定的喊出了那个字:“妈!”
她伏在我怀中,痛哭失声……